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奥迪奔行在G101高速上,车轮滚过顿挫的减速带,攀上高耸交错的立交,平坦的冲积平原便展现在眼底,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碗,将这一方天地罩在其中,碗底上漂浮着羊群般的白云。
导航已经数次提醒超速了,码表指针始终徘徊在120左右。王子虚不喜欢开快车,但今天的他不知何以总是十分焦虑,焦虑让人更钟意高速,于是他越开越快。
他感到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侵袭着他的生活,如同黑森林般密集的黑色手臂破土而出,逐渐在他身周合拢。在被漆黑联合绞杀之前,他首先要做的是驶向这条高速公路的出口。
“说起来,你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明明你是个理科生,结果你现在做什么都想往文学上面靠,就连现在我们要做的事,都是在指望你的文学功底发威。你连思考方式都文学化了。”
身旁的叶澜害怕他疲劳驾驶,一直在试图找话题跟他聊天。王子虚很感激她这种体贴。
但是不得不说有时候她提出的问题太深刻了,深刻到需要认真去想,会影响油离配合。
“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原因的话,应该是我见识过文字的力量吧。”王子虚说。
顿了顿,他又将一个同样棘手的问题抛给叶澜:“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叶澜露出了忧愁的表情:“怎样算是文字的力量?上学的时候背《出师表》背得吐了,这算文字的力量吗?”
车后座上的程醒有些感兴趣这個话题,凑到前面来说:“老师,我相信文字的力量。我大学时出的书为我挣到了第一桶金,毕业后很逍遥地奖励了自己一年gapyear,然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
诗人说:“我也相信,我赚了百万稿费后,买了套期房,烂尾了,一直到现在都被套着。”
“文字的力量很强,金钱的力量更强,但资本的力量强中强属于是。”
王子虚摇头:“你们说的那种力量很强大,但是那不是文字的错,谁让你去买期房了?我说的那种力量,比靠文字赚钱要来得深刻得多。”
程醒问道:“老师所说的力量是怎样一种力量?”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曾亲眼见到过,一封不到500字的信,是怎样在一瞬间毁掉一个男人。”王子虚说。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纸,在母亲永久性地离开家门的那天,那张纸就那样被安放在餐桌上平时放汤盆的位置,像是某种替代。
那个时候王子虚就知道了文字的神奇功能:它能在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将他想说的话告诉伱,即使相隔万里,即使相距千年。
仔细想想,这不是跟魔法一样吗?
在历史上有过某个时期,内地一位勤劳的工人起早贪黑工作一天下来,只能赚到个位数的人民币,而在汇率作用下,其他地区的随便一个卡车司机来到内地,都能如同仙官下凡一般掏出令勤劳工人无法想象数量的钞票。
经过长期的经济交流,这条经济鸿沟被逐渐填平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难以想象当年内地人的自卑,只剩下一些令人不解的优越感的余音。
这条鸿沟显性上是经过一代人的贸易顺差逆差及通货膨胀加之市场无形的大手上下抚摸许多年才逐渐填平的,但隐性的,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没了老婆。王建国同志就是其一。
塑造这个悲剧的归根究底是经济。但真正摧毁一个男人的还是那封不到500字的信。将人生的失败归结为金钱固然没错,但真正击垮一个人意志、绞杀其灵魂的,是一些能够诛心的东西。
王子虚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想这件事,经过多年沉淀,已经成了无法言说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他当然不会告诉其他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最后只说:
“生活教会了我文字可以怎样摧枯拉朽地摧毁一个人,并没有教给我如何去拯救,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写出一些拯救人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当年笼罩在王建国同志头上,将要绞杀他生活的那种力量,岂不是和现在自己正在面对的黑暗如出一辙?但奇怪的是,当年的王建国同志竟然毫无察觉。他甚至来不及去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他的生活。
其实很多人像王建国同志一样,来不及发现敌人,就已经遭遇了大厦崩塌,就好像每天会走的路上忽然地质塌陷出现一口天坑,一不留神就踩了进去。二战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再也没有法西斯那样旗帜鲜明的恶人组织,能够发现环绕在四周的豺与狼反而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王子虚用力踩下油门,驶向高速路的出口。
……
宁春宴和陈青萝靠在办公室门口的墙上,像两个不良学生。
“青萝,我不是在批评你,你有没有觉得,刚才稍微有点孟浪了?”
