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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时性(10000字)

我不是文豪 野亮 19179 2024-11-01 21:28

  

  赵沛霖所谓的“半壁江山”,就是南大的图书馆。

  去图书馆可以抄近道,穿过小树林爬上璃伽山,从山脊上直插过去,就到了南大图书馆。如果不是有赵沛霖这个土著带路,王子虚不可能知道这条小路。

  璃伽山也是个历史文化胜地。一路上赵沛霖给王子虚指指点点,这里是郭沫若故居,这里是郁达夫旧园,这里是闻一多小筑。

  两人走到山顶,不由自主同时停下脚步,四周老树枯藤,林间松风,抬头可见天空被层层叠叠的针林割开,像一方圆井,井口天空碧蓝如海,澄明似镜。在层林掩映之间,山下琉璃彩色瓦顶的校舍时隐时现。

  王子虚不由得感叹道:“人杰地灵。”

  赵沛霖目光傲然:“地灵人杰。”

  王子虚说:“自是人间风流场。”

  赵沛霖说:“肯纵我辈恣轻狂。”

  两人相视一笑,紧接着,王子虚一低头,看到在某块大石头的夹缝之间,赫赫然躺着一只用过的安全套。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安静,两人双双汗下。

  “贵校的校风颇为……自由。很有……呃,很有先秦时期的风气。”

  “咳咳……本校游客颇多,来赏花的人素质参差不齐……”

  赵沛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干净利落地把锅甩给了游客,旋即顾左右而言他:

  “来,看这边,这是我文学院首任院长闻一多题字的……”

  十来岁青少年的心脏得跟公共厕所一样,胡天胡地什么都能做出来,两人均觉晦气,一时间感觉上这一片儿的落叶都不干净了,快步离开。

  到这里王子虚曾经的记忆也苏醒了:每个大学里总有那么一片小树林承担了幽会圣地的职能,日复一日地吸纳校内空闲荷尔蒙,接待一对又一对野鸳鸯。而璃伽山显然担纲了此重任。

  ……尽管这里有郭沫若、郁达夫旧园、闻一多小筑,也拦不住野鸳鸯坐在野地的石头上玩花样。

  王子虚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走那么快,应该把那玩意儿捡走,还给先贤们曾住过的山头一片纯洁。

  赵沛霖又说,这是蒋光头之前的指挥部,闻一多辞职去北平后,他就住这儿。

  王子虚说,哦。

  想到这里,王子虚的心情总算好受了一点。那玩意儿丢在蒋光头家门口,总比丢在闻一多家门口让人好受一点。

  赵沛霖又说,后来东海沦陷,日本人又把蒋光头赶走了,拿这里当指挥部。

  王子虚说,哦。

  王子虚回头看山上,蒋光头也好日本人也罢,都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灰烬,抵挡不住正在这里汹涌澎湃着的力比多。

  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一只小小的安全套,可能就是人类繁衍生生不息历史流变的脚注。

  不过,他还是希望这些人注意点,哪怕出去开个房呢?

  两人走下山,穿过香积道,一座黄色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阳光热烈的地方。

  乍看起来,这栋建筑平平无奇,和上世纪大多数其他上世纪的建筑一样,体型板正,对比起新时代的建筑有些狭小了。可细看下来别有味道:窗棂错落有致,像无数只向外求索的眼,外墙被岁月轻柔地抚摸过,石砖间浸透了沧桑。

  王子虚说:“这就是你说的半壁江山?”

  赵沛霖道:“对。”

  “每个大学都有图书馆。”

  “没有图书馆就不叫大学。”

  “中国有很多大学。”

  “数不胜数。”

  王子虚问:“那南大图书馆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呢?”

