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君林重新跑到薛伦面前“告发”高克威开始,时间就这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摆在薛伦面前的问题有很多。按察使司的按察副使、按察佥事哪些有问题,哪些没问题?能让杨君林现在继续去打理布政使司的事务吗?且不说薛伦没有这样的权力处置这件事,现在不管如何处理都难以预料后果。成都诸卫五百骑兵匆忙北上,城中人心已经不安。包括他薛伦自己在内,这种举动都可能被理解为薛伦对陛下的旨意心里有想法。已经派人带着总督衙门的人一起去找费宏了,可是等费宏回来还要至少数日,这段时间里四川的正常公务怎么办?现在薛伦心里最盼着两件事,一是陛下直派在四川的隐秘力量首领能直接跟他联系,二是陛下之前就已经在京里审出了张伟的事情与四川关系匪浅、圣旨已在路上。但他先盼到的是郭瓒派人送回来的三样罪证和一个半消息。正德朝的旧圣旨和伪造的假令牌还好,反正经不起验。可是那份公文着实让薛伦的手发抖:他伪造了多少份这样的公文?这能是今天仓促之下准备好的?四川下面的府州县,若见到了这样的公文会有什么反应?那一个消息则是:陛下另派了一个潜邸出身的锦衣卫百户陈寅坐镇杨家,这才免除了杨家被屠灭的坏情况。半个消息却是薛伦此前已经想到的:高克威果然是想要逃,但他派去杨家的人竟都带着广东口音!怪不得高克威早就备好了那些东西,原来他还收留了此前广东伏诛的一些余孽。“侯爷,万万不可啊!”看到薛伦听完禀报之后脸色露出的毅然之色,他身边跟了三十余年的老师爷潘旻走上前焦急地拉住了他,而后欲言又止。“……你们先下去吧。”薛伦先挥了挥手,这才问道,“绍贤,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潘旻这才说道:“稍安勿躁!费督台几日便回!陛下既已定下张伟等人谋逆大罪,岂会留手不拷问出同党?高克威既然涉事极深,陛下自会关注到四川,杨阁老也不可能不担心!以锦衣卫手段,四川之事虽然还没奏往京城,陛下也大有可能知道了四川急需镇住,圣旨必已在路上!”他语重心长地劝道:“然陛下既知四川有逆贼同党,侯爷便身处猜疑中心!陛下令天下藩王及勋戚于万寿圣节前入京,侯爷却未奉旨便先行暂管藩司臬司事宜。如今虽事出有因,纵然此后有明证侯爷是一片忠心,可这先例却会坏了大局!”“……先例?”薛伦不明白。潘旻郑重地点头:“不错!诸省对新法心怀不满者少吗?侯爷是一片忠心,在各省总兵一方的勋戚都如此吗?若援引侯爷先例,其余诸省一些心怀不轨之人都先假逆贼同党之名接管政事又如何?兵有了,粮也有了,那才是真正天下大乱,割据之忧四起!”薛伦听得悚然一惊,而后不得不承认潘旻说得有道理。可是,若四川真因此乱起来呢?“侯爷担心四川大乱更是不必!”潘旻跟了他这么多年了,深知他的心思。“其一,藩司臬司公文处置本来就不用快,轻易搁置上十天半月是常有之事。”“其二,锦衣卫及内厂现在不敢轻举妄动,必然也是因为尚未得到旨意,但他们身上的担子比侯爷更重,定会全力盯住高克威安排出去的几路人马。”“其三,退一万步讲,若四川真因此有某些府州卫所乱了,又岂能挡住将来王师清剿?”潘旻慎重地说道:“侯爷奉旨而行,无旨便只先镇住成都府大局,这便是有功无过!当前只确认了高克威是逆贼同党,有此前布置、成安伯也已前去追索,这便已经足够了!侯爷,陛下此前那道旨意,就是要看天下藩王及勋戚,哪些听话,哪些不听话啊!万不能擅自做主!”薛伦被他说得有些萧索,沉默不语。潘旻又陪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若真有些府州卫所乱了,百姓何辜?但是侯爷,你要想着,若因伱擅自做主,将来另有一省甚至数省割据之忧,这罪过孰大孰小?”薛伦问道:“若只是镇住成都府大局,如今杨君林怎么办?臬司按察佥事以下全都离了成都府,又如何处置?”“藩司好办。侯爷现在便是派两个亲兵充任杨君林的随从,让他先告病在家休养几日、藩司事务一应如常便可。