陈青萝看了宁春宴一眼:“你这不就是在批评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用更婉转的方式来让钟教授理解你……”
陈青萝理直气壮地说:“再婉转下去,他就要被师娘叫回家吃晚饭了,你难道还能坐到他家饭桌上,缠着他继续兜售那谁的吗?”
宁春宴揉了揉额头:“但是他好像生气了……”
就在20分钟之前,宁春宴正在和钟俊民教授拉扯,根据她的预想,她会将话题努力从小王子拉到严肃文学上,然后顺势推出文坛新星王子虚,以给钟教授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接着再循序渐进地掏出王子虚的稿子请他斧正。
结果陈青萝狼奔豕突地直接掏出稿子怼脸,气势汹汹地让钟俊民看,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陈青萝的态度不像个文人,倒像个文匪。
钟教授可不是什么普通老师,他能被约出来首先还是看在宁冰儒的面子上,接着才是看“西河双璧”的面子。直接这么掏出一个不知到哪里冒出来的人的稿子请他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这个人要是南大在校学生尚且有情可原,但这人不仅不是南大的,甚至不是学生,而是一个三十岁在郊区城市的不知名单位任职的不知名办事员,陈青萝这么鲁莽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两人仅仅只是被赶出来只能算钟教授学养厚。
陈青萝伸手放在宁春宴肩上:“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你别以为用这种搞传销的鸡汤就能给我糊弄过去,何况你糊弄我也没用,你得糊弄过钟教授。”
陈青萝郑重其事道:“我是如此深信着。既然大家都是搞文学的,一定是会被文学所吸引、所感召。”
宁春宴把她的手从肩上拉下来:“热,别摸。青萝,我相信文字的力量,可是文字的力量也是要分场合的,这么兵荒马乱地让钟教授看,他也未必能认同文字的力量。”
“至少他看了。如果那谁知道自己的稿子过了这么多人的目,哪怕最后什么都捞不着,也该瞑目了。”
“你这个底线思维也太底线了。”
就在此时,旁边的门开了,赵沛霖走出来说:“钟教授请你们进去。”
宁春宴感觉到胃部越来越沉重。现在是接受审判的时候了。往好处想,钟教授至少用了“请”这个字,比刚才赶她们出来的时候好多了。
陈青萝率先走了进去,宁春宴跟在她身后。房间里一如刚才离开时的原样,区别只是钟教授面前放着一摞王子虚的稿子。除此之外,他还戴上了眼镜。
敏锐的宁春宴发现,他镜框下的眼睛,有点略微发红,就好像刚刚哭过。
“稿子我看完了。”钟教授说话带了点鼻音,“我多少有点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了。”
宁春宴和陈青萝对视一眼,然后陈青萝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钟教授,你哭了?”
赵沛霖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解释:“钟教授看得十分投入,众所周知,当情绪十分投入的时候,往往容易受感动……”
“你别说话。”
“哦。”
钟教授教训完弟子,转过头说:“我其实对现当代文学了解不多,很惭愧,我始终认为,经历了时间大浪淘沙仍能历久弥新的文字,才是真正厚重的文字。在短时间内给予人强烈冲击的文字难免受到有时代、文化、思潮等多方面影响,会让人难以判断其价值。”
长长一段话一口气说完,他又说:“可是有些作品的价值确实有其意义,就比如你们给我看的这一篇,我感受到了震撼。当然,我现当代文学看得不多,其实我说的也不算权威。”
钟教授说的这是自谦之词,他所说的“不多”,是和那些专研现当代文学的学者相比。要是真以为他在这方面不行,那就是愚者的自负了。
但是陈青萝说话毫不客气:“没事儿教授,我看得够多,如果这篇作品没有达到文学的那根金线,我们也不好意思拿着它过来找您。”
钟俊民翻开稿子叹了口气:“其实吧,我先前并没有很重视西河文会这件事,我很感谢你们把这篇文章带过来给我看,也算是内举不避亲,看过这篇文章,我倒是相信小宁刚才说的了,倒真是振兴严肃文学身有其责。可是这就叫我难办了。”
陈青萝追问:“如何难办?”