  赵沛霖说:“每年南大图书馆都会发布两张榜单。”

  王子虚说:“哦,知道,一张是馆藏图书借阅榜,一张是馆藏图书好评榜。”

  也不知是谁规定的,每年的冬至前,媒体都会发布南大和北大的图书馆书单,标题配上一些故作惊人语的词汇,变成圆角方框的链接,在各个群里面流通,哪怕是王子虚单位工作群这样和文学无关的群里,也会有好事者转发。

  人们简称这两张榜单为“南北榜”。

  王子虚很好奇人们知不知道这个词在历史上代表着什么,但人们就任性地这样叫了,他也无法可想。对于北大、南大这样的学校,民众们心中都是有不少附魅的,两座高校的学子在看什么,大家伙儿都很关心。

  这里提到了“附魅”这个词,先前他还对诗人提到过“祛魅”。“附魅”和“祛魅”,正是意思相对的一组词。

  附魅大致可理解为人们在对某样事物带有崇高滤镜,这种滤镜来源于不了解。一旦了解了,用系统化的方式解构了,便“祛魅”了。

  王子虚一开始对“南北榜”也具有极强的附魅心理,直到看到借阅榜上沈清风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就顺其自然地祛魅了。

  南北两大高校的学生们,在高中时大多都没有多少时间读闲书杂书,到了大学疯狂找补文化上丢失的这块儿,借阅榜头部通常是《思想录》《理想国》,类名列前茅的则是莫言、马尔克斯、刘慈欣这样名气响亮的书籍。

  这些书王子虚高中时就已看过了,姑且不提,沈清风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上面,和那些伟大的名字并列,让他很是有些酸。后来便不看“南北榜”了。

  王子虚摊手问道:“这两张榜,不都是媒体炒作出来的吗?”

  赵沛霖说:“有媒体炒作的成分,但如果不是邪门到家,媒体又怎么会过来炒作?”

  “哪里邪门?”

  赵沛霖说:“你知道各大书商售书都有销售榜吧?前辈们通过计算销量发现,只要是出现在借阅榜上的书,不出两周,必定会出现在畅销图书行列,概无例外。同样,掉出借阅榜的书,不出一个月,必定从畅销图书行列消失。”

  赵沛霖说完,表情耐人寻味地盯着他:“邪门吧?”

  王子虚默然,随后道:“你的意思是,这张借阅榜,就像是畅销图书的风向标?”

  “对的。”赵沛霖说,“到后来,但凡有新书发售,总会有一堆人乌央乌央跑过来查我们图书馆借阅,各大书商,从小到大,什么汗青、博涵,都在南大有眼线。久而久之,这件事被媒体发现了,后来才炒作出这两张榜单。”

  王子虚说:“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对。”

  想了想,王子虚又不甘心地问道:“就真这么精准,没有例外?”

  赵沛霖说:“如果有例外,就说明销售排行榜错了。”

  在王子虚异样的目光中,赵沛霖解释道:

  “有个别书,借阅榜查无此书,却在市面上炒得火热,学生们顺藤摸瓜去查,这一查,就查到了那书刷销售的证据。曝光之后很是闹了一场风波。”

  王子虚感叹道:“那这还真是销售榜错了。”

  “难道我会诓你?”

  王子虚怀了几分期待问道:“我打听打听,沈清风的畅销成绩是真实的吗?他在借阅榜上名次高不高?”

  赵沛霖面露难色:“突然提那个装逼犯做什么?”

  “纯好奇。”

  赵沛霖说:“虽然我很不喜欢他,而且他也确实有营销成分,但他是实打实的火。我以前和你一样也在心里质疑那些畅销作者,所以查过他的记录。当年在他爆火之前,他在借阅榜上已经有排名了,增长曲线也比较正常。”

  在王子虚失望的眼神中,他作出结论:“沈清风的畅销我不能说百分百是干净的,但肯定实力占比居多。”

  王子虚只沮丧了片刻,就又振作起来。他想,沈清风是实打实火起来的,那反而是件好事,如果这家伙是纯靠营销就能在西河混成镇关西一样的人物,曾把自己逼得那么狼狈,那才真叫让人绝望。

  他沈清风的地位,未必不可取而代之。

  “你对沈清风这么关注,和他有私交?”赵沛霖问道。

  王子虚苦笑:“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私交,负面的那种。他和我算是同乡,在本地开了个清风居,是地头蛇一样的人物。”

  赵沛霖说:“了然了然。那你运气不太好,这家伙虽然口碑不好,从来没上过南大图书馆推荐榜,但他很有钱。他一共12本书,本本畅销榜,我们算过他的收入,光版税,起码都有八百多个。”

  说到这里,赵沛霖带点咬牙切齿的神情:“我们中文系这些学生,表面上大家都风轻云淡,杖藜徐步转斜阳的,实际上,比谁都想要上一次借阅榜,给什么来换都行。沈清风那样的都能上榜,为何我不行?老天爷啊,我这辈子做梦都想上一次借阅榜,哪怕只够到沈清风那个位置……”

  王子虚默然。

  赵沛霖这种心态,外人听了恐怕要嗤笑。但他又何尝没有同样的心态?

