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春宴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帮他抄书而已,他写得已经够好了内外一体浑然天成深得我家一致赞誉不需要我来改。
李庭芳眼睛里光芒一闪:“宁先生也觉得好?”
宁春宴说:“我爸说他完全不像个新人作者,肯定私底下练过。”
林峰加重了手法:“我那个兄弟确实有底子,看的书特别多,那可不只是练过,那是下过苦功夫。”
李庭芳又仰头靠回躺椅上,她对林峰的心性与水平心知肚明,林峰半路出家真野路子,人又比较老实敦厚,看谁都说厉害,也没太重视,只是说:
“要得惊人艺,须下苦功夫。只是绝艺再惊人,也只是技的层面而已,想要凝聚成道,还需要真实的灵魂和不羁的心灵。这也是我相信你终究胜过沈清风的原因。
“沈清风过于强调修饰,以至于成为了伪饰,伪饰多了,与匪类何异哉?用孔夫子的话讲就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希望你说的那位王子虚,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
“文胜质则史”这话是《论语·雍也》里的。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装腔作势的人都是臭狗屎,“史”在这里是“假”的意思。李庭芳的意思主要是说,沈清风这人假得很。
林峰说:“老师,子虚兄确实是个君子。”
“我的重点不在于他是不是君子。”
“但是他确实是。他这個人绝对不会像林洛那样,跑去跟沈清风鬼混,怎么说呢?他有点风骨在身上的。”
“……好了好了你别按了。”
宁春宴在一旁听得咧嘴偷笑。她主要觉得“君子”这个词和王子虚放在一起怎么显得那么不搭。
一见面就说自己有老婆,几乎把“害怕出轨”写在脸上。没错确实很君子。可是你要真是四大皆空,又怎么不敢看我?就算他是君子,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君子。
当然,如果要让王子虚知道她这么想,一定会在又羞又恼之余为自己辩护:君子论迹不论心。克己复礼为仁,什么叫“克己”?克住了就是君子,克不住就是小人。就算克得很艰难,那也主要是由于你魅力大。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那也是先有情后有礼,孔夫子他老人家都不会怪我,我凭什么不是君子?
一想到这里,宁春宴就笑得更欢了。那家伙太逗了。当然,宁春宴这么妄想王子虚,不能说很贴合原貌,她的自恋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李庭芳数落林峰道:“你也别光顾着说别人,你的新稿子有在好好打磨吗?你但凡如果能登一次《长江》,我们协会里质疑的声音都会少很多,何至于现在要头疼于沈清风那匪类的事?”
林峰额头上冒汗,唯唯诺诺的。李庭芳脾气上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西河文协的人:
“西河双璧全跑到东海去了,那也就算了。副会里面一个伱一个沈清风,沈清风不好提起,你则是提不起来,好不容易冒出个年轻苗子林洛,结果也是个贪花好色的鼠辈,跑去跟沈清风鬼混……”
李庭芳年老德邵高山仰止,但并不是大家心目中那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作为一个喜欢鲁智深的女人,她早年的语言风格只能用直抒胸臆开门见山来形容。
当年她骂起人来生动丰富,饱含抒情性,土鸡瓦狗飞禽走兽只是最低层次。等到年纪大了,激素水平消退,变得不太容易发脾气。对讨厌的人,只会相对温柔地呼为鼠辈或匪类。
好在当年那些有资格能跟她对骂的人,绝大多数都死了,剩下没死的,也骂不起来了。
宁春宴爱莫能助地看着这一切。等老太太稍微气消一点,开口道:
“老师,我最近一直在筹划着办一个杂志……”
李庭芳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我听说了。这个年头还愿意往纸媒扎,也算你有勇气。”
宁春宴腼腆笑了笑:“事在人为嘛。有些事总是需要有人去做。”
李庭芳点了点头,说:“勇气可嘉。你杂志社驻地选好址了没?”
“还没有,只确定在东海。”
“做不做全国发行?”
“目前正在筹集资金。如果资金够,能做还是想做全国发行。”
李庭芳说:“你办吧。只要你资金够了,任何程序上的问题都不需要你费心,有问题找我。”
这句话的含金量极高。李庭芳轻易不会许诺,能说“不用费心”,那就意味着将会动用最高级别的关系和人脉。而只要她愿意动用关系,她说没问题,那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宁春宴连忙点头称谢。
“李老师,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的杂志创刊号,能否烦请您提笔,写一个卷首寄语呢?”
李庭芳说:“小春,我不是吝惜笔墨不肯帮你,但是我有个更适合给你写创刊寄语的人选。我推荐让余庆老师来承担这个光荣的使命。”
宁春宴一惊,坐直了身子。余庆和李庭芳是同一辈人,余庆也是能写进中国当代文学史里的那种,而且他的篇幅占比相当高,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绕不开的一位人物。
更妙的是,他是真正的长销书作者,不光当年炙手可热,当下也颇受年轻人追捧。实际上,宁春宴在想要办这个杂志时,最初想要找的就是他,只可惜以她的地位,根本联系不到人家。
“您能帮忙我拜托余庆老师吗?”
李庭芳笑吟吟道:“当然可以。不过,他那个人脾气比较认真,你最好选编好了第一期,拿着全本给他过目,他看完后,说不定会给你洋洋洒洒写很长一篇寄语,搞不好还给你投稿。你如果只是口头拜托,空对空,他说不定应酬性的写一句话就完事了。”
宁春宴顿时汗流浃背:“我拿给余老师看之前,能先拿给您过目吗?”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往杂志上刊小王子的文章,她不知道余庆老师看到小王子的文章堂而皇之地刊在上面会作何感想,不知道会不会一怒之下写一则阴阳怪气的东西出来。
毕竟现在文坛这个风向,小王子还算是狗肉上不了正席,难登大雅之堂。
李庭芳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仍然笑吟吟道:“可以看是可以看,但是那毕竟是属于你的杂志,我最多也就看一眼,可别指望我帮你选稿。”
说完,她补充道:“选编杂志,代表着的是选编者的个人志趣。可以说主编就是杂志的灵魂。个别派头大的作家可能会提升杂志的销量,但真正留下读者的,还是灵魂。切不可丢失灵魂。”
宁春宴郑重点头,笑得腼腆。
……
林峰和宁春宴是一起向老师告辞的,两人一起出门,聊了一些有关杂志、文协的事情,但是也不好聊深。
两人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话题不免偏向商业客套。而两人恰又是性情中人,不喜欢敷衍客套,所以难免陷入尴尬的沉默。
偏偏两人顺路的路程还挺长,走又走不脱,说又说不拢,正在局促之间,林峰忽然福灵心至,指着不远处的街角说:
“宁才女,你知道吗?子虚兄弟的妻子,就在那边的花店工作。”
听到这个,宁春宴一下子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林峰说:“上次子虚兄弟跟我说的。他跟我提起,他的妻子就在这家花店,还说曾经跟我有过一面之缘,聊过许久。只可惜我俗务繁忙,实在想不起这件事,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跟他妻子谈起,说起来,我还得去打声招呼,免得给人留下不好印象。”
宁春宴说:“你倒真是文质彬彬的君子,考虑得真周到。”
林峰腼腆一笑。
说完,她忽然心念一动:“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