听那「白老爷子」是严松的师叔,还是王妃的父亲,卢云自感诧异,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听那老人叹道:「弹不弹劾庆王,老夫都无所谓。人各有命,朱祁人都死了,还能如何?唉……当年嫁女入王府,便该料到今日之事……」说话间,嗓音渐渐靠近窗边,卢云也大感紧张,又听那老人道:「严松。」屋里响起嗓音:「师侄在此。」那老人道:「王妃的意思呢?她是想替丈夫报仇,还是想让儿子当皇帝?」众人一发静了下来,无人敢置一词。过得半晌,方听严松道:「回师叔的话。王妃娘娘一生心愿,便是让世子入继大统,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千古名君。」「流芳万古啊……」那老人轻轻笑了一声:「乖女儿,真是为国为民哪。」德王爷没听出讥讽之意,反而大声附和:「没错!王妃有此心,万民有福了!想这世道纷乱,苦了多少百姓?咱们再不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谁来抌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等日后载允登了基,娘娘成了太后,到时百姓丰衣足食,白老爷子也成了当今国丈,富贵已极……」正说得高兴间,猛听严松暴怒道:「王爷收回此言!我师叔何等样人物,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德王爷忙道:「是、是……本王说错了……」严松大声道:「两位大人务必记得!我师叔此番下山,只为外孙助拳而来,他若贪图这些虚名,一甲子前早已提剑下山,凭他的绝世武功,便宁不凡也收拾了,哪还要靠儿孙打天下?」听得此言,德王哑口,卢云也不禁「咦」了一声,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谁?莫非便是先前茶堂上听到的「白眉老祖」?正想悄悄退开,猛听碰地一声,面前厢房大门破开,纵出了一个人影,身上光芒变幻,似人非人、若仙非仙。眼看这身法之怪,已非人间之物。卢云心下大骇,自知行踪已露,索性也不逃了,只管闭住呼吸,定住了脚步,贴墙站好。光影消褪,来人昂然直立,现出了本貌。只见他白眉长垂,双手拢袖,腰悬一柄腐朽木剑,不知有几百岁了。一时间目光深沈,只朝廊庑角落四望察看,却没发觉卢云便贴在墙边,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这便是「藏气」的功夫,卢云练有「正十七」,曾被灵智方丈诩为「仁剑第二」,也因此,他的武功也带了几分华山玉清的影子。一旦压抑呼吸,藏住了武功异象,身子便如路边石头、毫不起眼,与宁不凡的「藏气」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压抑气息间,屋里已奔出了几人,当前一名带剑道士,正是严松元人。另两个一位身穿大红官袍,是「大理寺卿」胡志孝,另一人金盔铁甲,腰悬王剑,正是「勤王军骠骑营」的统帅德王爷。先前众人在屋里说着话,岂料变故陡生,德王诚惶诚恐,以为是自己冒犯了老人家,忙道:「老爷子生气了?」白眉老人举起左手,制止说话,德王爷不明究理,还待再次赔罪,严松已竖指唇边,低声嘱咐:「大家噤声,方才门外有人窥探。」德王惊道:「有人窥探?是……是丰王的人?还是唐王的狗?」严松细声道:「都不是。若是寻常武师,岂能瞒得住我严松?」德王慌道:「这么厉害?我……我去找护卫过来……」白眉老人慢慢站直了身子,道:「不用了。」德王喃喃地道:「为何不用?」胡志孝低声咳嗽:「王爷,这刺客既能躲过严掌门的耳目,你那些兵将如何能是对手?」一法通、万法通,胡志孝脑袋清楚,什么事理都瞧得明白,严松也不多说了,提起长剑,便道:「胡大人、德王爷,我送您俩离开。」卢云明白此地不可久留,趁众人说话之时,悄悄向旁退开,猛听风声大响,那柄木剑突然横向扫来,势道浑厚雄烈,所蕴气力之大,彷佛一根千年神木拦腰撞来。卢云大吃一惊,忙使劲向上一扑,飞身离开廊庑,双手紧抓树枝,旋即潜运内力,制住了树枝晃摇。德王爷吓得摔跌在地,颤声道:「又……又怎么了?」院子里再次寂静无声。只见卢云高挂枝头,那白眉老人立于廊下,情势可说凶险非常。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只在察看卢云适才躲藏之处,严松低声道:「师叔,您……您又瞧见那刺客了?」那老人点了点头,心神微分,卢云知道机不可失,急急松开了手,便从树梢落入了草丛中。「嗤」地一响传过,声响虽微,却又让那老人「咦」了一声,左右张望。卢云满头冷汗,心道:「侥幸。」他躲在草丛里,凝神来看先前所立之处,只见地板让那白眉老人劈了一剑,竟现出了一条两尺来长的痕迹,彷佛尖针所划,笔直端正,入地深达寸许。看这老人单凭一柄朽木破剑,却能刻地逾寸,不差分毫,卢云凭着十年苦修的内力,自忖也能办到,只是自己的剑芒过于霸道,出手时土崩瓦解、飞沙走石,若要刻出这尖针般的细活,怕还力有未逮。眼前这老人非同小可,竟能凝狂风暴雨于寸许之间,这份功力之纯,已至化境。卢云心下了然,自己若要与这人过招,绝不能空着双手,他必须仗剑。此时「云梦泽」不在身上,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兵器,卢云只能躲在草丛里,如小狗般趴着,满面狼狈。