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定的餐厅在滨海路,这是一个让人想起郭敬明在他的成名作里夸张描述的地方——迷宫般的都会、高谈阔论的白皮肤外国人、眼花缭乱的奢侈品、高冷的店员,以及停满法拉利、兰博基尼、柯尼塞格等优雅跑车的街道。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昂贵的射灯金光四射,将一身A货西装的他点石成金地照出高档商品氛围感。
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从窗前走过,蓦然回首,和他隔窗对望,这一眼竟望出了阶级隔阂、身份鸿沟的意境,如果此时找好角度“咔嚓”拍一张照,一定能引发人们心中强烈共鸣。
王子虚觉得,这个世界究竟如何,其实取决于你怎么去看待它。就好比他和这位老太太,当世人皆向这副画面投以悲悯目光,发出这物欲横流的小时代之叹时,谁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家住滨海路附近,拆迁补了20套房子?
说不定王子虚这个乡毋宁才是值得同情的那个。
老太太的身世究竟如何,王子虚无从知晓。对于其他人来说,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的王子虚的身世,同样也无从知晓。
世事究竟如何,乃是实然,除了实然之外,都是猜测。猜测即是虚构,人们的品评人物陟罚臧否多半都建立在心中虚构之上。
同情老太太也好,同情王子虚也好,都只是在脑海中虚构了他们一个需要同情的理由,强行将自己的滥情赋予他们身上罢了。
两人都同情,进而同情全人类,觉得众生皆苦,是佛;两人都不同情,进而不同情任何生物,是魔。这两者都是坚定不动摇的,不会轻易被外物所影响。
人类极难成佛也极难成魔,多是在两者间徘徊颠簸,将自己有限的感情投射给小部分人,所以易喜易悲。
当某件事让人心情糟糕时,换一个角度去看,可能会获得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因为虚构的部分不一样了。人类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进行虚构创作的动物。
王子虚是贩卖虚构的人。写也好,假扮成小王子制造力比多也好,都是将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暗度陈仓地伪装成实然,兜售给愿意买单的人。当然,他尽量只说真话,这是严肃作家的责任。
只不过,真实也是具有主观性的,对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他来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路旁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是真的,这条街道晚间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海风也是真的,路边停着的车他没一辆可以买得起也是真的。
这些杂乱无章的真实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且无意义的世界。人类用自己的目光给这个世界赋予了意义。他将这些真实提炼出来,组合成某种形状,再送到人们眼前,这就是他的工作。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
王子虚发呆时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会想到这些东西,这些思想让他容易变得冰冷且不幸福。
就在王子虚的思想越发飘飞到天际之时,那位编辑终于款款到来,他看上去40岁上下,表情一脸严肃,身穿褐色衬衣,袖子很整齐地挽上去,露出一块老式腕表。
王子虚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为人十分正派。
编辑走到桌前跟他面对面坐下,把公文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姓郝,你可以叫我郝编,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你肯定听过我手底下过的稿子,雁子山,萧梦吟的作品,都是我过的。”
这个开场白嚣张且震撼,王子虚第一秒就被震住了。连忙伸手跟他握住:“你好你好。”
郝编又说:“那你的情况呢,石主席跟我讲了,我也知道你的顾虑,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对了,可以上菜了,时间有限,我们边吃边说。”
王子虚说:“菜还没点,等着您过来点呢。服务员!”
郝编接过菜单,嘴角嘲讽似的笑了笑:“你点菜就好了嘛……我点一个古法葱烧海参,一个淮扬金品狮子头,一个盐水乳鸽,一个蒜焗东海小黄鱼,然后是和牛拌饭。就这些。”
这几道菜都不便宜,显然这位没有考虑帮王子虚节约钱,他将菜单递给王子虚,王子虚肉痛地接过来,胡乱点了两道凉菜了事。
郝编喝了口水:“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你是石主席介绍的,我就直说了……你稿子带来了吗?”
