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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离开扶广山之后,他东躲西藏,无处可去,正好就听说了赤霜山发生的事情。
“他们说,祝真人渡劫那日,你亵渎天道,走火入魔,竟妄图夺取昭皇剑,阻碍其师飞升,祝真人不得不大义灭亲,将你斩杀,因你受魔气侵蚀过深,又有天劫干扰,赤霜山掌教涉云真人,也受你连累,在为祝玄光护法时身亡。”
折迩语气艰涩,心想真要比起惨来,谢长安确实要比他更惨一些,也难怪会性情大变。
“所以祝真人飞升之时,以传音昭告赤霜山上下,将逆徒谢长安除名,从此生不列赤霜山门墙,死亦非他祝玄光之徒。”
“这都是从赤霜山传出来的消息,我如实转达,你……你没事吧?”
“那祝玄光真飞升了吗?”
谢长安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毫无波澜起伏。
“应该是真的。据说当时天门敞开,众人都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登上天梯,没入重云之后,还有被他们津津乐道的凤凰涅槃法相,连沈六知真人飞升时都没有的。”
经过方才的掐脖,折迩也不敢在她面前摆出苦大仇深的架势了,语气甚至还变得温柔起来。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涉云真人那样的修为,你就算走火入魔恐怕也很难下手吧,会不会是意外……”
谢长安忽然笑了。
折迩一惊,下意识往后仰。
“你别笑这么瘆人!”
谢长安:“我想起来了。”
折迩:?
谢长安:“我没有杀涉云,但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折迩:“啊?”
谢长安敛了笑,慢慢道:“是祝玄光杀了他。当时宸华峰只有我们三人,雷光结阵,外人难以窥见个中情景,祝玄光就在我面前,亲手杀了涉云。”
折迩觉得自己像只鹌鹑,而且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鹌鹑,别人捏一下,他就叫一下。
“……哈?”
祝玄光是个什么样的人,折迩了解不算深。
但是从加诸于他身上的种种声名与传说,折迩宁可相信林梦牍有私心,都不相信祝玄光会杀涉云真人。
“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干巴巴道。
“对,不会有人相信。”少女面露嘲弄。
因为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祝玄光只有这么一个衣钵传人,又年纪轻轻就入剑心境,他尽心尽力教导尚且不及,怎么会往唯一的徒弟身上泼脏水。
折迩沉默很久,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便勉强继续道:“我一路逃亡,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来这里,没想到还能遇上你,也算是我们同病相怜的缘分了。”
照骨境,黄泉彼岸,亡魂归处。
少女漠然,低下头看见胸口的玉,伸手抓下来,在折迩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直接扔进不远处小溪,转瞬被河水冲走。
“别……!”
折迩急得一下起身,牵动身后伤口,不由痛得脸色惨白。
“你疯了?!那玉可以稳固你现在魂魄的!”
谢长安淡淡:“又有何用?”
折迩:“只要不魂飞魄散就还有希望啊,以后还能报仇……”
谢长安:“找谁?祝玄光,还是赤霜山上下?”
折迩:……
就算她千辛万苦再重新做回人,又要怎么向一个仙人报仇?
“我这条命本该折在长安城,是祝玄光救了我,赤霜山无人苛待我,反是给我归宿,教我修炼,真要说起来,是我欠他们良多,而非他们欠我。现在也无非是把这条命还回去,既能助祝玄光成仙,那便当谢师礼了。从今往后,我与他两不相干。”
她冷冷看着折迩,仿佛看穿他内心想法。
“你想找个报仇的同伙,自寻别人去,我不会跟你一起,别再跟着我。”
说罢她起身离开,踉踉跄跄,却再不回头。
折迩顾不上别的,忙跟上去。
“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相识一场,还有一块砍点仙谱的交情呢,你不想报仇我肯定不拉着你,但现在你都成孤魂野鬼了,又把玉扔了,得先找个东西让你栖身吧,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不是?喂,谢长安,你听我——”
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幽暗中,一双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如同风中摇曳的红灯笼,细看还有如蚯蚓般的黑色丝线流淌,勾得人忍不住一再端详,很快迷失在那种诡谲混乱的色彩中——
直到折迩后脑勺被重重拍了一下!
“嗷!”
