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说的没开玩笑,是让严世蕃派人去找那日本如今的所谓天皇。“陛下,那地方不尊王几百年了。”严世蕃不理解,“找他们那劳什子天皇有什么用?”对日本的统治者,宋以前都只称日本国王。宋元时,正史里倒记载了天皇这样的称呼,但是大明又重新使用日本国王。其实他们本来正式的自称也是“治天下大王”。只是当年,日本出了第一个女王,摄政的圣德太子搞了改革,大大提高了大王的法权、人事权、政治权、外交权等。不仅如此,当时日本还尝试远征新罗,这都是因为圣德太子有雄心提高日本的影响力。为此,编纂《国记》、《天皇记》等书,把皇统向前多推算了大约一千年。在这一千年的空白中人为地安插了三十二位虚构的天皇,这就是日本国王开始正式自称天皇的开始。可实际上,圣德太子那宪法十七条,充斥着华夏儒、法、道的影子。官位十二等同样也是引用了儒学的五德来区分官阶,定法十七条也是因为阴极为八、阳极为九,十七是阴阳之和、天地之道。在严世蕃看来,皇帝竟然口称天皇,这一时让严世蕃有点不安:难道陛下对日本的想法变了?朱厚熜说道:“国内群贼逐鹿,百姓生灵涂炭。内有战乱,外扰邻邦。这种情况,朕不找日本国王,难道去找他的臣下?”“……找他有何用?”严世蕃转不过弯来,“那日本国王穷困潦倒至极,继位后连继位大典都办不起,一直过了十年,才得那大内义隆进献了点钱办了,听说是两千多贯……让臣算算,嘉靖五年继位的,嘉靖十七年才举办大典!”他担忧地说道:“只怕反倒让日本上下觉得陛下不明日本情势。”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严世蕃尬了一阵,这才有点缓过来:“……至少那大内、尼子、毛利诸氏是知道臣的。所以此举,是让他们看到陛下在与日本国王接触,可能有帮助他的想法?”朱厚熜冷笑一声:“朕帮他做什么?你就派个使者,传朕圣旨:日本连年战乱,百姓没了活路继而为寇,祸患大明、朝鲜等邻邦,朕找他问罪!”“……”严世蕃又尬住了,这回只是开动脑筋紧急思考。“谁是日本的国王,朕就找谁问罪。”朱厚熜昂了昂头,“他担不起,就让位,反正他这一系早就名存实亡。足利氏敢担吗?”“……恐怕不敢。本就势微,再有篡位嫌疑,自是群起而攻之。”“国王不肯担,征夷大将军不敢担,那便是无人能对此负责。无法让日本国内百姓安居乐业不致下海为寇,满朝文武谁人无罪?日本百姓苦战乱久矣,若无人能做主,大明便亲自去做主!”严世蕃总算明白了:“花点时间,师出有名?”朱厚熜笑了起来:“召你回来,就是要详细议一议。你在那呆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得更详细……”严世蕃只是先和皇帝私聊,汇报一下自己的看法,印证一下皇帝的思路。告退回家前,皇帝叮嘱了他明天入宫开正式的会议详细商议。届时,就有夏言等诸人一同参加了。严世蕃回到了家里,他爹严嵩正在和两个没见过的孙辈亲近。除了离京前和正妻所生的“老大”,家里现在已经有四个孩子。但父子俩都清楚,外面还有一个真正的老大。到了书房里,严嵩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封了东瀛伯,另一个孩子也认祖归宗吧,接回家来。”“……是。”“往常不算凶险,这回再去日本后,才是真正凶险了。”严世蕃问道:“爹,伱已经知道陛下要怎么做了?”严嵩叹道:“最近一直听陛下讲授新领悟的人理大道,同僚们也都相互议论印证,岂能猜不出来?”“陛下又领悟了什么?”“阶层、汉夷、赵宋就有的工商皆本、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真正含义……”严嵩唏嘘着,“很多很多,细细再对你讲吧。总之,君臣都细细剖解过为何历朝历代都逃不过国祚不永,真正的出路在哪里,还有走向天下大同应该有几步……”“……陛下不只是想开疆拓土,竟真想着天下大同?”严嵩脸上也不免泛出一些异样的激动:“确实深受启发,像是能摸到一点影子了。陛下如此重视礼交、文教,原来多年前就已经有模糊的想法。”天下大同的功绩,十六岁的少年遭不住,六十岁的重臣更遭不住。