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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座城市之中到处都是施卿的鸿鹄和詹舜的黄粱鬼,我们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张嗣源没有跟杨白泽过多寒暄,在上下打量了狼狈的商戮一眼后,便直截了当问起了城中叛乱的前因后果。
“从各家门阀派人入驻沿海各州府之后,潜入境内的鸿鹄便一度销声匿迹。似乎之前的种种骚乱只不过是朱家在试探首辅大人的底线,并不是真的有胆子跟我们撕破脸皮。”
杨白泽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可就在十二个时辰之前,城中所有通过‘黄粱’对外联络的方式突然全部被切断,紧跟着便出现大量黄粱鬼夺舍普通百姓的事件。”
“这些黄粱鬼纠集成群,开始以自爆的方式冲击衙署。原本负责戍卫的儒序门阀无视李大人的命令弃城而逃,潜藏的鸿鹄趁虚而入,四处烧杀劫掠,大肆屠戮.”
张嗣源眉头紧皱:“李大人可是‘御艺’儒序三,就算弹压不住骚乱,也不至于会被轻易杀死吧?”
“负责保护李大人的法序叛变,和兵序六韬的人里应外合.”
这一次回答的并不是杨白泽,而是商戮。
商戮沙哑着嗓子说道:“围攻之下,李大人被偷袭重伤,接着便被朱平煦.”
“呼”
张嗣源重重吐出一口气,事态的发展并不复杂,这场叛乱的起因明显就是因为朱家和詹舜达成共识,双方联手掀起。
“这么说,李大人的尸体现在就在衙署当中了?”
说话间,张嗣源已经转身迈开了脚步。
他想干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就算在,那也是鸿鹄刻意布置下的陷阱,就等着您自投罗网。”
杨白泽望着那道背影,语气急促喊道:“李大人已经死了,是我亲眼所见。您不该再为此搭上一条性命!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
“局势都已经烂成这副模样了,哪儿还有什么当务之急?”张嗣源头也不回说道。
“那至少也不该这样白白去送死!”
不过短短一天,杨白泽嘴唇上便冒出了一层浓密的青黑胡茬,让人猜不出他的真实年纪。衣衫血迹斑斑,左臂虽然空空荡荡,但眸中的光芒却未曾有黯淡半分。
“您的命对我们这些还愿意追随首辅的人而言,很重要。”
“我什么命?难道就因为我是张峰岳的儿子,所以我的命就金贵到不能有半分闪失?杨白泽,你错了。”
张嗣源迈开的脚步猛然一顿,缓缓开口:“刘谨勋能死,高胜能死,李不逢能死,那么多儒序子弟都能死,凭什么就只有张家人不能死?”
张嗣源回过头来,一张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洒脱笑意:“我直接告诉你吧,我这次就是特意来送死的。”
杨白泽身躯一震,似不敢去看张嗣源那双坦然平和的眼睛,埋着头盯着右手中紧握的那把魏武卒。
“其实不必您用性命来证明,我们也都相信首辅他老人家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他自己。”
“光是你们明白还不够,我还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个已经快要黄土掩面的老头,明明不是在为了自己折腾,却还要被人在暗中戳着脊梁骨,他能忍,我这个当儿子的可忍不了。”
张嗣源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埋头沉默不语的杨白泽。
“我和你虽然来往不多,但裴叔在我面前提过你很多次,唠叨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张嗣源温声叮嘱道:“他老人家就是个面冷心热的闷骚性子,我看得出来,你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所以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他那口心气可就散了。”
“伱刚才可是口口声声说谁都能死,可到了我这里就不行了,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我一個寒门出身的低位儒序,能比你这位大明帝国最大的纨绔子弟还要值钱?”
“当然要比我值钱了。”
张嗣源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儒序六艺,我学的是射艺,也就杀人还行,其他的一事无成。你就不一样了,以后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还得由你们这些学‘礼艺’的人来把握。”
“你就是商家的商戮吧?”
