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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海要候潮汛,初五是小潮汛,滩涂上海水仍不紧不慢地涌起浪花,拍打岸边。
江盈知很久没有赶过海了,但以前要赶海头一天,她会登全球潮汐上看看,潮水是死汛还是活汛,哪天是巨潮、大潮、中潮和小潮。
不过初一和十五不用看,毕竟海岛上连小孩都知道初一十五两头潮。
死汛期内哪管是中大潮也不赶海,潮汐变化太小,海水极为平缓,鱼虾贝类不活跃,没有多少收获。
活汛期内,尤其是大潮时,海水很活跃,一退几百米上千米,贝类行动迟缓,很多会被留在海滩上。
今天虽是小潮,却也是活汛,小梅脱了鞋子,踩在滩涂湿滑的泥地上,这里的滩涂离她家近,人少,她都是在这赶海的。
要是想去沙滩上,得走完这片滩涂。
小梅把鱼篓牢牢绑在自己腰间,她伸手拉一把海娃,仰头问礁石上的江盈知,“小满姐,你咋不下来?”
江盈知从蔚蓝的海水上移开视线,她说:“我就来。”
她慢慢挽起裤脚,总不好告诉小梅,她已经习惯于现代那样先进的潮汐表。还琢磨着在哪能看见浪高、气压、潮顶、落潮时间等等,见了这些她才有安全感。
全凭感觉,万一潮头打上来都来不及跑。
可当她的脚踩在湿软的滩涂时,咸湿的海风吹打在脸上。像回到了小时候光着脚去海滩,跟一群小伙伴在滩涂上捉跳跳鱼(弹涂鱼)、红钳蟹,挖班螺和泥鱼的场景,又兴致高涨起来。
她想,要是望海没被赤潮污染的话,她夏天也是要去赶海的。
这片滩涂远处有几个人影,近处只有她们仨,毕竟赶海要大早上天不亮收获才多,很少有为了三瓜两枣下晌午来赶海。
江盈知蹲下身,从篓子里拿出竹铲,看看有没有贝类,倒是有拇指大的小螃蟹爬来爬去,几个泥螺。其他的她只挖到了一堆贝壳,沾了满手的海腥气。
却仍笑着放进竹篓里,晚点跟海娃一起玩,她小时候玩掷贝壳也是很厉害的。
除了一堆贝壳外,一只空海螺外,江盈知没有收获,连个蛏子的气眼口都没瞧见。
小梅在另一片滩涂上伸手晃了晃,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很大,她说话江盈知听不清,赶紧踩着深深浅浅的泥往那边走。
她到时,海娃正撅着屁股,把手往礁石壁里伸,献宝似地拿出个小海螺来,“螺,烧了吃。”
“吃啥哎,”小梅瞥了一眼,“你留着玩,别咬它,仔细坏了肚子。”
这会儿滩涂上爬过几只火红钳子的招潮蟹,江盈知对它没啥兴趣,太小了,要是青蟹还差不多。
“才刚三月初,又是小潮,没啥好的,”小梅踩着泥过来,把自己篓子里的几个蛏子和蛤蜊抖了抖,一把捏出来给江盈知看。
其实她们西塘关的人不爱吃这些,泥沙太多,腥气又重,养鸡鸭的人家会抓些来喂。
江盈知眼睛一亮,她拿过小梅手上的蛏子,见惯了好食材的她,见了这个蛏子也难免有点兴奋。
这不是以后最常见的,头顶伸出两根软管的缢蛏,那基本都是人工养殖的,她手上的这个叫刀蛏,野生的。
缢蛏外壳粗糙,刀蛏却修长,表皮晶莹,肉白而且没有两个头。
以前她都是专门定泗礁那里的刀蛏,海浦本地只有缢蛏,没想到穿到这能碰上品相这样好的野生刀蛏。
而且三四月正是刀蛏最肥美的时候。
她脑子已经从蛏子抱蛋、葱油蛏子、铁板蛏子,转到砂锅蛏子煲、盐焗蛏子。
而小梅以为她不满意,便说:“要不等大潮再来,”
“不不,这蛏子很好,多挖点,”江盈知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做法,忍痛说,“多挖点来,我教你做蛏油和蛏干。”
小梅听见油,眼神有了些光彩,“蛏子也能榨油吗?”
