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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大齐赞西边境线,往西十几里路的地方,由于雍罗国的火炮失灵,整个用于防守的土丘被炸毁,雍罗赞西大军溃逃西去,大齐军队救出来的雍罗火炮营两百多人里,重伤者无数。
涵之赶来时,平理已经在死人堆和土堆里翻找,大声喊着哥哥的名字。
祝镕没有死,一台火炮炸开后,他和其他人一起被炸飞,被压在了几具尸体下,恢复意识时,两耳听不见声音,身上也有伤痛,动弹不得,无力挪动压着他的人。
涵之站在土丘下,看着一具具被挖出来的尸体,镇定冷静地辨认模样,每一次看见陌生的雍罗士兵,都让她心里多一分希望。
祝镕看见有人影晃过,可是他喊不出声,也动不了,他看见那些人的嘴巴张合着,但是他听不见任何声响。
就在意识快要模糊时,身上的尸体被搬动了,他蠕动皴裂的嘴唇,念了声:“扶意……”便失去了知觉。
“来人,来人!”平理搬开上面的尸体后,赫然见哥哥被压在下面,激动地大喊,“姐姐,三哥在这里!”
涵之闻言,飞奔而来,平理和几个兄弟将哥哥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搭他的脉搏,掐他的人中,怀里的人,还有一线生机。
“军医在哪里,军医!”涵之高声喊,“快拉马车来。”
项圻知道妻子到了,赶来接应,得知祝镕找到了,亦是激动不已,但人昏迷不醒,满身的血,一时不知生死,他也不敢高兴的太早。
平理护送着马车先走,涵之彻夜赶路已然精疲力竭,项圻将她抱在怀中,责备道:“让平理来就是了,你为何赶来,身体如何受得住。”
涵之没说话,只是含泪靠在丈夫的胸前,她不愿再让扶意承受自己曾经的痛苦,那孩子太乖太懂事,老天不该对她那么残忍。
“先给镕儿治伤,不要报回去。”项圻说,“若有万一,别叫弟妹空欢喜一场。”
此刻后方军营中,扶意独自在营帐里,问人要来了纸和笔,帐子里自然光透不进来,便点了几盏蜡烛,帐外是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铠甲声,她却独自一人,心无旁骛地写着什么。
尧年是躺不住的人,且伤在胳膊,此刻便耐不住寂寞,来这里找她,不过多少也是有些担心扶意,怕她不敢在人前悲伤,躲起来偷偷地哭。
“这些是什么?”尧年翻阅着扶意写的东西,“启蒙之书?”
“教孩子们认字的,昨日随姐姐去探望避难的百姓们,好些五六岁的孩子,大一些的八九岁,这几年边境不太平,他们跟着爹娘颠沛流离,都还没认字。”扶意说,“这里也没有书,我给他们手抄一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尧年坐下,想了想说:“如果祝镕真的死了,你会殉情吗?”
扶意握笔的手轻轻一颤,没有弄脏纸张,仅一瞬的犹豫后,继续流畅地落笔,应道:“我不知道,但总要先把孩子生下来。”
尧年问:“孩子生了以后呢?”
扶意说道:“不知道,郡主……我不愿去想。”
尧年问:“扶意,眼前的一切,是你曾经所期待的吗?”
扶意放下笔,无奈地笑着问:“郡主到底想问我什么,恐怕不仅仅是祝镕的生死。”
尧年苦涩地一笑:“嫁人,到底为什么呢,倘若大姐姐没嫁给我哥,她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和磨难,嫁了人,原本自己一个人的痛苦和辛苦,变成了两个人的,这样真的好吗?”
扶意说:“我想,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判定,究竟怎样的人生才是最好的,只要自己觉得眼前的一切值得,那就足够了。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不该用他人的人生来衡量自己,也不该用自己的经历来否定别人。纵然我为祝镕殉情而死,与他人,与郡主您,又有什么相干呢?”
尧年将这些话,想了很久,垂下眼帘说:“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呢,受伤倒地的那一瞬,我想到的竟然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慕开疆,我很喜欢他,想做他的妻子。”
扶意笑起来:“真的吗?”
尧年双颊微红:“于是也怨恨,他为什么要留在皇帝身边,就算他另有打算,他难道不希望和我在一起吗?”
