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递过去老王没接,旧日记忆的阴霾还在追他,他在生闷气。
王子虚用报纸卷戳他:“看看。”
“什么屄玩意儿?”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懒得看,你总结一下。”
王子虚不耐:“你看一下!”
这张报纸是西河本地新闻,内容嘛说来也平平无奇,头版无非是西河文会胜利闭幕,王子虚拿到了区区头名而已。版头上还挂着王子虚领奖时的照片。
西河文会已经过去一天了,但王子虚很肯定,老头必然不知道自己儿子拿了头名。因为他对这些属于屄玩意儿范畴的内容从来没有兴趣,他身边也没有相应朋友圈,这件事如果王子虚自己不说,他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
不过得奖不重要,就算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老头也不会理解这些屄玩意儿有什么好屌的。他主要是想给他看看报纸上小黑字儿印着的奖金:10万元人民币。
有了这奖金做铺垫,自然能把老头给唬住,接着,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他,自己用奖金和公积金在市医院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
那套房子他考察过,地段位于医院附近,人流车流都大,对于正常上班族来说不堪其扰,但对于王建国这样的老同志来说却是刚好。
而且这套房子不怕贬值。旁边就是医院,医院会产生住宿需求,如果以后老王不住了,他还能把房子租出去,懒得管理的话还可以托管给二房东,总之不会亏。就算王建国同志反对,他也会买。以后要是文嗳干不下去了,他至少还有可以增值的不动产。
老王虽然相信房价必然崩盘,但他其实内心深处很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王子虚特地亲自来跟他讲这件事,是想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然而今天王建国同志不知道什么牛劲上来了,脾气特别大。王子虚让他看报纸,他就是不看,搞得惊喜变成了僵持。就在两人拉锯之时,后面楼道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却是邻居老张。
“老王!你儿子来啦!”
老王脸上的阴霾转眼就褪去了,仿佛没事人似的回头跟老张打招呼。
老张脸上洋溢着笑容,发自肺腑的笑容,简直如同新婚当日。王子虚不懂是什么让他如此快乐,好在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老张一甩胳膊,用命令式的语气道:“刚好撞上了,老王,你们父子俩,今天晚上必须在我家吃顿饭。”
说完,他又补充道:“别拒绝啊!上次端午节你们让我不至于独守空房,今天我说什么也得请回来。”
王建国回头看王子虚:“他儿子女儿今天回来看他了。”
“对,我儿子女儿今天终于回家了,今儿个高兴!我毕竟不像你啊,儿子就在身边,回来看也方便,像我家这样,子女回来一趟跟过年似的。”
王建国笑道:“但是你家子女出息啊,在外面都赚大钱来的。”
“唉,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虽然儿子开的是40万的奔驰,女儿开的是30万的宝马,可是不把车开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子,又有什么用呢?伱看你儿子虽然天天骑电动车,但他三天两头过来看你,我还羡慕你咧!”
王建国强笑道:“有得三四十万的车坐就不错了,我还羡慕咧!”
“唉,有什么好羡慕的?已经在东海安家啦!首付240万的房子,上個月刚办下来,以后要长居东海咯!回来肯定越来越少了。”
王建国呼吸急促:“你儿子干什么工作的啊?怎么赚这么多?”
“他是做图书推广的,这几年经济下行,已经赚得不多了,前几年赚得那才叫多!那时候国内但凡出版一本什么书,都要给他寄一本,不然卖不出去!”
老张的凡尔赛水平不上档次,但对于王建国来说效果拔群。他发出疑惑的声音:“搞这屄……搞这个玩意儿能赚这么多钱?”
“那肯定不是人人都能赚这么多,得是其中顶尖的才能赚。跟你说,全国的作家,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他还跟莫言余华一起吃过饭呢!”
王建国不知道莫言余华是何人有何能耐,但他听懂了首付340万。咽了口唾沫,又问道:“那你女儿呢?”
“走,上去说上去说。”
王建国同志投来求助的目光,想让王子虚和他一起上楼。
王子虚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老王同志平时臭嘚瑟,老在老张面前拿儿子说事儿,现在人家子女杀过来了,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料想他来之前,王建国同志就吃了人家一套技能,已经残血,所以刚才才会那么暴躁。现在又吃了一套凡尔赛连段,把他打浮空了,现在人很懵。
“别人家的孩子”这招对父母永远管用。
王子虚指了指手腕:“我得回家赶稿子,时间上来不及,就不去了。”
“赶什么稿子?工作材料吗?”
王子虚声音低了几分:“。”
王建国脸色顿时一黑。旁边老张凑过来道:“小王也写作啊?唉,老王你怎么不告诉我,小王他也写作?”
王建国黑着脸不说话。在他心里,写这些“屄玩意儿”纯属玩物丧志,有那个时间去研究一下领导喜欢才是有正事。何况人家儿子已经牛逼哄哄地说到这里了,还提自己写作的事,这不是往人家枪口上撞吗?
老张过来打圆场道:“小王不方便的话,不吃饭也行,到我家里坐坐也是好的,你们爷俩上次陪叔过端午,叔不请你去家里坐坐心里过意不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子虚只能答应下来。
跟着老张上楼前,老张一伸手,头也不回,往身后快速地一指:
“那个就是我儿子的车。”
王子虚回头看了一眼,奔驰车标寒光一闪。
老张想显出漫不经心的感觉,但他松松垮垮的步伐还是暴露了他的得意。王建国同志如同小弟似的,在一旁适时咋咋呼呼地捧哏:“就这车要四十万吗?”
“对,看着像吗?”