胡志孝见情势古怪,早想走了,忙拉住了德王爷,低声道:「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您去见鲁王妃,我去找威武侯,各把事情谈妥。另也得通知庆王一声,别让他内疚神明,居然把自己逼到死路上了。」德王爷低声道:「寺卿放心,老四要是这般硬种,便不会害死二哥了。我猜他闯了大祸,定是去宜花院里猫着,抹不丢地,浇个烂醉,啥也不愁。」胡志孝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老爷子、严掌门,下官告辞了。」把手一拱,慌慌张张地跑了,那德王爷毕竟是武人,只把手按在腰刀上,微一欠身,这才转身离开。那白眉老人甚是机警,虽没找到卢云,却仍手提木剑,四下察看,严松低声道:「师叔,方才真有刺客么?」那老人摇了摇头,道:「不晓得。」严松愕然道:「不晓得?」那老人道:「我觉得有人躲在左近,可始终感应不到他的内力。」严松呆了半晌,随即失笑:「师叔多心了。四下若是有刺客,咱们便感应得到他的杀气,凭您的修为,难道世上还有人瞒得住您?」那老人摇头道:「那也难说。方才那个正统军大都督,便接得住我的『无剑』。」严松忙道:「那位伍爵爷是正统朝第一高手,方今天下有此身手的,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那老人叹道:「隐居了大半辈子,不问世事,满拟天下已无抗手,没想世间武学也是一日千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严松道:「师叔这话就不是了,您说后生可畏,岂不知后生们畏您惧您,远胜于您怕他们?快回房里歇着吧,一会儿咱们还要给徽王爷念经……」那老人道:「王妃呢?」严松道:「哭了半天,已然睡下了。」那老人哼道:「没出息。」严松低声道:「师叔怎么说这话呢?小师妹死了丈夫,怎能不伤心?」那老人嗤之以鼻:「伤什么心?那朱祁多少姬妾,见一个、爱一个,早让她守了活寡,她那时怎不伤心?现下才掉泪,敢情我生她时少生了脑子是吧?」严松左右张望,细声道:「师叔,您说话小声些,这话要让皇上听了……」那老人大怒道:「皇上怎么地?永乐大帝我都见过了,还怕朱炎这臭小子?严松,师叔这儿有个好差使给你,反正我女儿守寡了,你以后便陪她睡吧!睡到她不哭为止。」严松跪了下来,颤声道:「师叔,师妹可贵为王妃啊!这大逆不道的事,却要侄儿……」正发抖间,面颊上啪地一声,居然挨了师叔一记耳光,听那老人暴怒道:「没出息的东西!王妃又如何?不就是你爱慕一世的小师妹?当年你不敢和朱祁争,现下朱祁死了,你还不敢争么?活该出家当道士,让你严家断子绝孙!」严松挨了打,却只抚着面颊,不敢吭气。那老人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严松慢慢爬起身来,只见这峨眉掌门面容凄苦,轻轻地道:「师叔还笑话我呢,您当年若能勘破这个情关,又何必隐居深山、不问世事?」那老人瞪了严松一眼:「凭你也配跟我比?」严松低声道:「侄儿不敢。」那老人甚是跋扈,打完了人,又道:「我外孙呢?」严松忙道:「载允在北院守灵。师叔,不是我夸您这外孙,这孩子还真有太祖之风,父亲虽死,至今仍未落过一滴泪。」那老人露出难得的笑容:「什么太祖不太祖?这是因为像他外公。」严松忙道:「是、是,正是得了老爷子的真传……」拍了几个马屁,总算将师叔送入房里,关上房门,院中复又寒静。卢云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好个峨眉山,原来还有这等耄耋耆宿。」转念又想:「对了,这老人方才提到了定远,莫非他们交过手了?」那老者武功之高,比之当年的四大宗师,只在伯仲之间。只是景泰年间却没听说峨眉还有这等高手。依此看来,那老者怕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然隐居大半生。否则他若十年前便出山挑战,宁不凡那「天下第一」的位子是否还坐得稳,还真是难说了。经历此事,卢云已收起小觑之心,深知红螺寺卧虎藏龙,多停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他不敢在此逗留,便慢慢远离厢房,约莫退出百丈,正要转身,忽见面前明明白白站着一名老者,白眉白须,不是方才那个白眉老人,却又是谁?卢云大吃一惊,左足抬起,一步踏转,便要抢到那老者背后,那老人右足弓步,刚巧不巧挡住了去路。卢云心下暗惊:「好厉害。」还不及变招,听得嗤地轻响,老者提起木剑,凌空虚劈,霎时天空好似裂了开来,一股剑气伴随隆隆雷声,排山倒海而来。卢云嘿地一声,双足使劲向后一点,左掌奋力前推,暗藏雄浑罡气,听得掌心「啪」地亮响,直痛得他眼冒金星,还不及后退,一股大力已然压迫而来,卢云也不硬挡了,索性顺着这股势力,后掠飞出。嗤嗤连声,身旁竹影急动,这一退竟似无止无尽,突然后背一痛,撞着了一株苍松,随即脚步晃荡,跌了出去,四下伸手去扶,摸到了一堵墙壁,却是倒在了一间木屋旁。卢云大口喘息,靠墙坐下,先藏住了身形,这才提手来看,只见左掌心多了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甚是疼痛,好似被狠抽了一鞭,痛入骨髓。适才卢云凝运内力,掌心里满布罡气,正是当年赖以求生的「昆仑剑芒」,仗着卓凌昭庇护,这只手方才得以保全,没被白眉老人切下来。卢云摇头苦笑,看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谁知遇上这白眉老祖,却似成了当年的小塾生,居然还挨了夫子的一顿好打?