扶意含笑看着小郡主,满眼的温柔,把尧年的脸看得更红了。
“我们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说儿女情长,是不是太不应该?”尧年说,“我到底只是个小女子,不过是自以为了不起。”
“难道将士们,不思念妻儿父母,战场上就只能厮杀吗?我们大齐还救雍罗人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扶意说,“再说,郡主原就是女子,而且年纪也小。”
尧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亏你还能跟我玩笑,我若是你……”
扶意坦率地说:“其实心里很乱,很想跟着大姐姐去前线找祝镕,可万一我有个好歹,多少人要难过,又有多少人要恨我添乱,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放心,祝镕一定会回来,他死不了的。”尧年说,“我还要靠他,去找慕开疆呢。”
说着话,有人来寻郡主和扶意,说是避难处的百姓们,送来了年夜饭,王妃要她们一起去享用。
姐妹俩都忘了这一茬,异口同声地感慨:“这就过年了?”
大齐嘉盛十年的除夕,京城上下分外冷清,皇帝并没有下旨百姓禁娱,可官员们自肃自律,不敢铺张热闹,往年这一天从日落起,就有绵绵不绝的爆竹声响,今年却宛若空城般,毫无声息。
闵府中,家眷来前厅,向闵老爷和闵夫人磕头拜贺,府里低调地也摆了几桌宴席。
闵延仕在外忙了半天回来,就被爹娘叫去一并享宴,但见韵之不在,闵延仕也意兴阑珊,推脱还有公文要处理,敬酒后匆匆便走了。
夫妻二人的院子里,只有初霞陪着韵之,姑嫂二人不知说什么话,都红了眼圈像是哭过了。
初霞见过哥哥便要走,闵延仕留她再坐坐,初霞笑道:“已经坐了一整天,我和嫂嫂在一起的时候,可比您还多些。”
韵之倒是没说什么,目送初霞离去后,就问闵延仕:“不是说今天就判下来?皇帝又改主意了?”
闵延仕摇头:“想来毕竟是年三十,不愿给百姓添晦气,腊月以来,民怨载道,皇上也招架不住。”
韵之又问:“前线怎么样,有没有新的消息来?”
闵延仕想了想,说道:“我先说,但你别着急,毕竟我觉得,消息不可信。”
“怎么了?”
“从大殿传出来的话,祝镕死了。”
韵之闻言惊骇,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顿时苍白无血。
闵延仕忙道:“我说了,叫你别急,消息未必可信。”
韵之的心几乎要跳出来:“那、那皇帝什么意思?”
闵延仕摇头:“听说你家大伯父在大殿里嚎啕大哭,后来又被送回大牢里,这件事皇帝也没有对别人说,只告诉了祝承乾。”
韵之说:“我哥是大伯父的命根子,我哥若真有什么事,大伯他怕也不能活。”
闵延仕本还有很多话说,但最近他和韵之的关系越来越“好”,总觉得韵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他还是要忍耐住,尽量不被人捉到把柄。
于是一些话,就咽下了,命下人来为他换衣裳,对韵之则说:“我去找开疆,你自己歇着吧。”
韵之问:“我可以回家一趟吗,你有这个权力吗?”
闵延仕摇头:“不可以。”
刚好有下人进门来,韵之便没好气地撂下句:“滚远些,我不想见你。”
下人们吓了一跳,可不敢多嘴,赶紧为公子换了衣裳,闵延仕便出门了。
这一年的除夕,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格外不一样,虽然大齐三百年历史中,也偶有动荡不安时,可对于当下的人来说,他们正经历着的,就是最可怕的。
千里之外的边境上,扶意和王妃、郡主同享了百姓们馈赠的粗糙但充满人情味的年夜饭后,回到帐中继续手写书册,一来打发时间散心,二来,她也的确想为这里的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正月初一的早晨,扶意带上自己抄录的书册,要跟随闵王妃,去探望避难处的百姓,她捧着自己的手稿,等待王妃出营帐,随手又翻看了几眼。
身后有马蹄和车轮声传来,这在营地里很常见,她没有多在意,可突然间,身后很大的声响,喊着她的名字。
扶意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稿纸都落在地上,但不及去捡起来,就看见了祝镕向自己走来。
他很大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扶意觉得整个军营所有人都能听见,而脸色苍白的人,身形步伐虽不如往日那么灵活矫健,还是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走来。
“扶意,我回来……”
“镕、镕哥哥。”扶意怎么也没想到,在经历了生与死的恐惧,日日夜夜不得安宁的担忧后,她再见到丈夫活着回来,说的第一句话说,“你能、能不能小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