没待杨白泽再开口,张嗣源转头看向一旁浑身染血的法序汉子。
“你们法序两头下注的事儿,我能理解。这种事儒序也没少干,大家屁股都脏,你也没必要愧疚。不过你既然没杀杨白泽,就说明你还记着老头的情,所以我现在拜托你一件事。”
“商戮必将竭尽所能。”
“往西边走,我入城的时候杀光了那个方向的鸿鹄和黄粱鬼,跟着逃难的人群应该能够顺利离开。”
张嗣源沉声道:“帮我把这小子安全送出城。”
商戮低眉敛目:“是。”
“行了,那就别耽搁了,不然一会那群鬣狗又闻着味儿跟上来就麻烦了。”
张嗣源大步离开,可没有走出几步,他又突然定住了身形。
“他娘的,还是不吐不快啊。”
张嗣源嘴里嘟囔一句,回头看向杨白泽说道:“有个事儿,我还是想要问问你。”
“嗯?”
“你难道就不觉得老头把李叔派来这里,就像是故意让他来送死?跟高胜一样,如果他当时没有被留在北直隶,被留在朱彝焰的眼皮子底下,或许他根本就不会死。”
张嗣源神色复杂:“我不明白老头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笃定朱家不会动手,那何必劳神费力做这些安排?可要是知道朱家迟早会撕破脸,岂不是置李不逢和高胜他们于不顾?”
“我也不明白,不过.”
杨白泽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过我相信您能看到,这些大人们他们也能看到。哪怕明知道自己会死,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或许就跟您一样,在他们看来,自己死了要比活着更重要。”
“听着挺有道理,但是老子还是不懂。明明大家都是儒序,平日见念叨的都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一到这种时候,个个好像生怕自己比别人活的长?”
“我要是也有儿子,可一定得让他去走武序,好死能有赖活着强?”
自言自语间,张嗣源不再停留,身影闪动间,已经消失不见。
满城硝烟滚滚,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糊臭味。
杨白泽放眼望去,一片疮痍,随处可见倒在路边的尸体。
不过确如张嗣源所说,整个西城区的鸿鹄和黄粱鬼似乎都已经被他清理干净,破败的街道中格外的安静。
一路行来,杨白泽和商戮并没有遇见什么敌人,也没有碰见逃难的百姓,似乎整个城市都已经被屠戮一空。
“一会要是遇见什么意外,你千万不要犹豫,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我会尽力给你拖延时间。”
商戮并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眯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动静,不时抬手擦着鼻端滴落的猩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和商戮的小心谨慎不同,杨白泽此刻倒显得格外放松,笑道:“要是能出去,就算咱们兄弟命大。要是出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能拉几个垫背算几个。”
“不行,我答应了张大人,要安全送你出城。”
面对态度执拗的商戮,杨白泽也只能无奈一笑。
“戮哥,咱们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我有几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你说。”
杨白泽看着在身前领路的背影,问道:“这些年你们法序都在哪里?”
“绝大部分则被派往了远离帝国本土的各大罪民区,只有一小部分人不愿离开的,留下了锦衣卫当中任职,不过也都在一些非儒序基本盘的州府之中。”
杨白泽恍然,的确也只有这样,孱弱不堪的法序才能避免受到儒序的迫害。
否则以这两条序列千百年积攒下来的宿怨,就算有张峰岳出面庇护,恐怕也难以避免门阀借故寻衅。
“你跟商司古是什么关系?
“是我的族叔,也是如今法序的源头之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就跟在首辅的身边,暗中保护他老人家的安全。”
似乎是想要特意说明些什么,商戮加重语气说道:“他其实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相反,他一直都很尊重,也很感激他老人家。只是他并不赞同绝天地通这个观念,也不认为张首辅最后能实现这个目标,所以才会选择背叛。”
商戮沉声道:“可他一样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法序。”
杨白泽暗自叹了口气,对于商戮说的这番话,他心头并没有不屑和轻视,也不认为这只是为长者讳的托辞和借口。
因为曾几何时,他也亲身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不知道戮哥你清不清楚我的出身,其实我也发自内心厌恶儒序,因为我的家族就是被门阀所杀。”
“并不是因为我的家族藏着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就只是一块已经不知道存放了多少年的脑组织切片,这东西很值钱吗?”