“虽然章程上没有规定特邀稿件的数量,但是按照历年来我们和西河那边的默契,我们都只会选送一篇特邀稿件,因为看在我们南大的招牌上,他们是肯定会把我们选过去的稿子留到最后一轮的,能不能拿名次另说。今年也没有再加一篇的理由,如果真加了,人家还会打电话过来问情况的。”
宁春宴问道:“那今年选送的稿子定了吗?”
“定了。只是还没发过去。你们来得很及时,我明天就要把稿件选过去了。”
“能透露下是哪一篇稿子吗?”
赵沛霖在一旁推了推眼镜:“正是区区不才。”
“……”
钟俊民想了想,然后道:“那干脆把小赵的稿子下了,换这篇上去吧。”
“钟教授!”赵沛霖在一旁喊道,声音如泣如诉。
钟俊民喝了口茶,又道:“……若真换下来吧,那咱们今年选过去的稿子,就是一个外校人士的稿子了,我是无所谓,但是被有心人发现了,恐怕影响不会好。”
宁春宴能理解他的纠结。
这个屋子里的人可以光风霁月,但这种事情免不了碰上一些人产生狭隘的想法。
比如说,若真的今年送过去一篇王子虚的稿子,那就会有人想,宁选校外不选校内,是不是说明今年学校里一个值得看的都没有?就算学校内没人这么想,学校外也会有人这么想。煽风点火之下,很容易酿成事故。
南大文学系也有着历史悠久的惹事传统,这群人虽然是搞文学的,但不可忘记都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体内都揣着荷尔蒙炸弹,一旦炸响了,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宁春宴也犯了难,她真不好意思再开口劝钟教授了,毕竟身上背负责任的是他,冒风险的也是他。
陈青萝忽然说:“这个人现在虽然不是南大的人,但将来会成为南大的人。”
钟教授抬头看她:“哦?”
陈青萝郑重其事地说:“他心中一直对南大异常神往,之所以本科没有报南大,只是因为分数不够,遗憾地与我校失之交臂,但他一直筹划着考一个我校的研究生,以弥补自己曾经的遗憾。”
钟教授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其心可嘉。他年纪多大了?”
“30了。”
“这么大了?”
陈青萝挥着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钟教授喝了口茶,思考了半天,跟她说:“那让他快点补吧。”
“您的意思是?”
“小赵,你的稿子就先下了,换这篇上去。”钟教授说。
“教授!”赵沛霖的眼眶中顿时盈满泪水,“我还指望这回去西河露一脸呢!”
“带你去就是了。”
……
宁春宴和陈青萝驱车离开南大校园时,日头尚且高悬,现在回西河,还能赶得上吃晚饭。
宁春宴坐在车上,都难以相信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一路在内心连声暗呼“卧槽”。
冷静下来后,宁春宴问道:“话说,你怎么知道王子虚想要上南大的?”
陈青萝说:“我胡诌的。我又不认识他。”
宁春宴瞪眼:“啊?你撒谎真是不打草稿啊!我都信了!钟教授肯定也信了,那以后怎么办?”
陈青萝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宁春宴揉头发:“以后再说,以后要炸了还以后再说。再过一个星期就是西河文会了,等到那天人们发现‘南大特邀作者,贷款研究生王子虚’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啊!”
陈青萝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办啊。”
过了会儿,她又说:“但是,不是‘我们怎么办’,去掉‘们’。我又不认识他,不关我的事。”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坏了,出校门是左转还是右转来着?都怪你,没听到导航!来不及了,我已经上右转道了。”
“哼,路痴。”
“没有驾照的人不配说我!”
在打打闹闹中,很惹眼的保时捷就这样右转了,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两公里,才掉头走回正路上。
就在她们纠偏的这个过程中,红色奥迪缓缓驶入了南大校园,如果保时捷没开错,奥迪和保时捷就能正对脸地会车。
车上,粉红色头发的诗人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指路:
“左转、左转,再左转,右转,对了,咱们南大有趣就有趣在没有一条路是直的,亏你第一次来还没开错。”
王子虚停下车,带上了驻车制动,说:“我在认路这方面还是很强的。”
“谁跟诗人上楼拿下东西?”叶澜问。
王子虚松开安全带,说:“我去抽根烟,反正不是我。”
30岁的人了,还跑到女生宿舍去,会被赶出来的。
他以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回到了曾经熟悉的校园生活,但是早已过了会为了有机会去女生宿舍观摩而兴奋的年龄,不如坐在马路牙子上抽大丰收来得惬意。
坐在路边花坛上,看着天上一层一层的白云,阳光从裂隙里照射出来,远处操场响起的人声、鸟声,王子虚感到了几分亲切,又有几分陌生。亲切的是这种氛围,陌生的是这个环境。
其实现在想来,以当时他的分数是足以报南大的某些专业的,可惜在父亲的固执之中,他还是报了北理。
如果当初坚持自己,现在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最起码当时有机会和陈青萝在这所校园里相遇吧?
