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便是四月初一了,你们告诉我新入册的官田只租出去两成?”广州府衙里,杨慎告诉自己应该制怒,但看着面前治下各县州亲自过来的知县、因病因事派过来的县丞或主簿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音量。“别以为本府不清楚!”他沉着脸,“纵然官田粮赋更多,那也比佃租富户的田交得更少!从去年底到现在,各县百姓不应当是蜂拥承租才对吗?怎么才两成?”附廓县番禺的知县低着头不说话,另外一些知县也不开口。府尊发火,来的不是还有县丞或者主簿吗?让他们顶着先解释一番好了。“府尊,不是下官不用心啊。”某主簿只能苦着脸,“民户人丁有限。除了自家田地,佃租了富户田地的,那也有租约在。租期未至,哪能说弃就弃?要额外再佃租一些官田,家中壮丁劳力便不够,何况今年徭役更多……下官所在清远县,从县尊到下官,那是每一里都跑遍了,实在只能将去年清丈出来归册的隐田佃出去两成……”杨慎充分感受到地方的士绅大户实力之强了,他这段时间也不是白呆在广州的,闻言寒声道:“民户徭役重,士绅富户呢?一个都不佃租?”人人都不说话,情况很明白。这些清丈出来重新归为官田的隐田,不就是从这些士绅富户手上刨出来的吗?他们不想再佃租回去,难道还能强逼不成?有田没人种,其实倒不影响今年的田赋——反正每年都能差不多足额收上来,除非遇到了灾荒。广州府清出来的这三万六千多亩隐田本就没在鱼鳞册里了。严格来说这些新的官田倒是能令广州府多收上一些粮食来。这部分隐田能租出两成去,加起来也能收个七千多石,不错了。这部分若算入每年应缴的岁赋里,那只有不到二千两银子;但若是按市价,那可是三千多两银子,就看后面怎么处理。但杨慎不满意,相当不满意。“去年清丈田地,你们各县和稀泥,乡民和富户强买强卖的案子才审了几桩?”新会知县心里一突,赶紧说道:“府尊,这些纠纷,按例都是里正先调解的,多无实据,有些更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真有实据、闹出过人命告到县衙来的,下官都审结了,其他各县想必也是如此吧?解参政铁面无私,许多隐田这才令各县大户都无话可说。”他觉得杨慎是疯了,眼下如何能从那些无头案子入手再尝试办一趟士绅富户呢?今年的田赋实则还得靠他们。若是他们以应诉为由先耽搁他们田里的农事,他们是耗得起、有说辞的。番禺知县也提醒道:“府尊,我广州府士绅富户去年还是体贴官府为难之处的。有些里实在派不出丁也拿不出钱,他们都捐了银子让官府雇人代役。这官田,总需慢慢佃租出去。眼下清丈完了田地,朝廷对赋役是个什么态度,不光这些士绅富户,寻常民户心里也没底,故而不敢贸然承租……”杨慎一个个地看着他们。朝廷态度吗?“朝廷给广东加赋了吗?”杨慎凛冽地说道,“国初广东额田二十三万余顷,广州一府便有九万顷。如今,整个广东都只七万余顷!去年只清出来三百多顷隐田,广州府比国初时减少的额田足有五万余顷。朝廷对赋役是什么态度,是你们想知道吧?”被桂萼用数据糊脸之后,杨慎补过课。但没人回答他。一顷百亩,广州府少掉的五万多顷良田,那就是五百多万亩。如果都征田赋,那至少也是两三百万石粮食,按粮价来算是近百万两白银!不征田赋,收到手的租粮呢?一亩少的收七八斗,好田能收一石两三斗。平均下来,这恐怕是近六百万石粮食,近两百万两白银!每年!这还只是广州一府。所以伱杨慎不清楚这背后究竟代表多大的利益,有多少广东本地官绅和曾在广东任职过的官员牵涉其中吗?还要往上倒数一百多年!梁储带头清理投献,广州府的应赋应役田数、丁数已经增加不少了。又多了三百多顷官田,你有首辅爹,政绩已经够了,还趟这浑水做什么?赶紧叫你爹把你调走啊,你好,我们也好!