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的变化会影响心境,心境的变化会影响创作。理论上,作家们都比较脆弱,对于环境的适应力比部分昆虫还差。
所以陈青萝坚决要在宁春宴家写完整本《波伏娃的奉献》,宁家也表示理解。宁春宴全家浸淫文学之道,对于作家的这点小怪癖心知肚明,对她相当宽宏大度。
卡夫卡在日记里讲,他写《变形记》时,因为一趟预料之外的出差,导致后半部分没有写好,这让他十分难过——卡夫卡都如此,更别提其他人了——尽管《变形记》已经十分完美,看不出那趟出差影响在哪。
但王子虚相信,假如时光倒转,让卡夫卡不要去出那次差,说不定他会对《变形记》更有自信。因为这本书已经无限逼近理念上最完美的了。比它还要完美的话,那简直就是之神亲自捉笔所写。
如果没有那趟出差,说不定卡夫卡会有自信将《变形记》投给报社,而后肯定会被刊登。卡夫卡一定会因此名噪一时,接下来一篇接一篇地发表——那样就不用等他死后才出名了。
只不过是一次出差,就影响了一个作家的一生,进而造成了文学史上一桩永远的悲剧。可见作家这种动物,究竟有多么地脆弱。
王子虚觉得,自己可能要步卡夫卡大师后尘了。
他的最后一部分是在医院完成的,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护士每隔几个小时就过来给他扎一针,手法相当粗暴;隔壁床睡着个老人,成天哼哼唧唧,动不动就咳痰。
这一切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他写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他总以为自己写完就能逃离这个地方,然后他蓦然回过神,发现他正在进行的创作和医院并没有直接关联,于是十分沮丧。倒是他必须在病好之前赶紧完成,否则他的状态又要被打断。
这种朝不保夕之感沁入了他的字里行间,让他整篇像是雪山上的莲花,随时有可能被冷风刮碎。
按理说,这势必会导致前后段气质发生割裂。但写完后,他回顾了六到七遍,始终觉得全文一气呵成,十分自然,甚至有一点完美。完全没发现割裂在哪。
这可能是因为,他的调性本身就是剑拔弩张的,他的这种状态,反而让更增添了几分焦虑感;但也有可能,是医院的环境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导致心态出了问题。
有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对自己的作品一旦开始产生怀疑,就没個完,这种怀疑会像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最后压垮自己。
到截稿日期前,王子虚都快自暴自弃了。在26次修改校对后,他终于放弃了自我审查,心想扑就扑吧,总比错过截稿日期好。
这篇横竖是要发掉的。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死。
他心一横,拨通了宁春宴的电话。
……
宁春宴接到王子虚电话时,正在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帮陈青萝梳头,而陈青萝一如既往地伏案搞创作。王子虚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来时,陈青萝的肩膀明显一抖,但宁春宴没注意到。
“喂,王子虚吗?你居然会主动跟我打电话,真稀罕啊,找我什么事?”
王子虚说:“我听说,你是这次征文的评委。”
宁春宴点头:“是啊,等一下……你不会是来走后门打招呼的吧?事先声明,谢绝走后门找关系,审稿当天都是盲评,要糊名的,我帮不了你。”
王子虚连忙说:“不是……我主要想问你个事儿。”
宁春宴听了会儿,才弄明白他的诉求:王子虚的征文已经写好了,原则上,他应该把稿子发给单位,再由单位集体发给文协。
但如果把稿子交给单位,势必要从苟应彪那里过。王子虚跟苟应彪关系太僵,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暗中使什么绊子,所以求助于宁春宴,想问问有没有公众投稿渠道。
“公众投稿渠道肯定是有的,但是你投那儿去也麻烦,还容易被打回来,你直接把稿子发给我得了,我直接交给文协。”
王子虚斟酌了片刻语句后说:“这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拜托,有什么把柄?我直接把你稿子转给熟人就好了,我都不看的。”
宁春宴觉得,王子虚这种小心谨慎里面有种猥琐狡黠的劲儿,可能这是他的独特生存哲学,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逼成这样的。
王子虚说:“那谢谢伱了。我本来打算找林峰兄的,但他可能忙于创作,就没敢打扰他。”
“你怕打扰他,你就不怕打扰我?”
“我感觉你应该比较闲……”
“我感觉被你冒犯了。”
“一定是你太敏感。”
宁春宴一边梳着陈青萝的头,一边说:“对了,你的《野有蔓草》,我已经帮你投给《长江》了。”
王子虚说:“哦。谢谢。”
“你不问为什么是《长江》吗?”
王子虚还没回答,电话背景音里,传来了杀猪一般的叫声。
宁春宴道:“你那边在干嘛?”
