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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独行武序的领路之人,我几十年的殚精竭虑,到头来还是抵不过你一朝冲天,当真是令人唏嘘。”
尹季感慨地看着眼前神情平静的男人,脸上的凶狞和不甘渐渐散去,甚至故作洒脱的笑了笑。
“李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构筑的假象?”
“没有。”
李钧摇头道:“梦境、幻境、佛国,你把这三样拆开我都未必能懂,更何况你把他们杂糅在一起,我就更看不出真假了。”
“不可能!既然不懂,你为何不信?”
尹季语速陡然加快,急促开口。
不过还没等李钧回答,他便自嘲笑道:“也对,反正都不信,又何必去懂?”
“只差一点啊,只差一点我就能让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将你彻底困死在这座稷场里,到时候有你和袁明妃两棵源头母树,我晋升序二轻而易举,甚至坐二望一都指日可待。”
尹季苦笑道:“可惜了,一步之差,最后只能是满盘皆输。”
“如果我相信了,那我会变成什么?”
李钧似乎并不着急动手,满脸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在这片由尹季的精神世界倒映而成的黑色海面上席地而坐。
“黄粱毒虫,一个沉溺在梦境之中的可怜人。”
尹季说道:“在我给你构筑好的结局里,你会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从成都府的街头醒来,那时候你不是什么武序,也不是什么袍哥,只是一个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流浪汉。所有记忆都会被你认定为是黄粱一梦。”
“不杀我?”
李钧略带诧异问道:“只要是梦,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你就不担心我卷土重来?”
“只要你对梦境深信不疑,那现实才是一场梦境。”
“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李钧沉吟片刻,问道:“是阴阳序的弄假成真?”
“那些人可不像我这样小家子气,只在意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事情。”
尹季感慨道:“他们想要的,多的吓死人啊。”
“讲讲?”
“你不着急杀我,就是想知道这些吧?”
尹季笑道:“放心,你就算不主动开口,我也会求你给我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你可是东皇宫的九君之一,这么着急出卖他们?”
李钧眼神复杂的看了对方一眼。
“你眼中价值千金的情义,在我们这些人眼里,那可是一钱不值。社稷的一分一厘,一草一粟,都是我自己积攒起来。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其中我在东皇宫手中吃了多少亏,受了不少屈辱,三两句话根本说不完。”
尹季的情绪一时剧烈起伏,狞笑道:“既然他们从不把我当成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管他们死活?你说对吧?相反,我倒是很乐意在下面等着他们。”
说完这句话后,尹季话音突然一顿,看了眼席地而坐的李钧,“你现在这副模样,这里要是还能有外人在,恐怕会误以为是我赢了。来把椅子?”
水面泛起涟漪,几条水线跃动而起,在李钧身后交织。
“算了吧,没这个必要了。”
李钧淡淡道:“我这个人有个算不上好坏的习惯,不管对手之前如何嚣张跋扈,我有多想弄死他。真当对方到了将死之时,我通常还是要给对方留几分尊敬。”
尹季眼中眸光一暗,强颜欢笑道:“死者为大?”
李钧点头:“所以这把椅子,该你坐。”
“说实话,你真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人。”
尹季脸色恢复正常,拂袖散去水线凝聚的椅子,也学着李钧就地坐下。
“为什么这么说?”
“你做人实在太传统了,这世道跟你格格不入。就像今天,如果你将袁明妃弃之不顾,那你能得到数不尽的好处。”
李钧笑了笑:“很多人也这么跟我说过。”
“那你就应该听他们的!”
“他们都被我宰了。”
李钧淡淡道:“对我来说,好处是好处,人是人。”
尹季嘴唇翕动,一时语塞。
“该说说正事了。”
李钧提醒道:“外面还有人在等我,不能再让他们久等了。”
“放心,你用不着着急。我都快死了,肥遗自然也活不了,他得跟着我一起走,那些血肉稷场也会化为飞灰,半点不留。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外面应该已经是一片欢声笑语吧。”
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在尹季口中说起,却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过确实也没必要继续唠叨其他的闲话了。”
尹季定定看着李钧:“你没有没想过,当年黄粱建成之时,阴阳序为什么会被其他参建势力联手扫地出门?”