我们是想知道,但满朝文武官员、那么多致仕官员,谁不想知道朝廷对赋役是个什么态度?杨慎见没人回答,心里的无力感越来越强。“本府既已来了广州,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好了!”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凡广州府治下,不论是谁家,可免几亩田赋,可免几丁徭役,本府一家家去查!本府没有天子赐剑,但本府是广州府尊,可行国法!从今天起,从番禺开始,每个士绅之家,本府都会亲自拜会到!本府倒要看看,得了那消失的五万多顷良田的士绅富户,有多体贴官府之难!”其他人无不闻之变色。你仗着你爹是首辅硬来是吧?会死的!……田就在那里,其实是不会跑的。只不过,日常办事的地方官和胥吏们不会较真,不会去计较那些有官身、有功名的人家一共有多少田,一共有多少丁。翟銮和三大才子一路快船到广州时正是四月中旬。他是广东提学,第一个要看学政的自然是广州府。八月乡试前,他是要每个府州都走一遍的。然后就听说杨慎下乡了,他也不回府衙住。不仅如此,府衙里的同知、通判、推官、知事甚至照磨都不在,都随杨慎去了。府衙里只有一些胥吏。再到番禺县一看,知县、县丞、主簿也都不在,连教谕都跟着去了。问了问情况的翟銮慌忙重新回来拜见张孚敬:“抚台,杨知府这是要做什么?”张孚敬自然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他的表情很复杂。当初手刃王子言,他是钦差,有圣旨,有天子赐剑,有五百锦衣校尉,而且比较有把握。杨慎只有爹。但张孚敬倒是对杨慎有点刮目相看: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爹就是他爹。他爹既然还是内阁首辅,就能隐隐在他身后让人忌惮。他带着阖府命官和属县命官去拜访,大张旗鼓,你接不接待?他也不办案,他就问情况。你自己名下有多少田,你家几口人,有多少奴仆?你亲戚、朋友在广州府又有多少田,在哪里,有多少奴仆?文书就在旁边脸色苍白地记录。事情很怕较真,他没说要改田赋,没说要动徭役。但是目前的国法,什么样的人可免多少田,可免多少丁,那是有过圣旨的,对吧?你是不是逃了一些?于是张孚敬对翟銮说道:“仲鸣此前是刑部郎中,如今是广东提学,你知道陛下派你来广东是做什么的吗?”翟銮脸都白了:“……抚台,这是要出大乱子的!”“……整个广东,也只有用修敢这么做。”张孚敬表示佩服,“他执意如此,本抚只能请汪臬台派些人跟着他。但下一步,恐怕还需从仲鸣你这里入手了。仲鸣,你意如何?”翟銮知道来广东会配合着办一些事,但杨慎的阵仗吓到他了。“抚台,这不是寻几个罪证确凿的革了功名了事就能行的啊!杨用修如此大张旗鼓,处事岂可偏颇?”翟銮声音苦涩无比,“下官岂非要革掉广州府大半生员、举人之功名?那么多官员及其亲朋,岂非都有了罪状?”他忍不住吐槽一句:“杨阁老知道这件事吗?”“你说呢?四月初一才开始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吧。”张孚敬佩服就佩服在这里:杨慎疯了,而这事传遍诸省后,杨阁老这下是真的成了变法派党魁了。陛下听闻后,是会连声称赞杨慎还是怪他坏了大局就不得而知了。张孚敬事务繁忙,他不可能关注着杨慎是怎样一个心路历程。总之现在看来有一点是挺明白的:来了广东后,他大概受了不少刺激……“那下官该怎么做啊!”翟銮心里直骂娘,同时又忐忑地揣摩着朝廷的真实态度,思索着他翟銮在各处的田地该怎么处理。张孚敬叹道:“依本抚之见,仲鸣不如去寻用修,陪他走上几日再说吧。怎么处置,他也没说,只是先一家家拜访。”翟銮不想去,十分不想去!他这个一省提学都到场了,那不就是帮着威胁吗?隐田本就国法不容,还逃田赋、逃徭役?功名还要不要?但他又必须去。