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前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但王子虚对刁怡雯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恶感——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好感。
但他知道嫉妒的力量会使一个人充满恶意,这种恶意足以扭曲一切。所以刁怡雯朝他走来时,王子虚提起了几分精神来应对。
“没想到,你居然是第一名。”刁怡雯说,“你的稿子真的是你自己写的吗?”
王子虚一愣,反问道:“你的稿子是你自己写的吗?”
刁怡雯整个人僵住了。
王子虚感觉她的反应有些奇怪,接着说:“你也是搞文学的,你应该知道这句话问出来有多么不礼貌。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刁怡雯目光黯淡下来。
林峰从门外走来,大声道:“王兄,伱瞒得我好苦啊,你的稿件明明入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台上有多尴尬?”
他一直以为王子虚发挥失常没有入围,先前还安慰过他,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行为竟成小丑——三等奖安慰一等奖不要伤心。
王子虚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我也是迫不得已,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当时我不能跟你讲原因。”
林峰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什么原因,我也信不过吗?”
正在此时,王子虚看到门外张倩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心中“咯噔”一声。转头说:
“我的稿件没有入围,是因为初赛有人在从中作梗,把我的稿子踢出去了,为了防止那人再次针对我,所以我没有把稿件再次入围的事情到处宣扬。”
林峰的表情严肃下来:“这事儿你跟评委会反映过吗?”
王子虚苦笑:“针对我的人就是来自评委会,你说我跟他们反映有用吗?”
张倩走进门来,刚才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王子虚,你对评委会的评审结果有意见,要按照正常渠道反映啊!明明是入围被我们筛掉的稿子,你自己通过人脉关系,弄到了南大特邀稿件的名额,重新投稿进来,这是违反规程的!”
王子虚冷笑一声:“如果按照规程,我的稿子应该在入围就被淘汰掉吗?”
张倩提高几分音量:“那要按照你说的,入围淘汰掉的稿子个個都觉得自己不该被淘汰,他们要都学你去找关系,那我们的文会成什么体统?”
张倩声音嘹亮,许多无关人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竖起耳朵听这边的争吵。
王子虚忽然意识到自己掉入了张倩的圈套,她反复强调自己“找关系”,就是想把这个罪名在他头上按死。
听在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耳里,他们会觉得王子虚的成绩都是通过找关系得来的。
想通了这一层,王子虚又生气又止不住地想要冷笑。这么多年了,张倩的机灵劲儿还是用在整人这方面。
“张倩,你的意思是说,王某这个第一名,是跑关系跑来的?倒是你这个连桃园三结义都不知道的人,一句话毙了我的稿子,是公正的评判?”
张倩伸手指着王子虚的脸:“你别血口喷人,你的稿子是我们初选的评审会集体评判决定毙掉的,怎么你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毙的?你有证据吗?”
“有啊!”
宁春宴和陈青萝手挽着手,从门外走进来,大声道:“我和王子虚去找过你,你亲口承认,就是你把他的稿子毙掉的。你是他前女友,分手后怀恨在心,借用职务之便故意毙他稿子,你嘴里讲的事一句可信的都没有。”
张倩慌乱起来,本来只是跟王子虚对线,却变成了众人对她群起而攻之,大声道:“谁怀恨在心了?陈芝麻烂谷子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对他有什么可恨的?而且宁才女你还不是因为跟他谈恋爱才帮他出头,这次你担任评委,谁知道你给你男朋友打了多少感情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宁春宴攻高防低,听到这话,登时满脸通红,说话都结巴起来:“谁跟他谈恋爱了?人家王子虚有老婆的好不好?你不要在这里造谣,不然我告你恶意诽谤!”
“他有老婆?”张倩脸上先是浮现出疑惑的表情,接着又冷笑道,“那你敢发誓,你在最终评分阶段没有给他打高分吗?”
“我敢啊!我反正给他打的分不是全场最高分。倒是你敢发誓不是你越过评委会亲手毙了他的稿子吗?”
两人吵架的内容越来越向着私生活的方向发展,林峰无奈地看向王子虚,眼神似乎在说,兄弟,你感情生活够精彩的。
王子虚感觉自己很无辜。我感情生活哪里精彩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啊?