  他记得自己曾多么渴望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来他获得了西河文会的头名,让他在如同泥潭一般的生活里稍微浮起一点,而举目四望,四周是更大的泥沼。

  对于赵沛霖来说,借阅榜就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那现在沈清风还在借阅榜上吗?”

  赵沛霖笑道:“早就不在了。他已经两年没有出新书了吧?借阅榜的竞争可是很激烈的。除非那种真神,一年不出书,江湖上就算没你这号人了。他的重心大概都转移到民宿经营上了。不过他也赚够了。”

  王子虚说:“我有小道消息,他近期可能会再次出书。不过,他好像写不动了。”

  赵沛霖先是有些惊讶,接着坦然道:“也该到了写不动的年龄了。一个作家的黄金创作年龄就那么几年,一松懈下来,再捡起笔就难咯!”

  “那现在榜上都有哪些人呢?”

  赵沛霖想了想,道:“霸主地位的永远都是那几个,彻底取代沈清风生态位的倒是没有,近几年男作家除了个写青春文学的龙甲,还有写悬疑的金童,再一个是写脑洞的祥瑞亲王,其他就没有新面孔了。女作家,倒是出了个萧梦吟。”

  王子虚在心里记笔记,听到熟悉的名字,扬起了眉毛:“萧梦吟?”

  “怎么了?”

  “今天起码第三次听到她的名字了。”

  “毕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嘛。”赵沛霖道,“人长得漂亮,又善于营销,书还他妈的写得好。”

  说到最后半句,赵沛霖总算是绷不住了,口水差点喷出来,最后半是自弃半是自嘲地摇头:“人比人气死人啊!”

  “人比人气死人。”王子虚苦笑。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已到图书馆门口。

  王子虚说:“你还没说另外一张榜呢,图书馆推荐榜是什么榜?”

  “那是综合我文学院意见,由几位教授票选推荐,综合读者意见,形成的一张榜单。说它是文坛指导不为过。”

  王子虚肃然起敬。

  赵沛霖说:“推荐评委不仅有我们文学院的院长,还有几位资深教授,除了钟教授,还有黄星火、宁冰儒、秦苏……”

  这几个名字让王子虚愈发尊敬:“宁冰儒,宁春宴的爸爸?”

  “没错。”

  王子虚道:“那这张推荐榜极有含金量啊!”

  赵沛霖娇笑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说罢,他眼神热切地望向图书馆大门:“作为一个作家,借阅榜代表着利的巅峰,推荐榜则是名的顶点,师弟,你写作,是为了求利,还是求名?”

  王子虚张开嘴,也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是求利还是求名呢?

  赵沛霖一笑:“不用回答。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就好。但是我会告诉你,如果可以选,我希望名利双收,别给我玩虚伪,没有写作者不愿意这样。”

  赵沛霖推开图书馆的大门:“来,我带你膜拜一番,从榜上汲取一些精神力量。”

  对于赵沛霖的诚实和坦率,王子虚十分感动,他跟着赵沛霖肃然地踏入图书馆,顿时,呼吸声,咳嗽声,翻页声,捏手指关节声,笔掉在地上声,椅子的钢腿发出的“咔咔”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这里十分安静。这些声音在安静中汹涌。

  馆里多的是考研党,桌子前每一个空档都被塞满。看来即使是南大学生,也都奔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也不知是为了求名,还是为了求利。

  赵沛霖带他走到一面电子显示屏前,空白的屏幕上发出神秘的白光。

  “这就是南北榜当中的南榜的数据来源了。”赵沛霖肃然说。

  “可是上面什么也没有。”王子虚抬头看向屏幕,感到那屏幕巍峨高耸。

  “因为它这几天坏了。它没坏的时候,会实时显示借阅数据。”赵沛霖伸手放在上面,“来,跟我一起抚摸它。”

  王子虚将手放在上面。

  他本以为屏幕会触感冰凉,却意外地发现屏幕十分温暖。显示屏发出的白光产生了热量。手掌心接触的地方触感粗粝,若有灰尘,浮在表层浅浅一片,眼睛看不清。

  赵沛霖问:“感受到它澎湃的召唤了吗?”