“不是榨油,是蛏子煮出来的汁水,”江盈知说。
小梅哦了声,虽说心下有些失望,而且她知道蛏子晒干也是满肚沙,却没说些丧气话。
反而忙喊:“海娃,别摸螺子了,你来一起抲蛏子。”
海娃把小海螺兜在自己衣裳上,乐颠颠跑过来,途中还踢了几脚小螃蟹,“我来挖。”
挖蛏子又没有多大技巧,找到气眼口,顺着多铲几下,铲深些就成,有细盐更方便,撒一撮,蛏子就会钻出头来。
这一片滩涂约莫是没人挖,蛏子小蛤蜊特别多,很多直接冒出头,一揪一个,不像以后滩涂被毁的差不多,蛏子要用铲子铲很深才能见到一个。
江盈知捡的畅快,听篓子里的碰撞声都尤为满足。
农历三月初已过清明,虽说蛏子到端午才是肥嫩饱满,味道最好的时候,不过眼下这蛏子肉已经有了八成壮。
这么一个大鱼篓的蛏子,小梅手臂细细,常年吃不饱,压的她弓着腰,双手托着篓子才能使得上劲。
江盈知伸手接过,轻松地提在左手上,而她右手还有两个满满当当的鱼篓。
她走在海浪上,冲小梅笑,“我提得动,你带海娃洗洗手。”
小梅看她,上去牵海娃,自从她娘走了以后,她爹又娶了海娃的娘后,再也没有人管她手上东西重不重。
江盈知和小梅在海里抖干净了蛏子上的泥沙,她舍不得走,好久没见过这样蓝的海,而且是这以前的望海。
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到小梅那,小梅从屋顶隔板上掏出个沾满灰的木盆,她有些羞赧地说:“没人用,积了灰,我拿到溪坑里洗洗去。”
“我跟你一块去,”江盈知没把篓子拿到屋顶,放到炊虾灶边上,让它把水滴干净。
她朝外甩了甩手,问道:“还有没有大桶?”
小梅不解,指指木盆,意思是这个就够装蛏子的了。
“我给你们挑些水来,”江盈知想着顺手的事,万一她睡一觉能回去了,总要留点啥给小梅。
小梅摇摇头,她说那水桶太重了,提不动的,最后拗不过江盈知,给她找了两个满是灰尘的木桶。
江盈知不在意,“脏点没事,好在没漏。”
出门挑水时,她才发现,小梅住的地方离其他人家很偏,孤零零的一座竹屋靠在山脚下。
“怎么住这么远?”江盈知走上了山道,侧过头问小梅。
小梅两只手握着木盆,正卖力往上走,闻言有些楞,看了眼走在前头的海娃,才小声说:“我爹那时生了买柴病,怕过人,就搬出来住了。”
说完便不敢看江盈知的眼睛。
“这是什么病?”江盈知抬了抬两只桶,她在琢磨这是个啥病,哪来这样稀奇古怪的病。
小梅见她真不知,暗暗松了口气,咬着唇,最后仍决定说给她听。
江盈知听明白了,原来以前海浦管疟疾叫买柴病,毕竟得了这病会浑身发冷,要买好些木柴来烧取暖才能驱寒。
她登上了一个台阶,宽慰道:“人吃五谷杂粮,免不得要生病。”
小梅从没听过这样的话,大伙说起只会说是命不好。
没再多说,就见山中滚滚飞溅的流水,汇聚成一个湖泊,海娃大叫,“海到山里来了。”
小梅笑,“又在那乱说。”
江盈知去舀水,她叫小梅,“这儿我来,你去弄些干草和柴。”
小梅没答应,本来人家就是来帮她的,哪有甩手去干轻省活计的。
等洗了盆,把水给舀上,再捡了些干草和柴,天边已布满霞光。
江盈知肩膀挑不动扁担,压得疼,只能用软草缠在把手上,一只手提一个大桶,满满当当的水,只有些许撒在山路上。
那力气,看的身后的小梅目瞪口呆,抱着盆子的手也有劲许多,人家提的比她可重多了。
回了窄小的竹屋后,江盈知取了篓子,蛏子哗啦啦倒进盆子里,她伸手拨了一把,没有烂的,问小梅,“有没有铁的东西?”
“要锈铁是不是,剪子行不行?”小梅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个剪子,剪头生了一点铁锈。
江盈知觉得差不多,把剪子扔进蛏子和贝壳堆里,倒水的功夫跟小梅说:“贝类的这些小海鲜,它们一闻到铁的味道,就会吐出沙来。”
“放把剪子,小铁块都成,两个小时,”江盈知改口,“一个时辰就能吐完沙了,别浸太久,蛏子也会瘦的。”
这个法子比放油和盐泡一天要好用得多,但铁器不能生满锈,最好就带一丁点,铁锈人是能吸收的,过多会造成负担。
江盈知细细跟小梅讲清楚。
小梅半信半疑,以前她们还试过猛晃蛏子吐沙,壳碎了,肉里还有沙子在。
要等一个时辰才能熬蛏油,小梅在吹虾灶前煮番薯丝,江盈知拢了拢干草堆,她问道:“有没有梯子?”