这里是府办,在场的不是公务员,就是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因为王子虚私生活上的事情,都竖起耳朵认真听。得奖的刁怡雯、崔贤等,都是一脸吃瓜表情。
王子虚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的名声会越来越败坏,逐渐滑向谷底,说不定还会影响家庭生活,甚至连累宁春宴的风评也败坏。连忙出声道: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张倩,我没有你在入围毙掉我稿子的证据,也不打算去告你;如果你对我以南大特邀稿件的资格入围的事有意见,你也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去申诉,而不是在这里胡搅蛮缠。”
张倩正欲出言怼他,转念一想,对方现在人多,吵架未必能占上风,领导马上要来,如果继续吵下去,说不定还会影响自己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不如先退一步息事宁人。等到日后,自然能找到一批对王子虚得奖不满的人,到时候再声讨他也不迟。
张倩不做声后,王子虚总算松了口气,现场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一无所知的崔贤咧开嘴笑了笑:“看来这回评选,内幕挺多哈!我还以为作家只要文章写得好就行呢。”
王子虚听到这话,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以前也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到现在,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为什么自己竟成了别人口中的“内幕”?
正在此时,陈青萝忽然挣开宁春宴的胳膊,朝他走过来。
王子虚心跳开始加快。
从刚才陈青萝进屋起,他就避免和她视线接触。他怕自己一旦看到她的眼神又会举止失态。但陈青萝直直朝他走来,目标明确,最后站定在他身前,高高举起了拳头,然后……
“哈!”
陈青萝的拳头直直捅在了王子虚心口。
她身高只有一米六,人也很瘦,手腕纤细。她的姿势看上去十分认真,从眼神看,她也是很认真地想给王子虚一拳,但两人身高和体重的差距,导致这认真一拳并不严肃,倒像是“小拳拳捶你胸口”。
不过,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还是让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王子虚都愣在原地。
陈青萝抬眼看他:“你怎么缩了?”
“我……我没有啊?”
“你就是缩了,她都这样对你了,你都没脾气吗?”
“我……”王子虚先是苦笑,接着又收起表情,“我又不能拿她如何。”
“谁说的?”陈青萝说,“你可以骂她。”
“骂人不太好吧……”
陈青萝大大地摇头,就好似听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学术观点:“骂人很好。”
王子虚转头看向微张着嘴的张倩,嘴巴动了动,似乎在考虑该说什么,最后,下定决心一般,说:
“臭婊子。”
“对咯。”陈青萝收起小拳拳,脸上的表情在说她终于满意了。
王子虚似乎是受到了鼓励,鼓起勇气:“你这个臭婊子。”
“说一千道一万,任你怎么舌灿莲花信口雌黄,你都是个臭婊子。这一点是我一直想说的。”
说完后,王子虚感觉舒服多了。
张倩的脸如同开水壶一样从下红到上,她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歇斯底里地朝陈青萝冲过来,王子虚自然不能让陈青萝受到攻击,拦在了两人之间。
至于陈青萝,在发现张倩情绪不对时,已经做好逃跑准备了,等她冲过来时早就溜了。
沈剑秋站在会客厅门外,表情十分玩味,他身后跟着一群人,身旁站着李庭芳和钟俊民。但是他背着手站着不动,谁也不会比他先动。
“看来,我们西河文坛又来了一个有个性的家伙。”李庭芳说。
秘书问:“要不要我进去先维持一下秩序?”
沈剑秋说:“有什么好维持秩序的?他们还能把房子给掀了不成?”
语毕,他大踏步走进去。
……
文会的余兴节目也结束了,观众们开始离场,当然也有许多人选择留下,喝啤酒,吃烤串,唠一唠文坛上那些事儿。
苟应彪打了好几次沈清风的电话,都提示忙线中,忧心忡忡之下先走了。但排开领导的因素,他们单位在文会中也是最大赢家,一个单位里出了文会冠亚军,不停地有其他单位的人跑过来祝贺。
单位的老同事们都是懂享受的,组了个局,在广场晒月亮、吃烧烤,碰到认识的,就拿文会包揽冠亚军的事跟他们吹牛。
但是郭冉冉和宋应廉等小团体的人却如丧考妣。比起刁怡雯的胜利,假想敌的成功更令他们感到挫败。
许世超把《西河文艺·特刊》往桌上一拍,大马金刀坐下:“我把特刊买来了,刚才在书店里看了一会儿,王子虚写的确实好,明显比其他文章要高一个档次。”
胡晓萍调笑道:“老许你成文艺评论家啦?都能欣赏文学作品了?”