  王子虚说:“好像感受到了。”

  赵沛霖说:“再用力感受一下!”

  王子虚点头:“嗯,感受到了!”

  赵沛霖说:“我也感受到了。这就是一种预兆,昭示着我们是被选中者,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我们必然前路无恙。”

  王子虚说:“有没有可能是漏电了?”

  “咳咳!”

  两人被吓得耸然一惊,一回头,原来是图书馆保安看两人鬼鬼祟祟的,背着手踱步到这边,清嗓子提醒两人,同时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他们。

  王子虚和赵沛霖肃然沉默着走了。

  离开图书馆,两人同时呼出一口清气,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好像感受到了这片热土上伟大英灵们的召唤。

  赵沛霖面露微笑:“你心中也燃起和我一样的火焰了吗?”

  “是的。”

  “那么今后就是对手了。”

  “不分高下,不诀生死,只想看看自己的成色。”

  “当一个人有目标后,生命就是有意义的。”

  “共勉。”

  “共勉。”

  王子虚看着远方湛蓝天空良久,视线才逐步恢复正常,问道:“现在借阅榜上,排名最高的是谁?”

  赵沛霖说完,又道:“那还用讲?肯定是小王子啊。”

  “啊?”

  “小王子已经占领借阅榜几个月了,不仅超过了《三体》,更是超过了《思想录》,我看,今年的南北榜上,他要排第一了。”

  王子虚:“……”

  生命意义何在?

  赵沛霖拍着王子虚的肩膀,深情道:“加油磨砺吧,只要能达到他那个水平,就能实现梦想了。”

  王子虚被夸得舒坦,但还是不自然地扬起声音:“小王子的水平,未见得非常高吧?”

  赵沛霖面露异色:“师弟何时口气变得如此大了耶?”

  “钟教授不是说过吗?根基太浅,内涵不足……”

  “咳咳……”

  赵沛霖咳嗽两声,面露尴尬,低声道:“师弟啊,钟教授对小王子的褒贬,是他的个人偏好,咱们不用当做唯一标度……”

  王子虚说:“我觉得钟教授说得很对啊,在我看来,都是游戏之作罢了,不少地方确实还欠了些火候,须待打磨。”

  赵沛霖左右看看,表情紧张:“师弟啊,这些话私底下就咱俩吧,说说得了,可千万不要拿到外面去说,尤其不要在南大校内讲……”

  王子虚道:“南大这么大,还容不下一点小小的褒贬?哪怕是小王子本人,都不至于听不得批评吧……”

  赵沛霖满头大汗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哟,是谁要批评小王子啊?”

  两人转过头,却见到一张笑吟吟的脸,一个微胖穿吊带裙,怀里抱着一件外套的女生正站在两人身后。

  赵沛霖冲她一笑:“徐蓉蓉,你怎么在这?”

  徐蓉蓉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刚才我在里面坐着复习,就看到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走过来走过去,怎么,又带学弟来朝圣啊?”

  赵沛霖笑道:“你还用复习?你不是都保研了吗?”

  徐蓉蓉说:“可是我心中依然躁动啊,我还在想要不要到北大去,换个更适合就业一点的专业……”

  赵沛霖说:“佩服。”

  徐蓉蓉望着王子虚,笑着说:“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学弟呗?”

  赵沛霖赶紧给双方做了介绍。

  徐蓉蓉是中文系大四的学生,据赵沛霖介绍,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狂热的证书爱好者(徐蓉蓉笑骂你是我见过最贫的),一年365天,她不是在考级考证就是在去复习考级考证的路上。

  赵沛霖介绍完王子虚后,徐蓉蓉睁大眼睛道:“王子虚?你就是那个拒绝了我们学生会主席陆清璇的交友邀请,差点把人家惹哭了的那个铁直男?”

  王子虚和赵沛霖面面相觑,赵沛霖道:“我靠,这刚发生的事情,你怎么就知道了?”

