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和林峰交换了听到的各种版本的传闻后,双双颓然地蹲在公园里路旁花坛沿子上,表情对仗工整,像两只卢沟桥上的石狮子。
他们听到的故事,如果按照人物塑造手法的不同来区分,大致可分为四个版本:《惺惺相惜》《不知天高地厚》《高手在民间》《狗咬狗》。
《惺惺相惜》是最接近真相的版本,着重介绍了林峰与王子虚的精神共鸣,但因为不是很接地气,理解起来需要一些更超越的情感,导致这个版本传唱得比较少;
而《狗咬狗》版本则完全相反,这个版本用刻薄的语言,将他们两人形容成了喝大酒的搞笑角色。这个版本是沈清风的精解集注版,虽然流传也不广,但语言明显经过打磨,辛辣讽刺,是他山之石;
而《不知天高地厚》版本里,林峰是绝对正面角色,王子虚则是跳梁小丑一般的存在。这个版本里,王子虚近似于民间科学家,抱残守缺着一堆不接地气的古卷,意外在一个很偏僻的领域侥幸赢了林峰。而林峰“壮之”,很有涵养地“浮数大白,并作祝词”;
而《高手在民间》版本,像是上个版本的变体,这里王子虚是正面角色,林峰则是那个傲慢与偏见并存的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配担任作协副会一职,王子虚这样的大才不应该沦落风尘。
众说纷纭之下,这场晚宴变成了鸿门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关键每个版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细节相当真实。
无论哪个版本,其实都共同指向了一个事实——林峰和王子虚一起结结实实火了一把。
两人现在还没多少体会,只是因为还来不及发酵。等到周末过去上班的时候,他们就能感受到人言可畏了。
如果是别人,可能此时就该欣喜若狂了。黑红也是红,何况这件事细究起来,黑的地方不多,应该是紫黑偏红,还带点粉。大大咧咧地冲到人群里,坦坦荡荡地享受一把众人注视,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时过境迁,没人会记得这段历史。
但是恰好两个人都是搞文学的,都有种自我欣赏的拧巴劲——明明是件很感动的事,怎么到了你们嘴巴里边儿成了这样?不能接受!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
而且王子虚和林峰颓然的原因不止如此,他们各自听到的故事,都巧妙地避开了自己当丑角的那个版本。等到一对口径,才发现自己在背后被嘲笑得这么离谱,当场就抑郁了。
王子虚因为卧底了一次,他听得更加全面,从沈清风那里听到了《狗咬狗》版本。他自认为承受力比林峰要更好一点。但是在林峰详细形容《不知天高地厚》那个版本后,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悲愤起来。
人心竟然险恶至此。
“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林峰从怀里摸出打火机,手还有点颤抖。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这些人的,我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唇枪舌剑的攻伐,我以为我已经阅尽千帆,心中再没有波澜,却没想到还有这种诋毁人的方式,这实在是……你有烟吗?”
王子虚说,我有。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大丰收递给他。林峰只抽了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王子虚帮他拍背:“你没事吧?”
林峰手里夹着烟,问道:“这是什么牌子的烟?”
“大丰收,本地一个小厂的牌子,很便宜。是不是太烈了?有点抽不惯吧?”
林峰说:“不,这支烟很好。就是要烈。烈,才能强韧我的神经,锻炼我的精神,人只有在痛苦中,才可得以超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用力吸了一口,又用力咳嗽起来。
王子虚给自己也掏出一根烟,林峰帮他点燃了,他受宠若惊的护火。两人蹲着吞云吐雾了一阵子,谁都没说话。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然后迅速转过头去。
王子虚说,其实这也挺好理解,我就是个小人物,新闻传播学原理,名人效应,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这个名人身上,所以那种特别添油加醋的离谱版本才能传得飞起。归根结底,原因在我,怪我太透明了。
林峰说,不,不怪你。这不是新闻学传播原理。这是厚黑学。这里面有事儿。
林峰说得一脸悲愤,一个中学模样的女生突然走过来,说,林老师,给我签个名吧。
他赶紧熄了烟,站起身笑脸相迎,给女生签了名,等到女生走后,他才重新坐下来,对王子虚解释道:
“我在本地中学做了很多演讲,学生们都认识我。”
“哦。”
“你还有烟吗?”
“有的是。”
林峰又点燃一根,可能是觉得自己翻脸太快,有失读书人宠辱不惊的形象,懊恼地挠着头。
王子虚说:“其实也没什么,那些诋毁你的人,都是现实中跟你有矛盾,或者是嫉妒你。清者自清,不会有太多人相信的。”
林峰摆摆手:“我不是在意这个。我是觉得,这件事纯粹是因我而起,我影响到你的生活了。”
王子虚抽了口烟,释怀地笑了:
“没什么,我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地狗屎,再臭也臭不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就一事业编,能把我怎么样?”
“别老这么说兄弟。你未来还是很有前途的。”
过了会儿,林峰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吧,真的赖我。是有小人在背后恶意编排这件事,要不然不会传成这样。”
王子虚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峰呼出一口烟:“我就是知道。唉,算了,我跟你可以说细点。我跟作协里有个人,我不透露名字,有点矛盾。”
王子虚说:“是沈清风吗?”
林峰转头瞪他:“你怎么知道?”
王子虚想说,他对你的瞧不起都快写在脸上了。
他说,我猜的,就只是直觉。
林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就算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作协的会长,我的老师,准备要退休了,她打算推荐我,但是沈清风一直不是很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