“那总共有几步?”严世蕃不免问了出来,严嵩闻言才古怪地沉默了片刻。“爹?”严嵩竟然望了望窗外,而后才小声说道:“第一步,让外藩国主都成为虚君,效仿大明行参策、国务殿之制……”严世蕃呆了呆,然后才明白老爹为什么这个反应。他哆嗦了一下:“这是陛下亲口说的?”“大明不能一样!”严嵩立刻找补,然后紧紧闭住了嘴。至少……现在不能这样吧?但将来呢?严嵩觉得,陛下应该是还另有想法的,现在还没说。但难道陛下心目中的国祚永久,是让天家舍弃更多?……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议过程当中,众臣心头其实都萦绕着这样的疑问。“大逆不道”的是皇帝本人,对此,他们能说什么?根本就不敢触及这个问题。但皇帝说的就是让大明的文字、度量衡、钱币、律法、各行各业的标准乃至于制度都先推行出去。没别的凭恃,一是如今绝对的实力,二是大明能带去的贸易利益,三是将来真正把外族民心争取过来、把他们同样看待、让他们生活得比现在好。民族的融合本就不是稀奇事,只不过过去它只是默默发生,并没有多少人深究其中的道理,找出主动推进其速度的法子。现在皇帝提出的也不复杂:万民有其业,永得民心便是永保国祚。这些是漂亮话,内在的本质他们也都听出来了:别光在大明竭泽而渔,天下很大。先从外邦获得更多,让大明百姓过好。外邦百姓的生活水平低多了,先让他们能过好一点,再过好一点,便同样不是竭泽而渔。而最终要想不让这一套体系仍旧崩溃,那就要求之于财富的本源。皇帝鲜明而坚定的观点是:劳动创造了财富,工具的进步让劳动创造财富的速度和规模都会越来越快。大明永保国祚的基石就是两点:永远站在物理大道的技术顶端,永远站在人理大道的制度顶端。后者就是众臣们感到不敢触摸的点:这意味着,新法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因时而变,也许将来就会触碰到皇权的根本。陛下已经把他自己印在宝票上面了,又用股份公司的例子来剥离天子神圣的天命外衣。如今虽说民心所向才是天命所归,可一同打天下、治理天下的,不也有文臣武将吗?大家都是股东。外藩先虚君化,大明是不是最终也要这样?无人言及,天子也没言明。朱厚熜心里是门儿清的。他必定需要大明的科技进步,而人们认识的提高,迟早会把皇权的外衣扒得干干净净。官制要改革,皇家难道就不需要变化,适应未来的新局面?“虚君化”何尝不是皇室能够存在得更久的一条路子。但朱厚熜更关心的,是将来怎么保证能够上位的始终是“明君”、“贤臣”。群臣在上课,朱载墌也有属于他的课。大儿子已经去了云南省亲,自己这二儿子就是朱厚熜需要悉心培养的继承者。尽管他大概要等很久。现在,太子已经长大了,能听得懂更深奥的东西了。因此朱厚熜讲得很直接。“自古以来,异论相搅是帝王术的不二法门。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权力虽然是皇帝给的,但既然给出去了,权力就是权力。因为重臣始终都要面对其他臣子的牵制,一旦大胆篡位后患极大,这才让皇帝始终握有一些牌。”朱厚熜认真说道:“一旦礼崩乐坏,权臣的出现成了习惯,周朝末年的天子,汉末的皇帝,如今的日本国王,那就都是任人摆弄。所谓天命,到了那种时候,信的没多少,最信的反而是百姓。但若总是民不聊生,百姓也就不信了。到了那时候,揭竿而起、颠覆皇朝的反而多是草莽枭雄,尽管很多人最终不能长久享受胜利果实。”“儿臣明白。”朱厚熜不管他嘴上说着明不明白,仍旧继续道:“真正的异论相搅,不能只是为了朝堂制衡。走到了高位的,立场不免离百姓越来越远。而地方父母官里,则不乏真正爱民的。这样的人往往说话不好听,但支持他们,就是支持为了百姓的正道。阻力自然会很大,但只要民心不失,皇帝手里就永远有一张天命牌,总有腾挪余地。”“父皇是说,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阻力?”朱厚熜宽慰地笑了笑:“你能说出损有余,可见明白是懂得了父亲所说的阶层。财富的分配总是难以均匀的,要想走为了百姓而永保民心的正道,总是必须时不时拿富裕的、权贵的阶层开刀。