“因为有了黄粱加持的阴阳序,对其他人的威胁太大。”
李钧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隐秘,但引发争斗的原因无外乎就是如此。
“是啊,黄粱虽然对于除了你们武序之外的各条序列都有好处,但对于阴阳序的益处更大。”
尹季感叹道:“黄粱不是死物,它对于创造自己的阴阳序有独特的偏爱。当年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一点,甚至有可能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因为构筑黄粱离不开阴阳序,所以一直隐忍不发。等到时机成熟,便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要将阴阳序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李钧皱眉问道:“阴阳序难道半点没有察觉?”
“要是没有,三教九流里恐怕早就没有这条序列了。”
尹季脸上神情复杂:“我甚至怀疑,他们有五成的可能是在故意装傻,拱手把自己该拿的权限让给别人。否则阴阳序怎么可能在这种围攻之中全身而退,并且顺利在帝国内潜伏下来,安稳过了这么多年?”
“所以他们现在觉得报仇时机已经到了,准备从幕后走到台前,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拿回来?”
尹季嗤笑一声:“他们要的可不止这点,而是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李钧心头猛的一沉,蓦然感觉到有数不清的恶意潜伏四周。
“他们想要一个什么世界?”
“人心不足,当久了人,都想有天能成为神。他们要的当然是一个我们只配是猪狗牛马,他们是天上神祇的世界。”
尹季笑道:“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动手了,佛序现在群龙无首,内部恐怕已经有不少接受了新技术法门的高位从序者人间蒸发了。”
“他们是要用这些人建成一个‘新黄粱’,来取代现在被其他人占据的‘黄粱’?”
“错,大错特错。”
尹季似乎自知将死,言辞之中再无任何顾忌,似乎这样能够从李钧的身上找回点便宜。
“黄粱从来就没有什么新旧一说,有的只是真假之分。”
李钧目光一凝:“谁是真,谁是假?”
“你觉得一个以墨序造物为基础而存在的虚妄的东西,会有这么重要吗?如果那些构筑的主机真的是命门所在,黄粱恐怕早就被张峰岳这位大明帝国首辅给彻底毁掉了。”
尹季哈哈大笑:“现在的黄粱早就已经被养大了,毁不掉了。阴阳序做的事情,是为了给它换个宽敞的宫殿,让它有足够的空间施展自己的威力。”
尹季盘坐的身体突然前倾,双手撑着水面,如同一头将要扑出的野兽,眼眸之中浮现癫狂的神采。
“李钧,等到黄粱取代了所谓的天意,那阴阳序就会完成登神,你懂吗?”
“神?”
李钧轻蔑的撇了撇嘴角,话锋一转:“尹季,既然你这么清楚他们的打算,为什么还要反水?跟着他们鸡犬升天难道不好?”
“不是所有人,都会愿意在他们编织的虚假之中苟活。”
尹季重新坐正身体,不屑道:“我虽然有东皇宫九君的身份,但那只是为了生存的权宜之计罢了。他们成神造物,我不成神也能造物,为什么要去学他们的路?假的永远真不了,怎么可能比得上我田亩之中有温度、有生命的一草一木?”
尹季的话音猛然一顿,眼底又有些许怨毒和不甘浮现而出。
“意识梦境本就是你们武序最致命的弱点,你可能赢得了我?”
诚然,尹季说的很对,武序最大的弱点就在于意识领域。
但只有李钧自己知道,自己在晋升序三之后,在意志强度上的提升有多大。
这是不是一项类似武功淬变到极致之后的能力,他现在也说不清楚。
但李钧知道,以后诸如这些幻觉或者梦境,对他而言,再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了。
这并不是代表从今往后李钧就不会再坠入任何的梦境和幻觉,而是这种能力对他造成的影响被极大的削弱。
甚至李钧自己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谁再用梦境拉自己,可能出现出现梦境造物群起反叛,转而投靠他的情况。
这一点,李钧是在尹季构筑的一个个世界中逐渐清晰。
换句话说,是尹季自己亲手教会了李钧,如何在梦境之中杀了自己。
不过这些话李钧并未直言,而是看着满眼不甘的尹季,反问道:“一个造反的刁民,你用什么样的梦境能让他安分守己?”
尹季脸上神情一窒,脱口问道:“你的独行序三,叫什么?”
