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学无术,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的清兴,还请重重责罚。”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别冒名顶替哦!”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么难的,我又何必顶替什么?”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是小小书僮,怎能这般说话,可没家法了!”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但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不是什么什么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么?小人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么?还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两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开一步,满面都是忧虑。“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惊叹,七分佩服。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不断,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石”二字,“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连环,这六字接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仗极为工整。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文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问,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子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度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那老丐对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子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他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子真是我的书僮。”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么?”顾嗣源拼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岂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顾嗣源只说得口干舌燥,仍是难以取信于人。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子是谁,他终究解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卢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赏给你。”卢云微微摇头,道:“小子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度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子,还要像个朝廷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子,赏点什么给这孩子。我很承他的情。”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闷之意,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学堂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乞丐一军,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他兀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好似对他的来历有些怀疑。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碗饭恐怕端不稳了。”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下更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是不是?”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人清听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卢云心中害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声,道:“我…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路流落到扬州来。”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么功名在身。”顾嗣源见他一问三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道:“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还是只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明日再说。”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后,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虽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道:“老爷您早。”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去,只见上头写着“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著书立论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实非三言两语可解。”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想考你一考。”卢云一怔,道:“老爷…这…”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别无他意。”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了一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么不写了?”卢云道:“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文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横飞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再看文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金元三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文弱,语涉严苛,但吾独不然。”顾嗣源心道:“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宋之亡,与其言之亡于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气数,非战之罪也。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也?后晋捐燕云,北国无后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此三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度使,效其府兵,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年,纵观中外,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文弱?是以论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文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卢云见顾嗣源不发一语,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写,没什么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讥笑。哪知顾嗣源却暗暗想道:“这孩子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让他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卢云敷衍道:“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了。”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颇为奇特,待我日后详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于人,此时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对顾嗣源生出知己之感。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子当如孙仲谋’,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子,牵动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焉有不从之理,便回房收拾一应行李去了。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来送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蔼可亲,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何老爷要带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发毛。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后,好在卢云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学的如此之快,莫不吃惊。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久了?”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