  “这是刚发生的吗?群里头都聊爆了呢。”

  赵沛霖转头看向王子虚:“这就是我不建议你再谈小王子的理由。你还没来呢,已经通过陆清璇惹到全系85%的男生了,再公开发表两句看低小王子的意见,还得惹到全系85%的女生。你还没来上学呢,全系人都被你得罪光了。”

  王子虚震惊:“有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陆清璇在咱系还是很受欢迎的。之前就想提醒你来着,一直没敢说。”

  “我不是说陆清璇,我是说小王子。”

  “那当然。”徐蓉蓉撇嘴道,“南大哪个女生不喜欢小王子?”

  徐蓉蓉又说:“咱们南大中文系从来都不缺轻狂高傲的才子佳人,大家刚进校园的时候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结果大家都被打击得一个比一个重,就是因为咱们院里卧虎藏龙,天才比比皆是,多大的天才进来了,也会发现自己啥也不是。

  “王子虚你在我们院里算这一届最高调的一个了,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下,别之后挫了锐气就一蹶不振哦!这可是有先例的。”

  王子虚哭笑不得,指着自己鼻子:“我高调?”

  “你还不高调?我就没见过比你锋芒更盛的学子了。”

  王子虚感到颇为恍惚。

  过去在他单位,大家都说王子虚闷头闷脑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有时候还会忘记他的存在,像个透明人一样。那个时候他也觉得颇为无辜——他并没有想变成透明人,只是大家愿意那么认为罢了。

  结果到了南大,人们又说他锋芒为此届最盛,高调得不像话——这也不是他故意的,他觉得自己并不高调啊。

  这个世界太大,大得足够让一个人活出好几副面孔。王子虚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赶场的演员。刚结束西河剧组的戏,现在又接到了东海拍摄的新戏——戏里要求他扮演一个高调的人。

  徐蓉蓉将头发挽过鬓角:“你为什么瞧不上小王子?是嫉妒人家受女性欢迎吗?”

  王子虚连忙摇头:“瞧不上不至于,就是觉得……呃,怎么说?言过其实。纯从文学的角度。”

  徐蓉蓉一急:“哪里言过其实了?知道你西河文会代表南大拿了头名,可你也不能这么狂妄啊!”

  王子虚愕然。

  徐蓉蓉说:“你的我也看过了,虽然跟小王子不属于同一个领域,但我得说,小王子的作品要有趣多了。你想向严肃向的文坛靠拢,但恕我直言,你这个水平恐怕很难指望这个吃饱饭……”

  赵沛霖转头看王子虚,眼神颇为无奈,好像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王子虚犯不着去跟她为了自己的风评争,点头道,对对,你说的是。

  徐蓉蓉又说:“虽然说评价冰箱用不着会制冷,可你也是舞文弄墨的,你自己达不到相应高度,你的评价也不足以取信于人吧?所以我就很不高兴你说小王子言过其实。因为你的实力首先没能说服我,我自然不会相信你对小王子实力的评价。”

  王子虚再点头,对对,你说的有道理。

  赵沛霖捂住额头叹了口气。这就是他刚才拦王子虚的原因,所谓祸从口出,这就是后果。他知道不让徐蓉蓉说个爽,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能先苦一苦王子虚师弟了。谁让他锋芒太盛呢?

  但他不知道的是,王子虚并没有苦到,反而给他听爽了。他脸上一直浮现出一股怪异的表情,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徐蓉蓉语气放缓了一点,又说:“而且同样是西河文会出来的,萧梦吟的产量高多了好吧,人家在文会拿奖之前,就已经出了一篇短篇集了,拿奖之后没到半年,又出了一个中篇,在《长江》连载,今年更是通过一部长篇直接拿了翡仕文学奖……”

  “等一等等一等……”王子虚伸手拦住了她再次说下去,话题扯到别人身上,他就没法淡定了,“萧梦吟也参加过西河文会?她也是西河人?”

  这下,连赵沛霖都吃惊地看着他:“不是啊,萧梦吟和你一样,也是以特邀稿件的身份参加西河文会的呀。”

  王子虚惊了:“她是南大人?”

  徐蓉蓉吃惊道:“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其实我最近才听说她。对她不是很了解。”

  王子虚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她在微博上碰瓷小王子吧?