至于臬司……”潘旻一声轻叹: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都不在,那确实是诸多事务无人处置。这么多人自无可能同时有事出府城,没个说法,人心也不安。“侯爷,那就不如先行文一道至总督衙门和总镇太监处,侯爷派我,总镇太监派一人,总督衙门派一人,一同先去坐镇。那剩余的官吏,我们只先安其心,让他们这几日先只是收公文,不处置。”“你熟悉臬司事务?”薛伦看着他。潘旻笑着摇了摇头:“不熟悉,但他们都知道此事轻重。不须瞒,也瞒不住。高克威谋逆,我们过去也不是理事的,只是先等费督台回成都府而已。”薛伦思索了一会就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公文写好送出去不久,又有通报来:“总兵大人,衙门口有个士子请见,说是杨阁老的亲侄子。”薛伦眼神一凝:“请进来。”片刻之后,杨廷中的儿子杨植来到了薛伦面前。再片刻之后,阳武侯和杨公子大眼瞪小眼。薛伦以为他有什么要紧情况传过来。杨植紧张地怕薛伦追问他刚才去什么地方送信了。毕竟陈寅交代过了这个万不能说出去,至少在他告诉自己可以说出去之前。杨植也根本不清楚把信放到那里会被谁收到。“……既然如此,那杨公子就先到我府中住下吧。”安排人把他先护送到自己家去了,薛伦感觉很疲惫。年纪实在是大了,而眼下却又左右为难。而四川的这个难题,只是因为皇帝的一个决定。……眉州自唐时起,刻板印刷业就逐渐兴盛,成为“书刊”之城。这也让眉州学风蔚然,不仅在两宋年间共出了八百八十六位进士,更是出了三苏这等名震千古的人物。此时,眉州是四川布政使司的直隶州。张经在眉州已经呆了六天。他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中进士后得授嘉兴知县,而朱厚熜登基后因为那一大批言官被罢黜,他补成了工科都给事中。品级虽然没变,但地方官变成京官,而且是一科言官之首,算是一个不小的升官。如今,更是因为这次清整天下水利的事被委任为四川巡水御史。担了这个差使,他毫无疑问已经是新党一员。因为费宏,四川却是旧党大本营之一。张经来之前预料到过在四川会很难做,但没想到如今却会面对这样的局面。真正的臬司衙门司狱万清带领了十二个真正的司狱吏卒站在他面前,手里抖着那张公文倨傲地说道:“张御史如果觉得有冤,向督台大人和臬台大人申冤就是,我是奉命办差,带走!”张经气不打一处来:“慢着!”这一声吼,那些要拥上来的吏卒倒是顿下了脚步,看向万清。做过一方首官的张经见多了吏卒,此刻一声怒喝自有积年官威。不等万清不满地开口催促,张经先说道:“你们胆子不小,敢做这等抄家灭族的事?”“不用怕他!”万清昂了昂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陛下密旨,还有督台大人和三司用印,擒下你,有功无罪!”吏卒又围过来,张经却只看向了一旁的眉州知州程文德:“程知州,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在你眉州出事,你难辞其咎!我乃外派御史,四川上下,岂敢如此辱我?说有陛下密旨,拿办钦派御史,无人宣旨,只遣一从九品司狱?”程文德骤听如此大事,人都处于懵圈状态。听到张经这么说,他也觉得此事过于蹊跷,也过于轻慢。如果朝中真的是杨廷和已有曹操之势、陛下有密旨,那费宏及三司要来拿下张经,岂会就这么让臬司衙门的司狱带着十二个狱卒来?张经又转头看向万清:“你已身处死地而不自知!费督台是与我同日离开府城去巡茶课的,你这公文上的总督大印从何而来?若果真是杨阁老意欲谋反、陛下密旨四川勤王,此刻又岂能不传檄四方,遣诸卫官兵严阵以待?万司狱,你可要想清楚了,谋反的若是给你下命令的高克威,那你便是同谋!”说罢再次对程文德斩钉截铁地提醒:“程知州若不辨明情势,那将来也难免有同谋之嫌!”程文德虽然对于张经在眉州督巡水利之事的这些天感到十分头疼,但现在也不免开口问了万清一句:“万司狱,张御史言之有理。