“像。很像。”
王建国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羡慕表情,嘴里啧啧称奇。
王子虚在心里替王建国同志感到遗憾,又怪他太卑微,不过是奔驰,区区一台车而已,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这个月光花出去的钱就够买三台这车了。
可惜这事儿没法说。
王子虚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极大地满足了老张的虚荣心,接着揣着报纸上楼,走在最后。
进了老张家门,王子虚四处看了眼,相比起崭新的奔驰车,老张家有些狭窄,毕竟是老旧小区,当年的户型设计十分保守,但装修甚是堂皇,电视机是曲面大屏,摆在客厅中央的沙发充满暴发户气质。
老张冲王建国说:“张玮昨天没睡好,在房间里睡觉,我去叫他。”
张玮是老张儿子的名字。
王建国忙说孩子要休息就让他休息,不用吵醒。但老张执意显摆,进卧室去了。
王子虚尿意颇浓,扔了报纸在茶几上,去洗手间门口,刚握上门把手,门就自动开了,下一秒,他跟一个女人差点撞个满怀。
女人睫毛很长,长相气质颇为文静,服装风格却形成强烈反差,她头上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上半身是一件雪纺白色长袖,下半身裙子短到仿佛失踪,身上有股葵花的香味。
最要命的是她很高。王子虚身高接近一米八已经很高了,这女生起码一米七六,比他只小一号,因此两人眼神接触,直直地对视住了。
这时候老张也带着张玮出来了,喊道:“曦溪,这是你爸的朋友,这是你王叔,这是小王,你打声招呼。”
王子虚看向那女生,“张曦溪”?
老张的命名趣味有点东西。
张曦溪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拿眼睛盯着他,王子虚连忙侧身让开,张曦溪迈开长腿跟他擦身而过。老张的基因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神奇的变化,一米七六的身高看上去有一米二都是腿。
老王同志没料到老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女儿,干巴巴地说:“这孩子长得真漂亮,气质也好,一看就是搞文艺的。”
“这你没说对,她不是搞文艺的,她本来上的个二本嘛,后来考研,考到了南大。这孩子刻苦,很会学,现在就是准备在南大找个行政班的工作上。女孩嘛,安稳就好。”
此时老张的儿子张玮刚好打着呵欠从卧室出来,蓄着长发,还绑个小辫子,鼻子下面留一小撮胡子,这个才看上去有文艺范,不过王建国老同志对这种奇异装扮不是很感冒。
“爸,家里来客了?”
老张介绍道:“这是老王,你们王叔,我住楼下地下室的邻居,之前端午节他们陪我过的,我今天让他们上来大家聚聚。”
王建国同志尴尬搓手赔笑。之前他肏天日地,住在地下室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被人介绍起来,“住楼下地下室”几个字显得格外扎耳朵。
老张又指着王子虚介绍道:“这是我们跟你们提到过的小王,事业编,对西河官场那是熟得不行。小玮你不是想采访这次西河文会的情况吗?你找他说不定能搭上线。”
张玮听到“事业编”三字就知道老张是在扯淡,不咸不淡地哼哼唧唧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王建国笑得更难看了。
尽管老张说的都是实情,甚至还帮他夸大了几分,但在面对实力上的特大落差时,不需要刻意羞辱,真相已经成了最伤人的快刀。王建国同志越来越像个闷葫芦,陪笑陪弯腰陪应声,已经成了社交意义上的三陪。
王子虚短叹一声,躲进洗手间释放。
撒尿时,他盯着蹲便器,心想要是这泡尿能一直撒下去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出去面对那尴尬的场合了。
然而天长地久有时尽,这泡尿积蓄再厚,也不能助他遁形。王子虚回到客厅,他坐下的时候,张玮跟张曦溪聊得火热,他正好听到张玮的话尾巴:
“……所以还是想采访一下这次的头名,可惜一直约不到。”
张曦溪说:“他们叫哥你回来帮忙家乡宣传,却连电话号码都不给一个?”
张玮说:“给了,文旅给了他们单位的电话,我跟人家联系,结果人家态度很差,说不知道。”
张曦溪说:“是那个人授意他们单位这么说的吧?”
张玮说:“有可能。”
张曦溪说:“那个人刚得奖就这么大架子啊?连哥你的面子都不给了?”
张玮嗤笑一声。张曦溪伶牙俐齿地又说:“那哥你何必上赶着帮人宣传?随便写篇稿子交差得了呗。”
张玮说:“那可不行。其实我们这个公众号起源于西河,我们家毕竟都是西河人,这次难得领导这么重视,这是个机会,好好做好这次,真正做出一点推广效果,不说让本地的领导们记了这个人情,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是好事啊。”
老张一副深沉的模样点评道:“小玮的想法是对的,曦溪你站位要高一点。做人不能忘本,更要有乡土情怀。而且,你怎么知道日后没有用到这些人脉的时候?别说是以后你们加个什么协会,就是以后你们爹我住个院,打个电话,走走关系,连床位都好安排一下啊。”
王子虚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
他怎么感觉,这好像是在说我呢?
但是这真的是在说我吗?
我架子不大啊?也没人说要采访我啊?
而且,我这么大个人,就坐在你面前,你认不出我吗?
王子虚不知道的第一点是,自从他得奖后,有不少采访都纷至沓来。
只不过,他这两天因为妻子离去的事情神伤,陌生电话都没接。有一部分打到他们单位去了。
没错,都是苟应彪接的。
他不知道的第二点是,他那天上台只领了个奖,配合做了一段简单的访谈。而他那天穿得比较随便,在高亮打灯下,面部有所失真。他流传比较广的照片,调焦更是灾难级别,连他自己都要靠体态来分辨谁是自己。
王子虚转头小声问父亲:“他们是在聊文会的事儿吗?”
王建国瞥了他一眼:“你别吵,认真听,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