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城,驿馆贾珩与陈潇返回驿馆,步入书房,两人落座下来。陈潇抬眸看向对面那少年,轻声道:“你筹建那个海关税务司,的确是一个好法子,只是这位刘参政,是否能担当重任?”贾珩放下茶盅,笑了笑道:“他与林姑父是同年,林姑父既然极力举荐他,想来有着缘由。”情知少女的担忧,担心他忙碌一通给别人做嫁衣,这等官僚会不会成为他的羽翼。沉吟片刻,说道:“提高市舶提举司的分量,系出一片公心。”“那截留关税之银供养粤海水师?”陈潇问道:“不留下来整顿。”贾珩轻声道:“粤海水师这边儿,还不是整顿时机。”再回粤海,起码要等与东虏的首战结束以后,现在的他撬动江南的本土士绅势力,已经觉得阻力重重,不宜再行节外生枝。等到了神京,他仍是定义粤海水师重要性的人,只要他说一句粤海水师地处偏远,国势争锋主流仍是与敌交战在北,那么粤海水师就可能顺理成章地迎来裁军。粤海水师邬焘也只能寻他为依靠,而且此人原就小荣国公的部将,等之后再腾出手来,再全面整顿粤海水师不迟。陈潇蹙眉说道:“难保广东巡抚和藩司会插手。”贾珩轻声道:“这个倒不用担心,他们插手不了。”陈潇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也不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忽而听到惊喜的声音从珠帘后响起,道:“珩大哥,你回来了?”说话间,一个容止丰美,玉颊雪腻的少女从外间快步进来,丰润白腻的脸蛋儿流溢着笑意,道:“珩大哥什么时候过来的?”贾珩看向雪颜玉肤,凝腮雪荔的少女,轻笑了下,说道:“宝琴妹妹,我这也是刚刚到。”“濠镜那边儿顺利吗?”宝琴落座下来,面上带着关切,轻声说道:“听说珩大哥带着人与葡人打了一仗。”贾珩道:“还算顺利,等会儿我们去客栈见见你爹爹,过几天回到金陵。”薛宝琴轻轻点了点头,好奇问道:“珩大哥去濠镜,有没有见到诺娜?”贾珩轻声道:“见倒是见到了,不过,并不怎么熟悉。”薛宝琴轻声说道:“前几天,原想着去一趟濠镜,珩大哥先前还不许,也不知那红夷大炮是怎么用着打起仗的。”贾珩看向少女,轻笑道:“这一路上又是行船颠簸,又是打仗的,没少辛苦,薛妹妹不要以为是过去玩着。”宝琴并非是如湘云那样的贪玩,应该是因为好奇,可能是对海战感兴趣。薛宝琴点了点头,道:“爹爹也这般说。”“伯父身子骨儿可大好了?”贾珩关切问道。宝琴道:“爹爹那边儿已大好了,原说着最近启程,我说珩大哥过几天也要回金陵,能一同回去,爹爹说一起走也好,路上也能有个照应。”贾珩点了点头道:“再在这儿待没几天,咱们就回金陵。”薛宝琴这时看向一旁捧着茶盅的陈潇,轻声道:“萧姐姐,快晌午了,是不是该做饭了,这几天没有吃到萧姐姐做的饭菜,感觉吃什么都不香了。”陈潇眉眼间浮起一丝笑意,清声说道:“等会给伱做。”贾珩笑了笑,说道:“你也不让你萧姐姐歇歇,她这一趟没少累着,等晚饭再给你做。”宝琴微微低下螓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都忘了。”而就在贾珩与宝琴说着话之时,外间的锦衣府卫进来禀告道:“大人,薛家老爷还有薛蝌公子来了。”听闻贾珩回来,薛筠以及其子薛蝌也从客栈中过来探望,说话间,父子二人来到驿馆后堂。贾珩起身,迎向对面的薛筠,笑着说道:“伯父面上的气色看着好多了。”薛筠也笑了笑说道:“这两天用汤药调理,身子大好了许多,子钰在濠镜那边儿的事儿可料理清楚了?”