官司迟早会打到他这来,迟早也会打到张孚敬这里来!翟銮匆匆赶到番禺县城外白云山下时,惊奇地发现祝允明他们也到了这里。而他们正看着蹲在田埂边、官服下摆别到了腰间的杨慎。堂堂府尊的鞋子上和手上都有泥,他就是捏了一把土,然后站起来微笑着说道:“上等田。”翟銮和祝允明他们的表情和心情只怕是差不多的:你是老农?你懂田?捏一把土你就知道是上等中等下等了?杨慎不管这些,他反正就是来给压力的。站在他旁边的某举人脸上笑得勉强至极,又不得不说道:“府尊,还是先到寒舍坐吧。”杨慎却看到了翟銮,眼睛一亮:“仲鸣?还没恭喜仲鸣升任按察副使、提学广东,不意竟在此相遇。”该举人脸色更差了。“……用修,别来无恙……”都曾是在翰林院呆过的,老相识了。杨慎笑容满面地跟他介绍:“这三位便是吴中四大才子,如今都得陛下赐了同进士出身,供职皇家万法馆。提学到了广东,正可勉励生员们呐!”“……我和三位供奉一同南下的。”“今日真是难得。”他又笑着对主人说道,“宗伯亲临,吴中才子也在这,当浮一大白,留下些好句佳作啊!冯老爷,你以为如何?”“……不敢!府尊折煞学生了……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寒舍蓬荜生辉。宗伯大人、府尊、三位供奉、诸位大人,这边请……”他心里骂骂咧咧又战战兢兢,但只能堆着笑请他们往自家宅院走去。三大才子看杨慎把官袍解开了,腰上又沾了些泥。而他旁后,全是一个个表情忧虑的府县诸官。偶尔要赔笑时,就像哭一样,而且每个人都颇为憔悴。还没走到宅院门口,只见一个府衙胥吏又带了几个战战兢兢的农夫过来禀报:“府尊,冯家佃户小的已经请来了。”“来来来,一同进去。不用慌张,本府就是问问农事,体察一下民情。”府尊是状元公,是文曲星,广州府百姓现在是知道的。但府尊最近在番禺乡下到处转是为了什么,他们也是知道的。因此他们扑通就跪下了:“府尊大人,草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冯举人吓得一张白脸又快黑了,却不敢插嘴。“自己耕的田,往年收成多少也不知道吗?”杨慎已经熟练了不少,仍旧笑得和煦,“不用怕,本府就是体察一下民情,绝不问你们不知道的。来来来,先到院子里再说。”乡民们眼泪都下来了:“草民就在这里回话吧。”“先起来,先起来。”杨慎伸手去扶他们,于是几个佃户也畏畏缩缩地不敢让他碰,站起来挤在一起。你推我搡的,只有一个满脸黝黑、皱纹密布的老人家被推在前头,几个人都发着抖。各色官服和皂衣胥吏们围在一旁,每个人的表情体态都那么丰富,三大才子只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有冲击力。……陛下让他们到广东来便览的“风物”,莫非就是这些?那是堂堂状元公、知名清流、首辅之子杨慎?就在杨慎化身泥石流猛冲广州府之时,这里发生的事终于呈到了北京。御书房里,依旧开着日常的老年学习班。“陛下,广东急报!广州知府杨慎亲率阖府命官及属县命官一一拜访当地士绅,体察民情,细问田亩人丁……”高忠话音还没结束,已经接受“再教育”半个多时辰的杨廷和本就头脑晕乎,这时陡然闻听噩耗顿觉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后就歪倒了。一来一回的消息,延绥巡抚姚镆还没到任。十七罗汉以及张璧、顾鼎臣顿时都懵了,杨廷和身边的蒋冕赶紧扶住了他。“……快宣御医!快去备点参茶!”朱厚熜吩咐完也离开了御座走向杨廷和,只见蒋冕正对着杨廷和的人中一顿猛掐。杨廷和很快醒转,只看到好多脑袋都凑在一起望过来,脸上都是关切的表情。他悲从中来,眼泪立刻就下来了。造孽啊!我怎么真成变法派党魁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