王子虚说:“我在医院。我隔壁床在打针,好像出了点问题。我最近在住院。”
宁春宴梳着头的手指一顿:“你病啦?怎么住院了?”
王子虚说:“有点操劳过度了。”
宁春宴玩弄着陈青萝的头发:“你在哪个医院?我过来看看你。”
“啊?不用了吧。”
“你就说在哪家医院,几楼几号床?”
由于上一次“没有保护好陈青萝”,宁春宴这几天被迫跟她一起闭关,在家里憋得人都要发霉了。
借着探望王子虚这个由头,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出门一趟,要不然她真的要得幽闭恐惧症了。
在她的强硬要求下,王子虚报上了自己的坐标。
“我过半个小时就到,你这半个小时先别出院。”宁春宴跟他开玩笑。
王子虚略带疲惫地说:“唉,我还得住一天。”
宁春宴哼着歌挂了电话,忽然发现,身前的陈青萝呆在电脑前,手指张牙舞爪虚悬在键盘上,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你怎么了?”宁春宴问,“你不会真认识王子虚吧?”
“不认识。”陈青萝马上回答。她如同被拧了发条般,继续在键盘上敲字。
去探望病人不能不带水果,这是礼数。宁春宴从家里搜刮了一点橘子苹果,忽然想到,依王子虚的性格,与其给他带点吃的,不如带点精神食粮。正打算去书房找本书,忽然发现陈青萝趴在门沿上盯着她看。
“你干嘛?”
陈青萝身子缩到门里,只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你要去医院吗?”
“对啊。”
“哦。”
宁春宴感觉她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以她的拧巴性格,说不定是在等自己邀请她一起去医院。
“要不跟我一块儿去吧。反正你现在也没写作状态了。”
“谁说的?”陈青萝钻回了房间。
“……”
宁春宴耸了耸肩,下了楼。一举目,发现陈青萝正阴恻恻地站在阳台上盯着她。
她打了个寒噤:“搞什么啊这女人,好吓人啊!”
她将手笼在嘴前喊道:“下来吧!我等你!”
陈青萝从阳台上消失了,过了会儿,宁春宴收到一条短信:“我不去。”
“……”
宁春宴又不是她男朋友,没精力猜她心思。她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想,陈青萝这个怪人也不知道最后会嫁给谁。
不管会嫁给谁,她反正都挺可怜那个男人的。
王子虚挂了电话,呆呆盯着墙壁,笔记本放在一边。
昨天写完稿子后,他昏睡了整整12个小时,就好像把前两天欠的觉全攒下来一块儿睡了一般。
“哈啰,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叶澜手里提着饭盒走进来。她今天穿着件水蓝色吊带长裙,她的身材将裙子撑得很满。
王子虚一愣。他没料到今天叶澜还会过来。
女人把饭盒放在他的小桌板上,呼哧一声在一旁坐下来,用手掌比了个小扇子,拉开衣服扣子扇风:“热死我了。”
“不是说今天不过来吗?”王子虚问。
“本来是不打算过来的,”叶澜喝着水,“但是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关怀一下我们公司的核心资产,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轻言那边如何?”
叶澜嗤笑道:“高估他们了。之前还搞得我们如临大敌,结果我们这边的数据反正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那边数据也没怎么涨。”
王子虚眉头一皱:“不应该啊。”
“为什么不应该?”叶澜诧异转头。
“他们既用了我的脚本,不该不涨数据的。”王子虚认真地说,“一定是他们用错了。”
叶澜一阵无语。她实在理解不了这个怪人的世界。
“王子虚,我来看你了……”
门口飘来的柔声细语如同棉絮,直往耳朵里挠,叫人心里发痒,又叫人舒服。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个苗条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及腰的长发倾泻下来,如同漆黑的瀑布。夕阳中,宁春宴浑身如同发着光。
宁春宴看到王子虚身旁的叶澜,满脸春风般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变得腼腆起来,小步走过来把水果放到他身旁的桌上,又把一本书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板上。
“你文学方面的书都看过吧?这本书你应该没看过,我就给你带过来了。”
王子虚拿起书一看,是法布尔的《昆虫记》。
“这不是中学生必读的书吗?”王子虚翻看道。
宁春宴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拘谨地在他床边坐下,一边道:“那你中学的时候读过没?”
“没有。那时候这本书对于我来说太贵了。”
“你没读过就好。”
宁春宴和叶澜两个女人,一个坐在床这边,一个坐在另一边,中间隔了个王子虚,两个女人互相注视着,沉默无言。
此时,她们心中的想法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想不到,王子虚的老婆长得还挺漂亮的。
不如说有点太漂亮了。
……不是,他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