在濠镜的冲突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场战争,弹丸之地的武装冲突,自也没有什么国战的特别意义。贾珩点了点头,闻道:“诸事皆已停当,我说这几天准备船只返回金陵,伯父这些年在西夷诸国往来,可曾见识到夷人一些新鲜的制器?比如火器那些比我大汉要强上一些的制器。”“制器?”薛筠低声说着,儒雅面容上现出回忆之色,说道:“夷人的确有一些新鲜的东西,但如说超过我大汉,却也不见得。”贾珩道:“也不能轻视,有些东西还是有着可取之处,比如这火器之长,如果这般发展下去,将来更为先进也未可知。”薛筠笑了笑,道:“火器为军国重器,如何使用就由子钰这样的朝堂重臣思虑了。”说着,目带好奇问道:“今日广州府城中都在议着子钰要行开海之策?”贾珩道:“开海通商,重建市舶提举司,也算是恢复祖制,当初太宗年间还有隆治年间都开海通商。”薛筠手捻颌下胡须,赞同说道:“现在西夷诸国海上贸易频频,而我大汉这些年却不怎么向外贸易。”贾珩道:“我也是这般意思,尤其是我国的丝绸、茶叶都可以卖给西夷,换取一些西夷那边儿的特产。”这个时候的华夏已经错过了大航海,已经落后了一大步,现在正是奋起直追之时,比如等时机成熟,澳洲那边儿完全可以抢过来。薛筠点了点头道:“茶叶和丝绸还有瓷器在西夷诸国很受欢迎。”贾珩沉吟片刻,开口道:“等海禁一开,我想邀请伯父帮忙组建、经营一家公司。”嗯,他想成立一家远洋贸易公司,当然不是搞奴隶贸易,而是帮着经营商贸,继续经济财富。薛筠闻言,面色疑惑,问道:“公司?”贾珩解释道:“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其实就是商会和商号,以便从事远洋贸易,只是名字不同,取意大体一致,”薛筠去过不少地方,如果能帮着掌舵一家商会,从事远洋贸易,有了经济财力以后想要做什么也方便一些。薛筠讶异道:“子钰是想要做商业贸易。”眼前这位贾族的族长,开海通商别就是打着这番主意的吧。贾珩道:“既是开海通商,就要与西夷有所接触,我国不便派吏员前往,就可改以商会前往远洋开展贸易,打探夷狄内部细情,来往之间也能方便一些。”远洋贸易的事儿,他不好插手太多,改由薛筠这等姻亲之家帮着操持是最好不过。他与宝钗的事儿总归是要示于薛家的,那时候真正就是一家人了。薛筠欣然应允道:“这样也是一个好法子。”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当中,薛家的定位本来就是依附着贾家,现在贾珩又成了炙手可热的朝堂重臣,薛筠自没有什么意见。宝琴低声说道:“珩大哥要和爹爹做生意吗?”贾珩看向宝琴,笑道:“是啊,妹妹要不要过来帮忙?”宝琴闻言,芳心大羞,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柳眉之下的莹润杏眸见着羞意,说道:“我也不怎么理着家里的生意的,让兄长帮你就好了。”她过去帮忙算是什么?贾珩转眸看向薛蝌,对薛筠说道:“伯父,表弟他将来是走科举之路还是经商之道?”既然薛筠帮着他做着海贸的生意,那他也投桃报李,帮着薛蝌在仕途上有所进益。见提及自家儿子,薛筠看向薛蝌,说道:“我想着科举和经商都行,不过两榜进士不是那般好考的,等过二年,接管族里的生意也是好的。”贾珩轻笑道:“那也好,不过有个举人的功名,出来做事也便宜一些,我想着以表弟的文秀之心,中举也是轻而易举之事,纵然进士也不是没有机会。”薛家原本就是皇商起家,而薛筠走南闯北,又去了不少国家,观念开明,显然也没有视商贾为贱业。但望子成龙,未尝没有也让自家儿子科举仕途有所进展。