剧痛让他瞬间从那种被蛊惑不知不觉往前走的状态醒过来,不止是痛,谢长安的手跟冰块一样,让他有种被冰棱子抽身上的感觉。
本来就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他差点趴下起不来。
但被这么一抽之后,那种被蛊惑的迷乱感也没了。
他再定睛看去,眼前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只只怪物的眼睛。
这些怪物长着人形,又不全是人。
青面獠牙,盛不下的口涎不住往外淌,非但血红如灯笼的眼睛里有那种黑色丝线游曳,连身上都有,它们的躯壳就像泥土,丝线一样的长虫从某处钻入,又从某处出来,那古怪情景让折迩瞬间头皮发麻,后悔自己要去细看。
这照骨境不止有鬼,还有妖,和不妖不鬼的怪物,此地不在人间,又与人间接壤的离乱之地,游魂四散,邪魅遍地,碰见什么都不奇怪。
唯独生人莫入,擅入者死。
折迩身上有活人气息,又是个修士,是最受照骨境众生喜爱的食物。
他在此处逗留的时间,足以将这些怪物们聚集吸引过来,垂涎欲滴,就等着这顿大餐饱腹了。
缺月剑没了,他只有一把扶广山大战时随手捡的,不知道是哪个弟子的剑。
折迩胡乱劈砍,调动所剩不多的灵力将怪物荡开,但是那些灵力如同食物出炉的香味,反而让怪物更加疯狂,很快就有一只不管不顾扑上来,张口从折迩身上咬下一块血肉!
他痛得神志不清,紧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
痛楚蔓延吞噬意识,四肢逐渐失去力气,连握剑的手也失了力道,他没想到自己没死在扶广山,倒是要死在这生机隔绝的黄泉之地。
凌厉霸道的剑气斩来——
所有怪物被拦腰斩断,残躯挂在折迩身上,溅了他一脸的血肉。
他忘了这惊悚作呕的一幕,注意力全落在谢长安身上。
“留天剑怎么还在你身上?”
折迩有些迷惑,他从前没见过鬼,也不知道命剑能不能无视主人的死贴身跟随。
后者把怪物都斩杀殆尽,手里的剑气也随之消失,原本就不稳的魂魄颤动得越发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她踉跄几步,没有吐血,只是面露痛苦,身形更加透明。
折迩如梦初醒,赶紧扑过去,想要扶她,却又扑了个空,不由大急。
“我就让你别把定心玉扔了吧,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我身上也没有定魂的法宝啊!”
谢长安剧烈喘息,懒得理他,兀自闭上眼,不管不顾往地上一倒。
万事皆休,天地清静,再也不用听这烦人的聒噪。
她躺在一堆怪物的血肉尸身里,如被折断的花跌入泥沼。
花既已断,很快便会枯萎,彻底化作泥沼的一部分。
这样很好。
此生多舛,惟愿一忘。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雪花。
她不知道真的下雪,还是魂魄消散之前的幻觉。
雪竟还能落在睫毛上,轻鸿薄羽一般。
她眨眨眼,雪花就在眼睛里化了。
很冰,很冷。
一如这天上地下。
……
谢长安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耳边阴风刮过。
折迩就坐在不远处,手里针落线飞,不知在缝缝补补些什么。
她头顶是一棵阴柳,长在照骨境的柳树。
柳树性本阴,照骨境的柳树更是阴上加阴,许多无处可去又还未消散的弱小亡魂就依附在阴柳上,悬挂枝头轻轻摇晃,乍看像柳叶染了银光。
她低头一看,依旧是半透明的身形,衣裳染血,行将破碎,但也没有预料中的魂飞魄散。
为什么会这样?
新鬼谢长安头一次产生迷惑的求知欲。
“你醒了?来,试试这个合不合适?”
折迩递来一把伞。
这是把很破旧的伞。
为了把破洞都补上,折迩甚至不得不撕下自己的衣裳。
但他再怎么努力,依旧掩饰不了这把伞的丑陋残破。
下雨天打这种伞只会漏水,连最穷的人家都不会想到拿来再用一下。
谢长安盯着这伞看了半天,没动。
折迩主动解释:“这是给你魂体栖身的,你别看这伞破,我捡来的时候发现它是柳木做的,正好给你养魂,谁让那块定心玉被你扔了。喏,破的地方我已经给缝上了,幸好我随身带着针线。”
谢长安面无表情,本来半句话也不想说,但对方一直盯着她,大有她不回应就继续僵持的架势。
“……你真贤惠。”
折迩不以为耻:“好说,以前师弟师妹练武时蹭破又不至于扔掉的衣裳,都是我给缝上的,你要是觉得这伞太朴素了,我可以再绣朵花上去。”
谢长安:“把你的头绣上去。”
折迩幽怨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以前不这样的。”
谢长安冷冷道:“厉鬼都这样,你离我远点。”
折迩试探:“你看,你现在还有剑气和剑意护身,一时半会也魂飞魄散不了,不如跟我走,说不定还能找到还魂之物,顺带帮我找一种药草疗伤,要不然我很快就会死了。”
谢长安漠然:“你死了与我何干?”
折迩:“那我活着,你想骂人也能有人受着不是?要是我也变成鬼了,指不定魂魄飘散到哪里去,你还上哪找受气包去?”
谢长安:……
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脸色青白,比刚见面时更加虚弱,印堂发黑,眼下惨淡,已是命不久矣之相。
“你伤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