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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初来乍到,竟不知道在自己的衙门中居然还寄居着谢总旗这样一位贵客。杨同知,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本官?”
王长亭意味深长的看向杨白泽。
“犬山城锦衣卫此次全体外出执行公务,所以暂时将谢总旗交由下官代为照顾。我本以为这只是同僚之间互帮互助的小事,所以并没有想到要提前汇报,是下官疏忽了,还请王大人见谅。
杨白泽虽然以下官自称,但语气却十分淡漠,甚至端坐在椅中的身体也没有半点起身行礼的意思。
“少年意气,这就沉不住气了,还是太年轻了啊。”
王长亭心头暗道,脸上笑容不改,转头看向坐在轮椅之中的谢必安。
“本官在来犬山城赴任之前,就曾听闻过犬山城户所有一位谢必安谢总旗,一身才干出类拔萃,甚至连千户所都青睐有佳,屡次指名道姓要人。只是可惜这样一位俊才竟然在一次匪徒袭击中身受重伤,至今尚未苏醒。”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本官扼腕叹息,感慨天意不公。但现在看来,谢总旗的意识已经脱离了黄巾力士的影响,当真是可喜可贺。”
王长亭眼神落在谢必安的双腿之上,微微皱眉道:“不过谢总旗你的身体似乎还在抱恙?”
谢必安淡然道:“王大人客气了,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不过是一具身体而已,残疾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在帝国本土认识不少技艺高超的墨序工匠,经他们手调配的义体与原生肢体无异,为谢总旗你解决这点小麻烦应该不成问题。”
“倭区虽然是一片穷山恶水,但移植械体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谢必安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旁观者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但从意识层面丧失了对身体四肢的感知,可不是几个械体能够改变的。”
王长亭面露恍然,“如果是这个原因,或许可以从阴阳序方面寻求帮助,我.”
“王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这些麻烦我们百户大人自然会帮我拒绝,就不必劳烦王大人你了。”
“宣慰司和锦衣卫一直以来都是兄弟衙门,谢总旗你这般客套,那可就见外了。”
王长亭察觉到谢必安似软实硬的态度,自然也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
不过王长亭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些都不什么大问题,只要自己给出足够的好处,那这些没有选择的锦衣卫自然会选择忘记双方之间的一些不愉快。
哪怕这些不愉快,是自己曾经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大阪城的事情,在王长亭眼中只是一场用来杀鸡儆猴的戏份。
只可惜负责捉刀的黄粱鬼办事不力,收了自己不少好处的良剑锋也是个废物,该死的‘鸡’没有死成,反倒是让自己在第一次交锋之中丢了脸面,让该儆的‘猴’在自己面前摆起了谱。
“杨同知,你这次做的不错啊。”
王长亭也没管什么座次尊卑,随意挑了把位于门边的椅子坐下,笑道:“或者说裴公的能量有些超出本官的预料啊。没想到他自绝于新东林党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这样的手腕和人脉,当真是让人钦佩!”
杨白泽冷笑道:“这还是要仰赖王大人你手下留情啊,不过下官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想要问一问大人。”
“但说无妨。”
“你和阎君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冤仇,何至于这样在背后捅刀?”
杨白泽单刀直入,竟直接当着谢必安这位苦主的面,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将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摆上了桌面。
他这一步,倒是打了王长亭一個措手不及,一时间心中平湖渐起波澜。
这个杨白泽是故意想要把犬山城锦衣卫推到和自己不死不休的对立面?
还是当真是一个愣头青,侥幸赢了一招之后,就自负有能力赢下整场棋局,幼稚到想直接跟自己摊牌?
对于眼前这位少年官员,王长亭其实在还没确定进入倭区之前,就早有所关注。
杨白泽的祖籍在成都府绵州县,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祖上也有过一阵风光,只差一线便能晋升三等门阀。
不过这一线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杨氏的儒序基因就此衰落,几代人因此困守在小县城之中,甚至整个家族因为一份并不算太值钱的状元郎切片而横遭不测,被人屠戮一空。
李钧和杨白泽也是在那时候遇见,后者在李钧手中侥幸捡回了一条命。随后一路辗转流离到了重庆府,拜入了裴行俭的门下,得以破锁晋序,成为一名儒序。
这段简短的人生经历并不复杂,除了裴行俭的突然出现值得反复琢磨以外,其他的在王长亭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在王氏的情报案牍库中,关于杨白泽的分析大多都是围绕裴行俭而展开,对他本人的评价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少年老成,颇有宿慧。
但杨白泽现在的举动,却让王长亭觉得族内的情报分析恐怕大错特错,这可不是一个老成之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王长亭眯着眼睛,幽幽道:“杨同知,诬陷上司可不是一个小罪名啊,本官劝伱还是想清楚了再说。”
“王长亭,在场都是明白人,你用不着再继续装模做样了。还是你的胆魄还不如我一个少年人,敢做不敢认?”