果然听闻贾珩此言,薛筠轻声道:“那进士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不是那般好考的,我是不指望了。”祖上也是紫薇舍人,但到了他们兄弟这一辈,都是屡试不第,索性接管了家里的皇商生意。几人说着话,及至傍晚时分,聚在一起用着晚饭。贾珩用罢晚饭,相送着薛筠和薛蝌父子二人出了驿馆,刚刚返回花厅落座,闻听粤海将军邬焘来访。经过先前在濠镜的一场军事冲突后,粤海水师所部伤亡虽然不少,但却在贾珩这位军机大臣面前,维持住了名头。贾珩举步前往花厅,只见烛火通明的厅堂中,坐在一张黑漆靠背木椅上的粤海将军邬焘,那张圆滚滚的胖脸上笼着笑意,起得身来,拱手说道:“下官见过永宁伯。”贾珩打量着邬焘,语气温和几分道:“邬将军无需多礼,这次与濠镜一战,扬我国威,邬将军和一众水军将校辛苦了。”邬焘连忙谦虚地连声说着不敢,但从眉眼间难掩的喜色来看,显然对贾珩这番话语十分受用。二人重又落座叙话。邬焘目光热切地投来,笑着问道:“听说永宁伯最近要返回金陵。”贾珩点了点头道:“濠镜的事儿既告一段落,在此多留也无多少意思,江南大营还有不少军务等着我回去处置。”他这次返程不仅是带着炮铳,还有葡萄牙人的匠师以及家眷,这些人先一步在金陵落脚,然后坐船北上神京,生产出火铳,然后是尽快列装果勇营的神机营。如果女真再次领兵犯边,那么京营肯定要举兵北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邬焘说道:“下官还说再邀请永宁伯在广东多住几天,好好四下逛逛,既然永宁伯身上军务缠身,那也只得遗憾作罢了。”“军务在身,也没有时间四下闲逛。”贾珩点了点头,看向欲言又止的邬焘,问道:“邬将军有话不妨直言。”“广州城中都在相议开海通商一事,听说起因是永宁伯上了一封奏疏给中枢,不知永宁伯对开海一事是如何筹算的?”邬焘试探问着,似乎是担心为对面的少年权贵误会,解释道:“开海通商一起,寇商并起,我粤海水师也好提早有所应对、防备。”眼前这少年身为朝廷大员,又是提议开海,那么多半对经制事项已经了然于胸。贾珩手中端起茶盅,轻声道:“等这几天朝廷的旨意,如果一切顺利,粤海水师方面,我意思是抽调出一批精兵强将划归海关税务司,这批官员我会亲自拣选。”粤海水师他现在没有精力整饬,但海关税务司他哪怕再忙,也要提拔一些人。邬焘目光闪了闪,问道:“永宁伯所言海关的意思是?”海关税务司?这什么情况?开设了个新衙门?贾珩沉吟道:“负责开海收税的衙门,比之市舶提举司权柄更重,这几天我会让人全面考察粤海水师及广东都司卫所的将领,拣选清廉正直将校,划归海关,协助缉私办差。”邬焘闻言,对这个海关的作用也明白过来了,比起市舶提举司似乎厉害一些,道:“永宁伯,这海关是由巡抚衙门还是布政司统辖?”看这样子,这位永宁伯并不打算将市舶提举司简单地交给他以及粤海水师。原本这位粤海将军想的是,一旦获得了缉私捕盗之权,以粤海水师的强势,市舶提举司还不是任由他拿捏?本意过来就是从布政司拿回一切的主导权。但现在又增设了一衙门,估计官阶不低。贾珩道:“此事,朝廷许是还在计议,尚不知如何,邬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忧,先前应允拨付粤海水师的关税之银不会少,朝廷对粤海水师将来必是要大用的,邬将军对粤海水师的训练和督导以后不可懈怠。”邬焘见如此含糊其辞,心头就有几分疑虑,但还是标着决心道:“永宁伯放心,粤海水师也就是以往太平久了才有所松懈,现在朝廷既然说让动起来,那就不会让朝廷失望。”贾珩点了点头,道:“先前因战而沉没的船只,该引进帆船引进帆船,该花钱购买,不要含糊,还有对这次海战阵亡将校士卒的抚恤,邬将军这两天命人递送过来一个簿册,我也好向朝廷请奏。”