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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日在广陵衙门内我曾说过一句话,细作案结束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记得。”
“广陵地界之内,能与你们陆家竞争的只有顾家,他家在京城有些关系,淮州这边的后台则是刺史府的长史陈亦。好巧不巧的是这位陈长史近来被同僚检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无可辩解。刺史姚大人已经决定罢免此人,并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查办。”
苏步青风轻云淡地说着。
陆沉神色从容地听着。
淮州刺史府的长史品级为从五品,虽然不算高官重臣,但因为这是一州刺史的心腹属官,故而实权不小,甚至在某些方面要超过从四品的广陵知府。
苏步青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此事很凑巧,更巧的是经过审问,这位陈长史收受过顾家的贿赂。”
陆沉道:“大人,你刚刚才说姚刺史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而不是已经移交给织经司。人都还没来,口供就先有了?”
苏步青淡然道:“会有的,他会认罪。”
陆沉捏了捏眉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苏大人,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栽赃陷害公器私用,很容易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所谓形象,自然是指先前苏步青那番沉痛又激昂的慷慨陈词,仿若一介骨鲠忠臣。
“我说过,旁人对我的看法无关紧要。”苏步青的回答简单直接,继而说道:“公器私用我不否认,栽赃陷害却未必。顾家若是不拿出大笔银子买通关系,陈亦凭什么对其照拂有加?就拿你们陆家来说,若非令尊这些年大力支持府衙赈济民生,先前詹知府真会为了令尊与我争锋?”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大人,家父从未贿赂过府尊大人。”
苏步青笑道:“莫慌,令尊的手段岂是顾家顾子思可比?先前张溪等人陷害你家的时候,我的下属便将你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一件严重的错处,顶多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便是织经司也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陆沉对他话语中的暗示只当做没听见。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简单,陆通早在十几年前就能瞒过朝廷大军的耳目,将大批粮食送给绝境中的七星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提他和薛老神医之间的交情。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陆家并非欲壑难填,只要能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如此便足够了。”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苏步青的意料,他顺势说道:“哪怕只是相对的公平,对于商贾而言都难如登天。我知道顾家时常给令尊使绊子,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如蝇虫一般惹人厌烦。这次织经司会借着陈亦的案子,简单敲打一下顾子思,让他家从今往后老实一些。”
“多谢大人照拂。”陆沉坦然道谢。
便在这时,苏步青从袖中取出一块半边巴掌大的玉牌,随手丢了过来。
陆沉接过之后端详,只见正面篆刻着干办二字,反面则是极其复杂繁琐的纹饰图样。
他不解地问道:“这是?”
苏步青道:“你现在应该大抵清楚织经司的构架。提举大人、三位提点和四位检校构成织经司的上层,下面则分为明暗两处。明面上如淮州境内的泰兴、来安和广陵三处衙门,暗中则是李近和郭台所在的内卫。”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看向他手中的玉牌,缓缓道:“除了明暗两套体系之外,织经司另设干办一职,品级为从七品,负监督巡查之责。这个职位人数不多,据我所知整个织经司内部只有十余人,品级不高但地位不低。在不违反织经司章程和朝廷法度的前提下,你凭借这块玉牌可以随时调动五名以下密探,亦可监督淮州各衙门的行事。”
虽然他将这干办一职受到的约束说得很清楚,但陆沉仍然清醒地意识到这块牌子的价值。
简单而言,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或者惹到什么通天的大人物,只要有这块牌子傍身,织经司必然都会护住他。
陆沉将玉牌放在桌上,平静地说道:“请大人恕罪,晚辈不能收下这块牌子。”
苏步青并未动怒,从容地道:“先不要急着拒绝。这块牌子与我无关,乃是提举大人嘉赏你在细作案中的贡献。你今年十九岁,据我所知没有功名在身,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类似的打算。商贾虽富,终究需要一道护身符,当然——”
在陆沉反驳之前,他稍稍提高语调,继续说道:“我知道令尊和薛神医的交情,能够攀上当朝右相这层关系,自保的确无忧。但是,你可知道当朝右相的人情价值几何?就算薛相看在他亲叔叔的面上,愿意为一介商贾出头,陆家又拿什么来还这份人情?如果当初令尊救下的是薛相本人而非薛神医,你自然不必稀罕一块破牌子。”
最后那句话让陆沉微微一怔。
陆通竟然救过薛神医的命?
他怎么藏着这么多秘密,看来有必要回去之后谈谈这个问题。
暂时按下这个念头,陆沉淡然地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晚辈都打算婉拒大人的好意。”
“意料之中。”
苏步青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广陵城人人艳羡的富家公子,哪怕陆家生意一夜消失,你也能凭借家里几十年攒下的大片良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是否出手敲打顾家,对你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这块牌子也是提举大人的奖赏,与我本人无关。”
“大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晚辈也直言相告。”
陆沉缓缓坐直身体,平视着对方的双眼:“家父年近五旬,只有我这个儿子,他万万不会同意我赴北地刺探情报。他只希望我平平安安,将来顺利继承家业,因此一直对我极其宽厚,甚至不会逼着我去读书考功名。身为人子,我岂能让老父时刻忧心?此事还请大人见谅。”
“那你自己呢?”苏步青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陆沉道:“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道:“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古怪后,让李承恩赶赴来安都督府报信,真的只是因为不相信我?”
陆沉欲言又止。
苏步青亦不追问,平和地说道:“织经司中有不少人来自军中,譬如顾勇,也有一些人离开织经司转为军职。相较于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年都难以擢升,织经司才是更适合你发挥才能的战场。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的眼光和判断。”
其实苏步青的猜测不算离谱。
当时陆沉让李承恩去找萧望之报信,既有多找一条门路自保的考量,也存着从军的想法,毕竟这才是他真正熟悉和擅长的领域。
至于经商之道,陆沉委实缺乏这方面的兴趣。
稍稍思忖后,他抬头问道:“大人为何要这般坚持呢?”
苏步青徐徐起身,微笑道:“在今天见面之前,你是我计划中的一份子,本质上和其他被我选中的年轻人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认为你不止可以做一名优秀的密探。将来你在伪燕站稳脚跟后,我希望你能统合北地谍网,将其捏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创造出前人不敢想的大事业。”
他握着杯盏,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郑重地说道:“到那个时候,你是想继续留在织经司也好,要转为军职也罢,凭借着谁都无法漠视的功劳,都可以让你更快地实现胸中的抱负。”
陆沉亦站起来,诚恳地道:“请容晚辈再想想。”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苏步青亦不在意,因为在过往的接触中,他便发现陆沉绝非那种甘于平庸的性情,自己今日这些话足以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牌子你留着,这件事慢慢考虑,不必着急答复我。对了,我已经任命李近为广陵察事,这边只有他知道你的干办身份。反正你接下来有很多空闲,他会教给你织经司内部章程,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苏步青走到近前,抬手轻拍陆沉的肩头:“走了。”
“大人要继续北上?”
“是,萧大都督已经传信于我,伪燕军队在边境上异动频繁,我要马上赶去来安府。”
“预祝大人此行一帆风顺。”
“承你吉言。”
苏步青笑了笑,洒然离去。
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