“革君。”
“怪不得,怪不得啊。”
尹季面露恍然,抚掌笑道:“李钧,你真是阴阳序命中注定的天敌啊,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不过这样也好,能在下面看着你们相互残杀,真是太有趣了。东皇宫九君还剩六个,我会一个一个帮你数清楚,可千万别把谁漏掉了,哈哈哈哈.”
尹季大笑着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李钧,踉跄前行。
一道道利刃破体的伤痕在他背影上接连浮现,淋漓鲜血随着脚步不断洒落。
“对了,忘了问你一件事。”
尹季身影一顿,转头看来,面门上赫然有一张张脸在交错变幻。
虎冢、余寇、丁桓、荒世烈、巴都.还有更多李钧从未见过的人。
“李钧,如果我从一开始不去动那些番民,你会不会放过我?”
或是浑厚、或是尖锐、或是沙哑的声音汇聚一处,似无数人在同时发问。
李钧毫不犹豫道:“会。”
“那就是我自找死路了?”
尹季自顾自摇头笑道:“可要成为人上人,我不去吃人。我能吃谁?”
“李钧,你让我输得很惨啊!”
尹季的脖颈间缓缓浮现一条猩红的刀口,血水喷溅,头颅滚落。
黑沉如墨的海面骤起波浪,惊涛翻涌,宛如末日。
“惨吗?我觉得你不够惨。”
李钧站起身,看着这方即将崩碎的精神世界,自语道:“至少没有被你当成种子的那些人凄惨。”
话音落地,一只只手臂突然破出海面,朝着尹季四分五裂的尸体抓去,拖着零碎的尸骸沉入海底。
宛如山峦的巨浪撞破天穹,冰冷的寒风裹挟大片雪点灌了进来。
视线渐明,映入李钧眼帘的是一双双关切的目光。
邹四九、陈乞生、沈笠、张嗣源、鳌虎、王旗、墨骑鲸、赵青侠
一道不过拳头大小的身影飞扑而来,紧紧搂着李钧的脖子,小嘴一张,爆发出一阵十分嘹亮的哭嚎。
“我的叔啊.”
“行了,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我又没死,嚎什么呢?”
李钧用拇指摩挲着李花的头顶,抬眼环顾四周。
之前近乎覆盖整座桑烟神山的血肉田亩已经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半点血水留下。
肥遗干瘪扭曲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头颅,被一把长剑从头顶洞穿,插在地上,双目瞪圆,眼中充斥着如有实质的恨意。
“我就说吧,老李怎么可能会死?”
邹四九用肘子捅了捅身旁的陈乞生。
李钧在梦境之中经历了多个世界,但在外界却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
在他冲进稷场的瞬间,原本冒着血水和油光的肥腻田亩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沦为灰白的灰烬,随风消散。
那些面目凶恶的农兽纷纷如蜡融化,社稷中仅存的农序肥遗,也同样难逃一劫。
只见他原本臃肿硕大的身影快速缩水,如同一身赘肉也被脚下的血肉田亩抽干,在绝望的咒骂声中,被陈乞生一剑斩掉了头颅。
陈乞生调侃道:“你也好意思说这话,好歹也是阴阳序三,居然连对方的梦境藏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他那是正规梦境吗?那他娘的就是个四不像的怪胎。”
邹四九没好气道:“也不知道这些社稷的人都是些什么怪物,个顶个的邪性。”
“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以后都没有了。”
陈乞生抬手一召,长剑从肥遗的头颅中拔出,倒转飞回他的手中。
邹四九双手交叉抱着后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咧嘴笑道:“是啊,死光了好啊。”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李钧站到了袁明妃面前。
此刻袁明妃身上的异变已经停止,眉心裂开的伤口缓缓愈合,绚丽的花海萦绕周身。
“没想到我还是没能帮上你,最后反而还是你帮了我。”
袁明妃双眸紧闭,嘴唇未动,却有轻柔的话音在李钧耳边响起。
“还没晋升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
袁明妃的声音响起:“我还有点事要办,给我点时间。”
刹那间,笼罩山顶的风雪呼啸更甚,如同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身影正在乘风远去。
李钧似有所感,视线随着追着远去的风,转身望向远处。
只见无数格桑花破土而出,长势迅猛,以神山为起点,朝着远端不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