“多谢永宁伯。”邬焘点了点头,听完,就告出言辞离去。送走了邬焘,贾珩返回后堂的书房之中,只见明亮煌煌的书房,一着青裙,一着红裙的少女相对而坐,正在说着话。贾珩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这般热切?”宝琴看向贾珩,白腻玉面只上现出欣然,说道:“珩大哥,我向萧姐姐讨教厨艺,萧姐姐已经答应教我了。”贾珩笑道:“那敢情好,宝琴妹妹跟着你潇姐姐学厨艺,将来谁要是娶了薛妹妹可就有口福了。”宝琴:“……”珩大哥到底是说她,还是在说着萧姐姐?陈潇这时,柳叶细眉下的明眸不错眼珠的看向贾珩,似有几簇橘黄烛火跳动,原本清冷如冰雪融化的声音柔和几分,问道:“邬焘走了?”贾珩落座下来,道:“已经走了,他过来想要插手开海的事儿,等要不了多久,估计也明白过味儿来。”只要海关建立,再分出一批粤海水师巡查海务,要不了多久,海关就会成为独立的一支准军事武装,原本的粤海水师想要继续武装走私就不容易了。而且通过海关的三成供奉税银,也是他逐渐掌控粤海水师的手段,如果邬焘再串通手下将校武装走私,那时候就是整顿粤海水师的时机。陈潇道:“那样也好。”她这会儿也明白此事的关要,堂弟他果然心机深沉。薛宝琴听着两人说话,翠羽黛眉之下的水杏明眸眨了眨,捏了捏手帕,心头有些疑惑。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又是六天时间过去。关于开海通商,增设海关税务分司的诏旨,也从中枢以六百里急递送至广州,在万众瞩目中,其内细节披露出来,大意是筹建海关税务分司,由广东布政司参政刘孝远加都御史衔,征辟幕僚,在广州府城驻署办公,由原市舶提举司提举具体负责税收厘金。由军机大臣、永宁伯贾珩自粤海水师简拨精兵强将,组建税警海监以供税务分司调拨差遣,缉私捕盗。巡抚衙门周造捏着公文的手微微颤抖,脸色铁青,目光冷闪,道:“好一个永宁伯!这是在我广东另起炉灶!”增设海关税务分司,由广东藩司参政统辖,增设都御史衔,这是彻底要将开海通商这块儿肥肉独吞,他们是一点儿油水都落不到。置他这位封疆大吏于何地?他说这几天那位永宁伯没有过来寻找自己。见周造脸色不好看,梁主簿连忙劝说道:“东翁息怒,这永宁伯也留了不多久,听说从濠镜带来的那些夷人连同家眷都上了船只,装载了一批破破烂烂,准备返回金陵呢,等他走了,咱们再外甥打灯笼,照旧。”周造冷哼一声,压下心头的怒火,问道:“粤海水师怎么看?”“粤海水师刚刚与濠镜打了一仗,上下都准备借着姓贾的势,向上面邀功献媚。”梁主簿轻声道:“现在三成税银用以供给粤海水师兵饷,这些兵丁对那位永宁伯无不膺服。”周造目光幽沉,道:“本官才是兼理粮饷的巡抚!粤海水师从海关拨付银两,是不用藩司之银?”梁主簿委婉规劝道:“东翁,没有这么一说,仍是由广东藩司统筹一部分,如今以海师与东虏开战,俨然已成国家大势,顺昌逆亡啊。”“小儿异想天开!领舟船劳师远征,可女真也不是傻子,只要派一支偏师阻拦,他们就泡了汤,再说隋唐几次水陆兵进,兵发高句丽?成功了几回?”梁主簿压低声音说道:“东翁,他如今是军机大臣,决定朝政方略,没有一败涂地之前,这谁能阻止得了?”周造面色如铁,幽幽道:“时无英雄,徒使竖子成名!”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高居阁台,决定国家大事,他这等良臣却在粤省蜗居,何其用人不明。见周造目光阴沉晦暗不定,梁主簿不好再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