杨白泽言词掷地有声,换来的却是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
“胆魄?这是儒序九品中的哪一品?又是官位补子上的哪一兽?”
王长亭目光扫过场中众人,“你口中的明白人,身上可都穿着大明帝国的官衣。这里是宣慰司衙门,是官场,不是江湖!在官场里可不讲究胆魄,讲的是证据!本官也不谈你有没有资格定我的罪,本官只问你一句,证据在哪里?”
“本官可以帮你回答,你没有。”
王长亭大袖一甩,一股出身儒序门阀的凌人气焰席卷开来。
“甚至本官可以直接告诉你,就算明智晴秀没死,此刻就站在这里,你又能如何?就算这场官司打到了吏部,你又能如何?你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杨白泽,本官看你是个人才,再奉劝你一句。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你可以不喜欢,但不可以不遵循。除非有一天你能够爬到这座庙堂的最高点,那时候你的规矩,自然就是官场的规矩。那时候你口中的胆魄,自然有人奉为圭臬,前赴后继。”
“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不要把本官的善意当成怯懦,也千万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高。否则跌下来的时候,裴行俭也不一定接的住你啊。”
“王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站在杨白泽身后的许准冷哼一声。
王长亭连正眼都不瞧他,而是侧头看向谢必安,轻笑问道:“谢总旗,你觉得本官的话说的对吗?”
意有所指,一语双关。
“我谢必安只是一个莽夫,手里握的是刀,不是笔。官场我不懂,你们的规矩我也不懂。”
谢必安沉吟片刻,缓缓道:“但锦衣卫对于敌人,从来不会妥协,也绝不会手软。”
“对于真正的敌人当然该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但我和你可不是敌人,而是站在同一杆龙旗之下的同僚。”
王长亭笑着说道:“我知道谢总旗心中对我有些误解,但这些都可以解释清楚。正好,王氏从不缺少解除误会的能力,在下也有解除误会的诚意!”
“王大人的这些话,我不太懂。”
“阎君百户他能懂,谢总旗你只要如实把话带到就好。”
谢必安眉头紧皱,对于王长亭这种脸厚如山,城府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他十分厌烦。
可此刻他却并没有如往日那般直接和对方撕破脸皮,而是沉默不语,垂下眼眸,似乎在等着什么。
“或许我确实做不了是什么,就像你说的那样,哪怕我手中捏着证据,也威胁不到你。就算我现在赢了一场,也改变不了给你做嫁衣的结局。”
略带自嘲的少年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王长亭横眉扫去,只见杨白泽站起身来,朗声道:“但那又如何?一只鬼不管把人话学得如何惟妙惟肖,它也是鬼,永远也成不了人。鬼的规矩,自然也不能束缚的了人。”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量!”
王长亭脸色阴沉:“这么说你是准备自诩为人,要把本官当成鬼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人鬼殊途,还是各凭本事的好。”
杨白泽目光如灼,炯炯有神,眉宇之中神采飞扬。
“在大阪城,你我已经交过一次手,既然都亮了刀,那也就不用虚以委蛇了。小爷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跟你玩这些假模假样的官场游戏。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犬山城的政绩我绝不会给你。明枪也好,暗箭也罢,我等着你出招!”
“有些话你没有说出去之前,你是话的主人。可话说出去之后,你可就是话的奴隶。杨白泽,这个道理难道裴行俭没有教过你?”
“教过,没学。”
“你们师徒二人,当真是一对不识抬举的狂徒啊。”
王长亭语气冰冷:“杨白泽,你信不信现在本官就能以藐视上级的罪名把你拿下?”
“拿下谁?”