  徐蓉蓉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你看,人家萧梦吟也挑衅过小王子,但大家都没说什么,小王子也没说什么。因为人家有实力啊。你也没比萧梦吟年轻吧?如果你有人家那个成就,再点评小王子我保准不说什么,做人还是要谦虚一点,谦虚使人进步……”

  赵沛霖连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不提这个,文无第一,争起来容易吵架,而且人家王师弟本来就很谦虚,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蓉蓉对这一点保留意见,抱着双臂不说话,赵沛霖说:“你下午没事,要不我们一起去掼蛋?”

  听到这个,她马上改了态度:“好啊,我感觉自己神经有点紧绷了,是得放松下。三缺一叫谁?”

  “到了地方随便抓个人。在这儿连路边的狗都会掼蛋。”

  “还是去宇宙尽头的餐馆?”

  “嗯,去宇宙尽头的餐馆。”

  王子虚一头雾水,既不懂掼蛋是什么,也不懂宇宙尽头在哪里,但赵沛霖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既然考了研,迟早要学会如何掼蛋,今天跟我们掼两把就会了。学无止境啊。

  赵沛霖似乎对徐蓉蓉有点那个意思,跟她说话时人模狗样多了,也无趣多了。王子虚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俩聊天,跟在后方掏出手机,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跳跃,聊天记录上写着:

  “嘟嘟嘟。”

  “嘟嘟嘟”是他们的暗号,代表想跟你说话了。王子虚切出小号,给那个猫咪头像的女孩发去消息:

  “在呢。”

  秋歌:“在干嘛?”

  小王子:“和朋友在一起。”

  这几个月,王子虚除了写作,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以小王子的身份,和宁春宴聊天。

  他们加上微信号是两个月之前的事。那时候他们已经在文暧聊出了数万字的文本信息量了,考虑到文暧的语疗会在后台产生记录,何况此时还坚持不产生私交属于极致嘴硬行为,他私下加了秋歌小姐为好友,后来一直在软件上聊。

  “是男性的朋友,还是女性的朋友?”

  王子虚抬头看了眼前方:“有男性朋友,也有女性朋友,怎么了?”

  那边不置可否,输过来轻飘飘一个字:“哼。”

  王子虚抠字:“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有占有欲了,或许加上好友是个错误。”

  秋歌:“别啊,什么占有欲,我只是表达被冷落放置一天的不满罢了。你跟男性朋友掼蛋也好,跟女性朋友滚床单也好,都不关我的事。”

  王子虚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正准备去呢。”

  过了半天,那边才发过来消息:“不想说话。”

  小王子:“我是说掼蛋,不是滚床单。滚什么床单,我在当电灯泡呢。你怎么知道掼蛋?你会掼蛋?”

  听说不打算滚床单,宁春宴又开心了,发消息过来:

  “嘻嘻。我爸教我的。过节在家跟亲戚玩。”

  小王子:“听上去很幸福。”

  秋歌:“确实挺幸福。不过我的手太小了,捏不住牌,总是掉。”

  她说完,就给王子虚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她自己的手,王子虚注意到,新做了美甲。

  王子虚怀疑,她就是为了给他发这张照片,让他夸一夸美甲,才会提起掼蛋这个话题。

  如她所愿夸完美甲后,王子虚发过去消息:“你听说过‘共时性’吗?”

  秋歌:“听说过啊。荣格提出的吧?”

  小王子:“最近在我首次听到某个概念时,会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反复在无关联的场合里重复听到这个概念。可能是某个人的名字,也可能是掼蛋。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秋歌:“有有有!非常有!而且经常有!这就是共时性吗?”

  小王子:“不知道。但我觉得有点像,可以用共时性来形容吧?”

  秋歌:“可以用命运大数据来形容。你在生活里经历了一些什么,这些什么就开始反复出现,因为命运猜你喜欢。”

  小王子:“这个好。命运监视着所有人。不过突然提起掼蛋的是你,根据奥卡姆剃刀原则,不会监视我的是你吧?”