许世超一仰头:“基本的语文教育还是有的。你看他这个文笔,明显跟其他人都不是一个规格。”
说罢,他又赶紧补充:“当然,小刁的作品也很不错。”
张苍年笑了:“俩人都不在,你这时候就不用想着端水了。”
胡晓萍吃着花生:“我说小王这人平时真看不出来他有这本事。有点儿深藏不露。其实我知道他平时没事会写,但他还总是瞒着不说,有点太害羞了这孩子。”
许世超说:“他写的事儿大家应该都知道。投了那么多年不中,还被人拿出来说,肯定还是得藏一藏,其实可以理解。”
胡晓萍又说:“我以为他不是很会说话,平时闷不吭声的,没想到,这次到了采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能侃侃而谈,挺厉害的。”
有人说:“那看来他不是不爱说话,是不爱跟我们说话。”
众人聊了一阵,普遍都觉得王子虚有点太孤僻了。许世超叹了口气,他的想法和其他人不同,但具体如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无法形成语言。
他想起王子虚说的,“文学是属于失败者的”云云,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有些话在单位里没人说,只能拿到纸上写。王子虚的个人经历和他的只言片语连起来,倒让他有几分理解了。
也许有些人注定孤独。王子虚就是那种人。换句话说,他注定是个文学家。
张苍年看宋应廉表情不好,拍了拍他的背,说:“小刁拿了第二,应该高兴啊?怎么看起来这么沮丧啊?”
宋应廉勉强笑了笑:“也没有沮丧吧,就是有点想不清楚,之前不是说王哥没入围吗?怎么突然又入围了,还拿了第一。”
张苍年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小刁的爸爸是干嘛的吗?”
宋应廉一怔:“不知道。”
“她爸爸是隔壁长乐县的副县长。很牛的。”张苍年说。
宋应廉说:“您怎么这么了解?”
张苍年道:“你家里父母应该是做老师的吧?”
“对……”
张苍年笑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很多事儿都能看出来。小刁那言谈举止,那待人接物,一看就是标准公务员家庭出来的孩子,地道得很。”
宋应廉问:“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是看出来的吗?”
张苍年说:“嗯。你身上有种老师家庭的孩子带着的那股味儿,明显得很。”
宋应廉感觉很神奇,他很想让张苍年教教他,但是说不出口。
张苍年却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等你在行政上混久了,不用人教,自己看着看着就会了。但是你得知道一点,是什么呢?每个人的家庭背景、能力水平,都千差万别,千万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己度人。”
说完,张苍年叹了口气:“不以己度人,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是谈何容易,这世上没人不以己度人啊。”
宋应廉终于回过神,举起啤酒:“张科长,我敬你一杯。”
两人喝完,张苍年又道:
“你也不用觉得小刁拿了第二就怎么怎么样,王子虚拿了第一就如何。小刁拿个第二名对她来说就足够了。拿了第一,说不定还对她不好。王子虚拿了第一,你也不用觉得奇怪,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你没必要也代入进去跟人比。”
宋应廉觉得这话颇为值得玩味,歪着头陷入了思考。
有些事不是他说一两句就能解开梁子的,他只是单纯不吐不快。其实张苍年还有句话憋着没说:王子虚这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拿他当假想敌,属于是搞错了对象。
这个单位本来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
会客厅里的闹剧总算消弭于无形,王子虚等获奖代表终于能安静坐下来。
沈剑秋也坐在了沙发上,翘着腿。他的存在让房间里所有人身上都压力巨大。几个组委部门的一把手都站在一旁,梅主任跑到门外去抽烟。
沈剑秋看上去似笑非笑,盯着王子虚半天,才开口道:“王子虚,我听过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