但这些事,要讲究分寸,也要明白,哪怕是富裕的、权贵的阶层里,也都有各种各样的小群体。”说罢正色起来:“流动!没有真正永久的稳固,只有动态的平衡。所有的人,下至普通百姓,上至达官显贵,人人都可能上去,人人也可能下去,这才能避免矛盾短兵相接、彻底爆发。”顿了一下之后,他凝重地说道:“包括皇帝本人!”“……父皇?”朱厚熜盯着他的眼睛:“不肯下去的,反而有身死族灭的可能。父亲说的下去,不是指禅让。皇帝本人,从来都只是一个权力象征而已。父亲为了推行新法,设了国策会议、国务殿和总理国务大臣,放了一些权力下去,因此这么多年才算顺利。但权力毕竟是下去了,父亲有威望,有手段,控制得住。但朱家子孙,将来不见得每个皇帝都能这样。”朱载墌心情很复杂,喃喃说道:“父皇千古一帝,儿臣……”“所以现在父亲只是对你点透一些东西。”朱厚熜坦率地说道,“父亲这一生,会把大明需要做的恶事做完。到了你手上,你就要记住朕说的为民王道。而如果将来到了民智尽开、皇权是什么人尽皆知、朝堂重臣也都深明他们的权力从何而来时,朱家可以有另一种选择。”“……他们的权力,不是皇帝给的吗?”“不。”朱厚熜断然摇头,“皇帝,只是天下的掌柜。天下百姓把权力交给皇帝,皇帝帮着安排这么多人,让他们各行其职。终有一天,天下百姓会认识到他们的拥戴才是皇帝权力的来源,官员也会认识到皇帝只是个掌柜,他们大可也得到百姓的支持就能握有权力。到那时,朱家子孙应当记起朕的叮嘱。”朱载墌的内心受到冲击,望着他父亲问道:“什么叮嘱?”“有舍才有得。若势已至此,舍权而保始终为民的慈悲之心,仍不失超然的象征之位。”“……始终为民的慈悲之心……”朱载墌若有所思。朱厚熜点了点头:“太祖本就是最穷苦的寻常百姓,朱家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明白吗?”“儿臣会记住的。”“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朱厚熜又放松起来,“在那之前,却怕天命仍在朱家之时,最大的祸患却只是朱家人自己的权欲。君临天下,生杀予夺,何其快哉?做昏君易,做明君难,既难且苦。”说罢,他沉默了下来。他的快乐来源于改造大明、改变历史的那种宽慰,但这么多年,他确实是个社畜。有时候,压力很大,那种使命感和肩负重任的感觉,恐怕只有他这个记忆里有沉重苦难DNA的人才能持续找到动力。但是……“人人都有怠惰之心,都有享乐之心。”朱厚熜看着儿子,“朕只盼从你开始,如果自己不肯吃那么多苦,能有一个更好的重臣选拔制度。而哪怕只是一个资质寻常的、有怠惰享乐之心的皇帝,若能轻松把几件事做好始终能得民心,那倒就能始终为后世子孙留下更多可能。”“哪几件事?”“民生几大事。”朱厚熜很明确地说道,“赈灾,养济院,医养院。在百姓最需要的时候,让他们看到皇帝的人。而后,就是中小学,让百姓能看到后代的希望。这几件事,就是你将来,你的儿子孙子,拿着父亲打下的皇明资产局能挣来钱这个基础,该花到的地方。要在这几个位置,安排真正得力的人。”“儿臣记住了。”“父亲还没老,你还有很多时间去领悟。”朱厚熜站了起来:“张居正童年虽苦,后来却一飞冲天了。民间如何,你是该自己去看看的。今年万寿节后,朕会安排一下,你去各地走一走。”“父皇,儿臣……”“让张居正和戚继光陪着你。安全上,你无需担心。”朱厚熜开始安排这些了,他的言传身教,还不够。将来的大明,只有君臣都必须保有某些理想信念,才能在一些大原则上保持一致。那些东西,是不能包装得花团锦簇云里雾里的,不如掰开来说细了、说明了。刨江山根基,也就是刨这些统治阶层共同的根基。昏君自然会有,奸臣也会有。哪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绝的,大家都得认可。朱厚熜那么耐心地给群臣讲课、给太子上课,就是一个想统一思想理念的过程。小团体、小山头永远都会有,但在此之上,大明必须有一个大圈,一个真正有共同理念的组织。都说大明亡于党争,朱厚熜要尝试着迈出新的一步。何妨把党字也明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