  秋歌:“对对对,你小心着点。老大哥在盯着你。”

  隔着屏幕,王子虚似乎能看到宁春宴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冲他一边眨眼一边戳戳点点着白玉似的手指头,露出狡黠的表情。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将手机揣进怀里。

  自从私下加上了她,他变得越来越没有职业操守了,跟秋歌聊天也早已脱离“文暧”的范畴,多数是聊一些家长里短,聊那些只有朋友以上级别的感情才会聊的无聊小事。

  或许可以把“文暧”那个“文”字给去掉,就是纯粹的“暧”,暧昧的暧。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厘定自己和她的关系,她也可能出于某种考虑,从未提过这方面的话题。两人在网上的距离小心翼翼地维持原状。

  王子虚幻想了一下,假如某天自己小王子的身份暴露,不知宁春宴会如何反应。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感觉浑身战栗,秋老虎正猛的时候,都感到手脚冰凉。

  女生左摇右晃地在前方走着,像一台醉酒驾驶的失控车辆,走之字形,还一边走一边玩着手机,嘴里“呼呼”地笑。百褶短裙下面,露出两条洁白的长腿。

  宁妈皱眉看女儿,小声跟旁边的宁冰儒道:“感觉小春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宁冰儒叹了口气:“毕竟到了这个年龄了啊……”

  “什么时候让她把对象领回来看看,让我们给把把关。她老这样,不是很放心啊。”

  宁冰儒叹了口气,没说话。他也不放心,但他作风比较开明,女儿提之前,他不想主动提。毕竟这是女儿自己的事。

  忽然一个穿着小洋裙的身影拦住去路,宁春宴从手机上抬起头,看到那个撑着华丽洋伞的女生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

  “小春妹妹,好久不见,真巧啊。”

  宁春宴不太想跟这人打招呼,但怼脸撞见了,不打招呼又不行,在内心挣扎一番后,最终她还是妥协了,道:

  “萧梦吟,你怎么在这里?”

  身穿黑裙的女生将手中洋伞转了一圈,洋伞边缘的蕾丝花边飘荡起来。

  “我来是为了见一个很早之前就想见却没见的人,结果却见到了许久未重逢的你,这奇妙的缘分不知是该叫人愉快还是忧伤?”

  宁春宴被这造作的语调膈应得龇牙咧嘴,想要用父母做借口遁掉,宁冰儒却不懂女儿心思,走上前来说:

  “梦吟,恭喜你获奖。”

  萧梦吟欠身施了个贵族礼:“谢谢宁老师。您看了我的新作吗?”

  宁冰儒笑道:“还没来得及看。”

  “我哪里还有签名本,如果您方便,回头我邮给您。”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只是还没看。”

  宁冰儒转头对宁春宴说:“小春你和朋友多交流交流,我们先走了。”

  宁春宴无力地伸出手,却挽留不住他们的背影。

  萧梦吟依然皮笑肉不笑:“说起来,你打算参加下一届的翡仕文学奖吗?”

  宁春宴无奈地转头看向她。

  她和萧梦吟小时候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马。

  她之所以不愿意和这位青梅竹马说话,一方面是这家伙胜负心太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先前在微博上蹭过小王子的流量。

  宁春宴记仇。

  “比起创作,我更喜欢欣赏。我不会去参加什么文学奖的。你呢?你还打算参加下一届吗?”宁春宴说。

  “呵呵呵呵……”

  萧梦吟夸张地笑了,说:“我和你一样,其实我也更喜欢欣赏。不过,我不去参加翡仕倒不是因为写不出来,我下次再出现在翡仕那边,就是以评委的身份了。因为我已经得过了,机会就让给别人吧。”

  “呃……”

  宁春宴感觉自己被挤兑了,但是又寻不住话柄。这体验十分恶心。

  萧梦吟又说:“我倒是有个很看好的人选,他将要参加下次翡仕文学奖,这不,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来瞧瞧他。”

  宁春宴脑海中闪过王子虚的身影,说道:“这不巧了吗?我也有个很看好的人选,他也将要参加下次翡仕文学奖。”

  萧梦吟凑过身子来问:“谁呀?”

  “你不认识。”宁春宴将手一挥,“你呢?你说的是谁?”

  萧梦吟又是“呵呵”一笑:“你也不认识。”

  说完,她似乎忍不住,又开口说道:“是个挺有才华的学弟。据说人长得还挺帅。”

  宁春宴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这样好油腻啊。”

  “切,你别说你不喜欢小学弟。虚伪。”

  而共时性原则以其强大的力量正发挥着作用:此时此刻,萧梦吟提及的那个男生,正走进篮球场构成的临时报名点,迎着正襟危坐的陆清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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