“你那顶漏了,我上去修修,”江盈知自打见了漏的屋顶,便很操心,海浦镇多阴雨,说不得啥时候就刮过来一场雨。
她攥起一把干草把篓子里塞,顺嘴道:“再找找有没有破渔网,挂在屋顶棚上,风刮来也吹不走。”
海边多台风,以前她跟外公外婆住的是瓦片屋,一刮那瓦片刷刷往下落,外公会拿着破渔网盖在屋檐上,用石头压住,瓦就不会掉了。
小梅和海娃扶着梯子,小梅心惊胆颤,每隔一会儿要喊一句小满姐,生怕屋顶的人摔了下去。
但是江盈知手脚快,漏掉的就那么几处,补完慢慢往回拉网,用石头压住,赶上天黑弄完了。
她扶着梯子慢慢爬下来,笑了笑,脸颊有个小窝,她道:“这样雨哪天来都不怕了。”
小梅眼圈有点红,她也露出笑来道:“确实不怕了。”
正好锅里的番薯丝也煮好了,天黑下来,海风转陆风,从山脚起往竹屋门上吹。
屋子四面漏风,晃的油灯影子在墙上东倒西歪。江盈知蹲在木盆前摸蛏子,仍在想这样好的刀蛏,要是配了花雕酒做倒插蛏,滋味不晓得有多好。
可惜要用来熬蛏油。
海娃也摸,自打江盈知跟他玩了掷贝壳后,他就同江盈知亲近许多,含含糊糊叫她满满姐。
屋外小梅烧了灶,探进头来问,“小满姐,好了没?”
江盈知说:“一道来剥壳。”
蛏子叫滚水烫过,又过一遍冷水,便能不粘连,扯掉那些黑线,剥出肉来就好。
油灯放在矮竹凳上,呛烟味熏的江盈知偏过脸,手上动作却快,用手指捏住剥壳取肉。
炊虾灶上的汤锅笃笃响起时,一盆蛏子才剥完,小梅甩甩胳膊,海娃趴在长凳上睡着了。
等把海娃送到屋里,江盈知压低了声,“得要熬好久,你撑不撑得住。”
小梅说:“那明儿晚些起,我们起早了也没饭吃的。”
一天只吃两顿饭,晚些起就能少挨点饿。
江盈知轻拍她的脊背,“等你学会了,也许能换些东西来。”
小梅并不指望,在岛上除了出海捕捞到的大海鲜,如墨鱼、大黄鱼、鳓鱼这些,用蛏子蛤蜊这种小海鲜,是换不来粮食的。
锅里蛏子沸腾翻滚,小梅撤了些火出来,江盈知把煮熟的蛏子捞出来,等不烫了一个个晒在席子上,晒几天就是蛏干了,不管干嚼还是放汤都很鲜美。
就算是切成小粒,放番薯丝汤里,也能增色不少。
“熬蛏油就用这煮蛏子的水熬,”江盈知嘱咐,舀出两勺汤倒进土陶罐里,要小火慢煨,等汤见底,再添新汤,两勺两勺地添。
江盈知强忍着睡意,时不时用油灯凑过去瞧瞧,“这本来要等天亮才好熬的,看得清。”
此时蛏汁渐渐浓稠,小梅嗅到一股香气,她香得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得夜里熬,太香了,白天有人会从这过。”
风吹的这一小地方全是香味,那股由稀薄在小火里熬成黏稠的香。
用土灶江盈知把握不好火候,只能一点点撤出火来,教小梅,“下回好没好,你用筷子插到蛏油里,看看稠不稠。”
她这会儿筷子上的蛏油缓慢流下,滴成小圆珠,像流动的蜂蜜,熬的正正好。
顺手把筷子倒拿着给小梅,怂恿她,“快尝尝。”
小梅接过舔了舔,明明什么也没放,却出奇得鲜,忍不住又尝了尝,唇齿都是鲜的,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以后抲到小鱼,”江盈知用木盖盖在陶罐上,她捶了捶背,坐下来说:“把肚肠扯掉,抹点盐,塞些姜片煎,再蘸点蛏油,比番薯汤要好吃。”
蛏油用处可多了,江盈知会用来做蛏油浸肉、海鲜烩面,凉拌、腌制或是放汤都别有鲜味,眼下却只能挑个简单的来说。
她想想又道;“你的盐潮了,发苦发的厉害,寻个干净的东西倒出来晒一晒。”
“非要吃咸鱼干的话,多加点蒜,不好切就用姜汁和油抹一下刀片,再硬都能切断。”
她觉得也许睡着后能回去,絮絮叨叨教给小梅好多法子,说的人都犯困了。
江盈知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觉醒来,她仍在这里,看来还是得去海神庙看看。
她也不难过,想着早起去海边挖蛏子,再上山砍竹筒来,正好能做顿倒插蛏,顺便赚些钱来。
江盈知很明白,过好今日比担忧明日更重要。
不管眼下在哪个地方,日子有多么困苦,都不妨碍她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