许准跨前一步,站到杨白泽身侧。
“这就是裴行俭给你的保命符?看来裴老头已经把以前积攒的香火情用得差的不多,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啊!”
王长亭眼神轻蔑,抬手戳指许准:“一个快要入土的老迈儒四,凭你也配在我王氏面前叫嚣?”
哐当!
紧闭的房门随着王长亭话语落地而轰然洞开,屋外静立密密麻麻的身影,赫然都是跟随王长亭进入倭区的心腹亲信。
为首之人身形精瘦,气势却巍峨如山,锐利的目光落在许准身上,一股森冷寒意瞬间笼罩全身。
“农序四阡陌主。”
许准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人是老了些,眼光还不错。我这名奴仆已经在体内完成了五条‘阡陌’的改造,虽然数量不多,但对付许准你还是绰绰有余。”
王长亭安坐不动,看向杨白泽,讥讽道:“本官本以为你是一个会识时务的俊才,所以才会屡次三番给你机会,甚至动过把你吸纳入琅琊王氏的念头,给你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可惜,你和你的老师裴行俭一样,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可怜人。”
“在官衙内杀我,你也逃不了。”
杨白泽双拳紧握,五官之中只有怒,没有惧。
“看来你还是没懂什么叫门阀啊。”
王长亭摇了摇头:“知不知道儒序中为什么有一句话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因为那些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由门阀所写,字里行间不过都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出身卑贱的泥腿子不要太过于绝望而编撰的道理。只有你走的路够远够长,你才能亲眼看见朱门有多高,阀邸有多深!你才会明白‘门阀’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份量!”
“今天任何一个字、一个画面、一个梦境,都不可能飞得出这座宣慰司衙门。而你杨白泽的死因,是暗中勾结倭寇叛党明智晴秀,被本官揭发之后,自畏而亡。”
“裴行俭当然会为你报仇,往日怨今日仇一起爆发,很可能会让他不顾一切的发疯,王氏也会因此沾染上一些麻烦,但也仅此而已了。能让我被族内责问一次,你也算死的不冤枉了。”
王长亭似乎还不满足此刻掌控全局的强势,他更期待看到杨白泽脸上露出恐惧和不甘。
最好还有对自己蔑视游戏规则感到的懊恼,以及为自己快意恩仇感到的悔恨。
王长亭不止要教杨白泽怎么生存,还要让他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会死。
这才是好为人师!
“现在,你还要跟本官摊牌吗?杨白泽,杨同知。”
“那你又行了多少路?”
开口的不是杨白泽,也不是许准。
而是坐在一旁,白发披肩的谢必安!
“你说什么?”
王长亭眼眸微阖,目光泛着冷意。
“你让他行万里路,那你也该出庙堂,看看江湖。”
谢必安抬起头,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一丝冷笑。
“金泽城总旗山魈,率锦衣卫二十人,奉百户穷奇之命,前来报到!”
“姬路城总旗重甲,率锦衣卫二十人,奉百户虬龙之命,前来报到!”
呼喊声突然炸响,紧跟着密集嘈杂的脚步声潮水般由远及近,大群全副武装的锦衣卫涌入这方不大的偏院。
“这么晚了,没想到这里还挺热闹啊。”
重甲话语轻佻,眼神却死死盯着回首的那名农序汉子,按着腰间的绣春刀上的拇指在刀柄上不安的磨擦。
“山猴子,一会要是真干起来了,你护着谢必安先走。”
山魈同样感觉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那你怎么办?”
“姬路城欠犬山城不少人情,得还!”
山魈咬着牙冠,鼻息粗重。
门外剑拔弩张,门内暗流涌动。
“谢总旗,这是什么意思?”
王长亭皮笑肉不笑:“难不成是想要保住杨白泽?”
“算上我这个残废在内,这里一共有四十三名锦衣卫,人数虽然不少,但你手下人马足够把我们杀干净。所以我们不是来保他,也保不住他。”
谢必安平静道:“我只是多带了几双眼睛来看着你杀。整个过程中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动作都不能遗漏了。等阎君百户回来之后,他自然会带着这些证据来找王大人你。”
王长亭脸色变幻,沉声道:“这么说,你们犬山城锦衣卫是买定离手了?”
“买定,离手。”谢必安一字一顿。
“好,很好!那我们就等着开盘之时,看看到底是谁赢谁输!”
王长亭愤然起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