杨白泽摇头道:“如果是我现在看来,其实根本就不值钱。就算有人拱手送到我的面前,我恐怕也是不屑一顾。”
“可在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和大伯却为了能够保留下哪怕只是一丁点切片,故意装作撕破脸皮,各投一方。一个不惜率领家中子弟以死反抗。一个甘愿忍下所有唾骂,跪在地上去为那些强盗领路。”
“我以前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可现在经历的多了,我逐渐也明白了。”
杨白泽感叹道:“老话常说,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一世为人,要么死在追名逐誉的路上,要么活在利益熏心的梦中。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名利给所有人争抢?就跟你说的一样,弱者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靠着一条命去赌一线生机。”
“序列之下,不过皆为蝼蚁”
“蝼蚁.”
商戮低声复述着这两个字,背对着杨白泽的脸上神情复杂。
眸光闪动的眼底,翻涌着万千情绪。
法序这些年看似是远离争端,积蓄力量以图复兴。实则说穿了就是东躲西藏,苟延残喘。
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群稍大的蝼蚁。
“所以我相信张首辅,愿意舍弃这一身序位.”
商戮的话音戛然而止,手中紧握的法尺微微颤动。
杨白泽顺着他的手势看去,这才发现在废墟一处阴暗的角落中,蜷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哥,很痛.”
“痛什么痛,忍着!不摘了这个东西,你也迟早要变成鬼!”
昏暗的夜色下,少年额头汗出如雨,可即便是汗珠滑入眼中,他也不敢抬手去擦,手中抓着一柄匕首,小心翼翼的割开女孩颈后的皮肤。
杨白泽看得清楚,少年赫然正在用刀替女孩挖去埋在颈后的脑机灵窍。
笨拙无比的落刀剜开血肉,剧烈的痛苦让女孩小脸霎时一片惨白,眼中泪珠滚落,却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只有指头大小的灵窍被刀尖轻轻挑出,直到这一刻,少年紧绷的表情稍稍舒缓,屏住的呼吸也终于松开。
可只是为了平息剧烈心跳的一次深呼吸,却莫名其妙带起了淡淡的哭腔,无数的委屈似要撞出少年的眼眶。
仿佛是为了发泄般,他抓住那枚染血的灵窍就要扔出,可刚刚抬起的手臂却被一只颤抖的小手紧紧抓住。
“哥,不能扔,这是爹花了很多钱买的。爹说过,这比他的命还重要.”
“不要胡说,爹已经.”
少年嘴角抽动,却始终没能把话说出口,最后只能放下手臂,把女孩搂在怀中。
“哥我们明明都是人,为什么会变成鬼?”
女孩将脸埋在少年的怀中,猩红的血水顺着脖颈蜿蜒流下。
“鸿鹄又是什么,为什么爹要杀了娘亲?”
“别害怕,别害怕.”
少年何曾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用侧脸轻轻摩挲着女孩的头发。
可下一刻,少年的视线却发现了站在远处的两道身影。
“滚开!我让你们滚开!”
少年猛然从地上窜起,双手抓着匕首,如同一头暴怒的乳虎,将女孩挡在身后。
浑然不觉,一道黑影在他身后悄然浮现。
“有罪之徒,束手!”
法尺当头劈落,无边的恐惧碾碎了少年反抗的勇气。
可丢刀瘫倒的他,却没有忘记用身体去盖住女孩。
“哥!!”
噗呲!
尺身斩断颈骨,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血水泼洒间,商戮横尺四顾,周遭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起。
“商戮,把东西交出来。黄粱律境是属于整个法序的,不是你商家的私有之物!”
“一群杂碎!”
商戮盯着几张隐匿在众多黄粱鬼之中的熟悉面孔,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