张御史是钦派到四川的,便是费督台也无权处置张御史,只能上疏弹劾。若真有旨意,该是当面宣旨拿办。”如果这公文就是假的,那可真就是谋反了。万清一个吏卒出身的从九品可以不懂这些,他正五品的知州也不懂吗?除非是四川几个大佬真的已经都合谋好了要一起干大事。可就算如此,那也需要这几个大佬亲自来收拢人心、清除异己才是。万清只是个拍高克威马屁才得到提拔的人。昨天听了高克威说是密旨,还有公文在手,哪里想到更多?他心里想着这是为陛下立功,故而兴奋异常地就带着人出发了。一路上,去哪里他没告诉底下人,毕竟高克威交待了,圣意要等另外四人递到按察副使和三个按察佥事那里之后再宣扬。可到了张经面前,面对不把他这公文放在眼里、对他又颇为不正眼瞧的张经,万清还是在怒火中抖出了高克威说的那些事。结果现在张经说,这公文应该是假的,因为费宏根本就不在成都。万清怒声反驳:“既然是密旨,什么时候到的成都岂能让你这逆党知道?既然有密旨,拿你还需要宣旨?密旨又不是给你这逆党的!”张经冷笑一声:“若密旨是费督台离成都之前就到了,就算要谋划几日,为何不先借故把我多留在成都几日,那何须再劳烦你又跑这么远一趟?现在就连程知州都心怀疑虑惴惴不安,这是要奉密旨行勤王大事的做法?”说罢指着程文德:“你信不过我这个京官,程知州你总该信得过吧?你问问程知州,此事是不是大违常理?本官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误,被人害了还不自知,酿成大罪可就无可挽回了!”万清不由得看了一眼程文德。怒是强行挽回颜面,他现在自己心里也在怀疑。谋反跟奉旨勤王,那可是两回事。自己没这胆子,高臬台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吧?程文德却是苦笑不已,开口说道:“万司狱,这事……确实有违常理。”说罢心惊胆颤地问:“万司狱受命时,是只有高臬台当面,还是阳武侯、杨藩台都当面?”万清只犹豫了片刻,程文德却突然变了脸,威严至极地胡喝道:“来呀!保护张御史,拿下逆贼同党!”眉州的衙役们顿时精神抖擞,站在二人身前保护的有,过去围住了臬司官吏的也有。万清没想到形势直转而下,刚才还唯唯诺诺左右为难的程文德突然就变脸了。张经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个一脸正气的程文德。非要看出了臬司来人气势上的破绽之后才开口问些正经的,然后陡然冒出来要“立功”?臬司的人毕竟还没真的拿下自己,现在已经被他程文德判为逆贼同党了。“谁敢?我乃提刑按察使司司狱!”万清惊怒交加。“本官为何不敢?”程文德满脸官威,“左右!先拿下再说!若是本官冒犯了,回头再向万司狱请罪,还请万司狱现在先屈尊暂留眉州!此处离成都府如此之近,真假顷刻便知!张御史若真是陛下密旨要拿办之人,本官也自会先看守住!张御史,得罪了,你以为如何?”张经深深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巡视水利之事要先搁置了。但他却作揖行了一礼:“自该如此。本官便先在眉州府衙内盘桓几日,待成都府中消息传来。”说罢眉间却难掩忧色。高克威究竟凭什么敢于这样行事,还是说四川要员早就已经勾连好了,此次行事只是所托非人?他并不清楚,高克威要的只是先制造更多混乱让薛伦分心,无法全力去追索他。可是不仅杨府那里有一个早已潜伏许久的锦衣卫百户,而这个巡水御史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人。寻常而言,一个文官,骤听这么大的事,面临的可能是灭顶之灾,岂会不大闹一番?可张经不仅处变不惊,还几句话就点明了要害,剖析出了可能的情况。朱厚熜圣裁他们给出的巡水御史名单时,把张经点到了四川。只因为张经是曾被另一个嘉靖最终冤杀了的抗倭英雄、兵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