过去经不起揣测。没有发生过的过去是永远笼罩在黑洞里的谜团,可怜的三维人类无法跨越高维去了解从未存在的可能性。
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碗,将坐在花坛上抽烟的王子虚罩在里面,天高日暖,风也很柔,很容易让人丧失警惕,以为自己并不是劳碌奔波的蚂蚁,无力对抗命运。
李白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杜甫说,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王子虚知道,自己不能像王建国同志一样,陷入生活的井底。他必须保卫自己的生活,用文学这把“假枪”。这是他人生仅存的火力。
“从今往后,不能再允许有人随便支配个人的命运。”烟雾上升,王子虚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想到,“人与人之间当互不隶属且相互平等,共存自由平等之灵魂。”
“我不居于任何人之上,亦无任何人可居于我之上;我不损人以利己,亦不可有人损我以利他。我将以任何形式的武器保卫我的生活,击溃任何妄图踩在我身上的人,一直抗争,直至胜利。”
看着湛蓝的天空,他忽然发现天空有些发黑。但他没有害怕,人有了自己的武器后就不应该再怕,他的武器便是对文字的自信。时代的灰尘要么变成山再压他五百年,要么将他炼成一个压不垮的硬汉。不管是上世纪的黑暗也好,还是眼前的黑暗也罢,都将再也追不上他。
因为黎明将至。
……
5月4日,青年节。
农历上属丙辰月、壬戊日。黄历上说冲龙煞北,财神在东。宜祭祀、洒扫,忌结婚。
西河文会就在这一天开幕。
三枚硬币掷下,记卦,再摇,再记……如是六次,最后得乾卦。
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值此之际,当一飞冲天,自在龙游,再无拘束,以成九五至尊。
人民广场,红旗招展。
郭冉冉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望向被太阳暴晒的花草,道:“王子虚还在请假啊?”
“你这么关心他干嘛?”宋应廉说。
“他不来的话,这么热闹的场合,不可惜了么?这几天,通报批评,集中学习,三次会,两次都在拿他当错误典型,他不来接受教育怎么行?”郭冉冉掰着手指头说。
宋应廉说:“应该要来的吧?那天到清风居去玩他都不来,今天这么大的场面还不来,就真不像话了。为了接待来宾,我们这回全单位的同志们都上阵了呢,你看,连张老都出马了。”
张苍年在凉棚下面鼓捣半天,总算把饮水机给弄通电了,他显然听到了身后年轻人们的对话,直起身子“呵呵”一笑。
笑完,他又眯着眼睛,有点忧心地看远方。
这回的西河文会,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大场面,全市107个市直、参公单位,数千人的队伍,全都组织起来,到文会现场来搞服务,但是撒到广场上,如同水消失在海里,根本瞧不见。
只因为人太多了。
广场上摆摊设点各色小吃,还有低价啤酒和免费舞台表演,二线明星都请来了好几个,广场那头的河岸边还有舞龙舞狮、猜灯谜、对联、打铁花表演。不光全市居民过来了,周边城市包括东海都有不少游客过来。
当然,文会的重头戏还是“文”。广场中央最大的舞台留给了西河文坛新星们。此时舞台上空无一人,但大红大绿的座位已经一字排开。
据说这回的嘉宾阵容堪称强悍,李庭芳自不必说,还有西河双璧,沈清风这行走的荷尔蒙也会到场,甚至还请来了闻名遐迩的雁子山。
能够在这种场合登台,那岂止是露脸,是露大脸。
当然同样的,丢脸也是丢大脸。
“小王啊,你还是别来了。”张苍年喃喃道。
“小刁!”
宋应廉在一旁招手,众人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盛装打扮的刁怡雯款款而来,众人都是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