王子虚连忙掏原稿:“带了。”
郝编接过稿子,扫了两眼,又抬头说:“我就直说了,你这个肯定就是,你懂的。我能把稿子带回去吧?”
他说得含混,其实王子虚不懂,很想问清楚,但看郝编表情严肃,他又不敢问太仔细,怕惹怒了对方,只是忙点头问:“能。您的意思是,可以过稿发表吗?”
郝编嗤笑起来,既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只说:“石主席推荐的,你还担心发表的问题?”
王子虚心中的石头半落了地,突然对账单也没有那么肉痛了。
郝编翻了翻厚厚的原稿,抬头说:“你简单说下你的思路吧,你这篇这么厚,光审稿就得一个月,你说一下思路,我回去好整理。”
王子虚便将自己的大纲和想法给他说了一遍,说得十分细致。郝编倒没打断他,时不时点点头,说一句“嗯”。
讲完后,郝编抬起头说:“很行啊!”
“是吗?”
“这个想法很可以。”郝编低头吃菜,“行,我知道了,你这个,我个人觉得蛮不错的。”
王子虚松了口气:“谢谢您了。”
郝编用筷子扒开狮子头,再换铁勺舀起肉糜,沾上一点盘底汤汁送进口中;又用翻动和牛肉片,让肉汁和米饭充分混合,夹起一根海参,放在饭上,一起用勺子送入口中。
王子虚一拍腿:“哟,我忘了点饮料。”
郝编一边大嚼一边说:“不用,我不喝含糖的饮料,血脂有点高了。”
他用刀叉切开乳鸽,将葱烧汁淋到肉上,抄起一条腿咀嚼起来,声音酥脆。
转眼,海参和乳鸽的两条腿都被他吃完了,王子虚只能夹一点凉菜,他也无心饮食,问道:“郝编,给你们的投稿多吗?”
“多,特别多,雪片似的。”郝编一边嚼一边说,“都堆成山了。我们那儿实习生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审稿件山,天天上班就坐那儿看,什么时候实习期过了,就不用看了。”
“实习生啊。”王子虚听了有点失望,“那水平质量高的稿件多不多?”
郝编放下了碗筷,嘴唇上还有油。
“我这么跟你说,我们杂志的主要稿件来源,是约稿。我们也有投稿渠道,但是基本上不用投稿来的稿件。”
“为什么?”
郝编被问得一愣:“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质量太差了。投稿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干部,退休后闲在家里没事突然回忆起文学梦了,写一点东西寄过来,根本不能看。”
王子虚回想起在《西河文艺》编辑部的见闻,感叹到原来各处都一样。
郝编又说:“我们约稿主要是面对一些成名的作者,他们写的东西质量可控,审核起来也比较方便。在大众投稿里面找稿子,那属于是屎海淘金。”
王子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约稿的稿件不够怎么办?”
“怎么会不够?”郝编笑了,“我们的稿件数量相当充沛,版面都不够用。”
王子虚问:“那我这篇这么长,能不能登上去呢?”
郝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词句:“你这篇确实有麻烦,如果要登的话,我们要给你专门开一个长篇栏位。我们杂志的长篇栏位可不多,一般只有名家才有资格开长篇哦!”
王子虚听完心里更加忐忑:“那……那麻烦您了。”
说完,他坐在座位上怅然。以前他到处投稿子不中,原因大概可以想到了。如果不是石同河一句话,他还没条件坐在这里跟编辑直接说话,这样一想,他倒像是个走后门的,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吃完结账,两人一共3800,还包括百分之五的服务费,王子虚付钱时龇牙咧嘴,店员还以为他牙疼,问他需不需要温水,王子虚说不用。他需要的是计算器。
一顿饭就吃去了将近四千,一篇稿子稿费都赚不了这么多,真是倒贴钱登杂志,王子虚越想越觉得自己冤大头。
这地方不是他选的,是左子良选的,左子良知道一点内情,选位子时跟他说,既然你担心把人得罪了,那就挑一个当别人要害你时,想起这顿饭,能高抬贵手的地方。于是王子虚就定了这里。
现在想来,3800元里面起码有3000是得罪石同河导致的公关支出。
石同河,你真贵啊!