下回再见了那老人,必得准备一口宝剑,绝不能再任凭宰割。天气冷,风又寒,掌心挨了这记,疼得发麻。卢云甩了甩手,正要起身,忽听竹林深处传来口哨声,几名黄衣侍卫飞身而过,身法快极,随即屋脊上、竹林里,人影纷纷,相互换岗,此地竟然埋伏了大批御前侍卫。卢云急忙蹲下,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赶忙伸手入怀,取出灵智交来的纸折察看,这一望之下,不由张大了嘴,才知此地便是「祖师禅房」,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霎时之间,卢云彷佛五雷轰顶,只是后背靠墙,胸口更是剧烈起伏。正统皇帝、正统皇帝,五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一切波涛皆源于这面墙后。屋中之人征讨瓦剌、兵败西疆,乃至遭敌寇俘虏、乃致景泰登基,从此这位正统之君销声匿迹,不复踪影。岂料便在天下人遗忘他的时刻,他却与伍定远、杨肃观连手,一举政变成功,创建了这个「正统王朝」。今时此地,一墙之隔,正统皇帝便在自己背后。卢云身上微微发热,仰望天空,遥想自己追寻一生的志向,蓦然之间,泪水涌了出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济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了这几句话,顾嗣源死了、柳昂天死了、乃至于江充、刘敬、乃至于秦霸先……乃至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正派的、邪气的、枭雄的、英雄的,他们宛如飞蛾扑火,全数葬身于这团熊熊火焰之中。念及那前仆后继、一波接一波死于朝难的英雄们,卢云已是眼眶湿红,他举袖拭泪,霍地站起身来,转向了背后房舍,凝视那片纸窗。为了那些已死的、将死的,为了那风中残烛而茫茫无从的千万饿鬼,为了那郁郁苍苍迷迷蒙蒙相争相斗的六道众生,今日今时,卢云必须与正统皇帝见上一面。全身每一寸都燃起了热血,此刻不为投递奏章,也不为万民请命,卢云既非孔夫子、亦非诸葛亮,他只想告诉皇帝几句心底话,打从投入朝廷第一天以来,便窝在心里的话。可惜过去没胆量说,也没本事说,直至今日。「皇上……」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举手向前,正要将窗儿推开,忽听背后一人道:「福公公,皇上醒了么?」卢云大吃一惊,忙伏低了身子,撇眼去看,却见了两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太监,二人正在院里低声说话,与自己相距不过数丈。两人背对着卢云,并未见到他。听那太监骂道:「好你个高炯,怎么溜到院子里来了?要是惊动了皇上,你来挨板子啊?」卢云撇眼去看,只见那「高炯」腰束红带,一身戎装,想必是伍定远的手下。也是怕这人眼光厉害,忙伏低了身子,以免为人所知。那高炯人如其名,果然目光炯炯,他听了责备,却是沉着以对,拱手道:「福公公,高某一介武夫,宫廷礼仪若有怠慢,望请恕罪。只是您也是朝廷中人,该知城外军情有多急?皇上再不肯接见咱们,只恐贻误军机,谁又吃罪得起?」那太监却是叫「福公公」,看他年岁甚小,脾气却是不小,一听此言,立时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人吃皇粮当大官,遇上正事便不成了?你去叫伍定远来,我自己和他说。」那高炯道:「福公公,我家大都督便在前院。」听得此言,卢云便侧到了墙边,偷眼去看,果见院外跪了一员大将,满身征尘,不是伍定远是谁?卢云人在屋后,伍定远却在前院,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卢云遥望故人,只见伍定远摘下了头盔,露出了发髻,看他两鬓霜白,前额更已秃了大半,着实比分手时老了许多。卢云看着看,心下忽有不忍:「也真难为定远了。当这个大都督,着实不易。」今早城门大战,看伍定远内外煎熬,一面要镇住灾民、一面要保住京城,如今来到寺里谒上,天子却迟迟不见他,真不知这仗要如何打下去了。正叹息间,又听高炯道:「福公公,城外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今早徽王爷战死,庆王却又弃职逃亡,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现下咱们究竟要和要战,都得皇上定夺。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家大都督一定要见到皇上。」说着递过一迭银票,轻声道:「为了天下万民,拜托了。」那福公公挡开了银票,将他拖开了几步,离得禅房远远的,方才低声道:「高大人啊,不是咱家不肯卖你面子。这打初一以来,皇上脾气阴晴不定的,发起威来,真连神仙也顶不住,他没说要见人,谁敢吵他?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高炯低声道:「公公,我家大都督也说了,万岁爷一刻不见他,他一刻不离开。」福公公也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高炯叹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发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胜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三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发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他奈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发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小,好似是捏着喉咙说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太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太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这尖嗓子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已运足了气,却还是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度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声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子,不想可知,伍定远定也听到了说话。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门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卢云心下暗恼:「这太监未免也太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发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首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首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啊皇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是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皇帝冷冷地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了起来:「皇上啊皇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百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京城之危,还怕没法子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太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百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百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皇帝沈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还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做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百姓的武将,百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子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百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子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子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反啦!」皇帝发狂了,听得轰地一声,桌子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一片沈寂间,前院传来叩首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百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记住网址.三五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