幸好他有钱。
王子虚付完账心想,得亏他写文暧。要不是文暧赚钱,他连投稿的资格都没有。难怪樱酱那样的高材生也跑去写文暧。
告别前,他加了郝编微信,回家后,他给人发过去一个表情,对面也发过来一个表情。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聊,也怕打扰对方,王子虚就没继续讲,揣着希望等了下去。
如此一过就是5天。郝编那边杳无音信。
王子虚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抽完烟,打开排气扇,洗了手,往洗手间窗户望去,半边是楼宇,半边是青天。
眼看南大研究生考试将近,翡仕的征文截止日期也一步步逼近了。
他站起身,收拾好衣服,出发去南大。
他昨天联系过郝编一次,那边让他等消息,他也不好意思催,但翡仕的临期让他着实有些心急了。
如果过稿时间拖得太久,错过了今年的征文,明年的征文又赶不上,那会相当尴尬。
将车停在杂志社门口,下车上楼。王子虚掏钥匙开门。
最近他每天到杂志社上工,他不算一个喜欢早起的人,但相较于另外几个来说,他倒算是勤快的了,每天都是他第一个到且第一个开门。
这导致最近他开关卷帘门的动作越发熟练了。
拖地,开窗通风,整理桌椅,倒掉昨天遗留下来的茶叶残渣,做好内务工作后,窗外的乌鸫开始鸣叫。他坐在窗台下,开始审稿。
自己做起编辑工作后,他倒逐渐有些理解郝编了。每天都有新的稿子寄过来,有的是信件,更多是在邮箱里,一不留神,就会攒下一大堆,最终形成一座稿件山。
稿子越是堆成山,就越是不想审,最后干脆丢给实习生,那些凝结着心血和希望的稿子躺在那里,静静等待临幸,最后被扔进垃圾桶——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王子虚坚持每天把存下的稿子审完。
哪怕最后还是会把那些稿子毙到一篇不留,他也宁愿看过之后再毙,至少那些稿子会拥有一位读者。
处理完积攒的数篇稿件后,王子虚起身活动身体,却看到宁春宴桌上的一沓稿纸,他左右看了看,确定这篇稿子并不在毙掉的稿件里,也不在录用稿件当中,难道是待审稿件漏了一篇?
他拿起那沓稿纸,开始阅读起来,只一眼,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这篇稿件的文字质感和他刚才看过的那些新手作品完全不同,肉眼可见作者的文字掌控天赋。就连文中的标点符号,都能看出笔者那纤细敏锐的灵魂。
王子虚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期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稿子。
这应该算是个爱情故事,或者说是个《呼啸山庄》式的悲剧式爱情故事。王子虚认为,《呼啸山庄》诞生的那个年代属于创作的黄金年代,遍地是蓝海,世上还有那么多故事都没被创作出来,那时候的家极其幸福,他们有无数种崭新的题材有待探索。
而到了这个年代,所有的故事都被写过,所有的题材都已被探索,绞尽脑汁创作出来的故事,也难免成为拾人牙慧或者老调重弹。
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再也难以获得当初的震撼。
而他手上的这篇稿件,明明是现代作品,却给予他一种黄金时代才有的灵魂触动。老派扎实的作风,加上灵性生动的文字,王子虚觉得,这篇稿子别说是刊登在《新赏》杂志上,哪怕去拿一个什么文学奖都有可能。
他翻遍稿子,没有找到作者的联系方式,只能看到书名。门口传来响动,王子虚激动地朝门口喊道:
“宁春宴,宁春宴!我给咱们杂志找到一篇未来的文学新人奖作品!你桌上这篇《波伏娃的奉献》是谁寄来的?作者是谁?”
“咔嚓”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一副和宁春宴全然不同的冰冷脸孔出现在门口。
“别叫了,那是我的稿子,作者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