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长公主府就在贾珩约了忠顺王府的琪官儿密议之时,忠顺王也在王府长史官周顺的陪同下,乘上马车,在王府护卫相送之下,来到公主府拜访着晋阳长公主。已是半晌午时分,天色灰蒙蒙的,花厅之中,忠顺王一身蟒龙团纹袍,端坐在厅中,手旁茶几上的茶盅未曾去碰,分明是等候着晋阳长公主过来。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约莫有一盏茶工夫,心头渐渐有些不耐,只是强行按捺着。就在这时,阵阵环佩叮当之音,隔着帘子传来。忠顺王心头一动,连忙凝眸望去,只见一个身姿窈窕、雍美的丽人,出现在眼帘,玉容明媚,般般入画。忠顺王眼眸眯了眯,暗道,晋阳年岁渐长,倒是愈发风姿动人了。晋阳长公主在怜雪等女官陪同下,从帘后款步走出,打量着忠顺王,巧笑嫣然说道:“王兄登门造访,真是蓬荜生辉,年前听王兄身上受了一些伤势,不知身子可大好了没有?”忠顺王起得身来,原本正打量着晋阳长公主,听到问及身上伤势,神色就有几分不自然,回道:“已大好了许多,晋阳妹子,自从过了年,一直未有机会过来走访,今日正得了空暇,就过来看看晋阳妹子。”晋阳长公主笑了笑,道:“王兄太客气了,该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去探望王兄才是,正月时候,吴妃还是过来走动过的。”双方寒暄而罢,分宾主落座。“王兄来此可是有事?”晋阳长公主端起茶盅,笑了笑问道。忠顺王抬眸打量着容色明媚的丽人,笑了笑道:“晋阳妹子,为兄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父皇的吉壤,恭陵已完工大半,可还有不少石木物料需得购买,以及匠人钱银缺口庞大,所以还需得晋阳妹子援手才是,可否向内务府拆借一些银两。”所谓拆借银两,自是委婉说法,多半是有借无还。晋阳长公主闻言,颦了颦秀眉,声音清冷说道:“王兄,去岁内务府的人过来,我手下那几家铺子,也帮着供了不少土木石料,王兄到现在还赊欠着货银,当然,如是王兄却是手头窘迫,一时还不上,倒也没什么,这些都是为父皇分忧,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什么话说,前不久,内务府又说要从贵州深山运送木材,需要船只,我还让手下人积极筹备船只,帮着运送……王兄,据我所知,户部拨银度支予吉壤,每岁逾百万两,内务府内帑也有拨付银两,如何还用得了旁处之银,而且从旁处拆借,也于制不合吧。”这个忠顺王借着营造皇陵一事,屡次三番借用她手下人力物力,她自不好拒绝,但现在竟然得寸进尺,拆借起银子来。无非是吃准了她面子薄,不好和皇兄道明此事。忠顺王作苦笑之状道:“晋阳妹子,你是不知,这几年内务府账面上也不宽裕,各种皇庄、茶庄受诸省天灾影响,收成多不景气,这两年,朝廷的大事又是一件挨着一件,赈灾济贫、用银糜费,重华宫那边儿什么时候也不能短着银子,为兄这个主事之人,捉襟见肘的紧,现在手头一时间没有银两,晋阳妹子,你我同为皇室贵胄,为着父皇恪尽孝道,也是应该的吧?”此刻,忠顺王已是拿着孝道这面旗帜,来压着晋阳长公主。晋阳长公主颦了颦秀眉,道:“王兄,如说是为父皇修吉壤出银子,我自不该拒绝,可朝廷自有规矩,既是户部度支拨银,如何用着旁处之银?当然王兄如是和皇兄叙说,只要皇兄点头,纵是我倾家荡产,也要为此事竭尽全力的。”在这个家国天下、敬天法祖的封建王朝,营造皇陵一向是国家大政,单单以隆治帝的恭陵而言,其实从隆治年间就开始修造,但中间几度短暂停滞,无非是国家财用窘迫,但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接受私人捐输。崇平帝再怎么说,身为天子,富有四海,做兄长的,也不可能让晋阳公主府出银承担,向自家妹妹打秋风。忠顺王面色变了变,听出了一些“威胁”之意,笑了笑,道:“晋阳妹子误会了,并非是让晋阳妹子出银,而是内务府这几年各项进项减少,手里不宽裕,既然公主府也没有多少银子拆借,那就算了,不过东城那几家关门的赌坊,如能转卖给内务府,内务府也能多一笔进项,缓解燃眉之急。”说来说去,忠顺王还是奔着东城的那几处赚钱的赌坊而来。自古以来,赌坊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般日进斗金的营生,忠顺王如何肯放过?现在的问题是,贾珩自己不在京城开,还不让旁人开。或者说,贾珩没有想好,究竟是不是以博彩这一变种,用以代替赌坊生意。晋阳长公主柳叶细眉挑了挑,丹唇轻启,声音如碎玉清冷,道:“王兄难道不知五城兵马司已经张贴了告示,赌徒于神京地面,多游手好闲,滋扰生事,故而暂且不允东西两市营业赌坊,王兄若打着这些营生主意,可以去五城兵马司问问,倒犯不着和我说才是。”忠顺王端起茶盅,正低头品茗,轻轻咳嗽了一声。周长史顿时心领神会,陪着笑道:“殿下,前日内务府的人想要在东西两市筹办赌坊营生,为贵府的护卫总管,锦衣指挥佥事夏侯莹,以及五城兵马司东西二城指挥,联合查封。”晋阳长公主秀眉之下,凤眸倒立,俏脸笼霜,乜了一眼周长史,冷声说道:“你是何人?本宫与王兄说话,有伱说话的份儿?”周长史面色微变,拱手道:“下官失言。”不过,该说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忠顺王放下茶盅,手捻颌下胡须,道:“晋阳妹子,下面人不懂规矩,自行其事,还望见谅。”晋阳长公主眸光眯了眯,如何不知这同样在说着她手下的人。忠顺王续道:“不过说来,现在提点五城兵马司的贾子钰,如果为兄没记错的话,是妹妹举荐于圣上的吧,他与妹妹交情匪浅,妹妹甚至可以算是他的恩主,如能帮着提及此事,为兄这里也不再作难了。”晋阳长公主轻笑一声,说道:“王兄还真瞧得起本宫,贾珩如今已是军机大臣,与闻国政,本宫哪里指使动了他?王兄不妨给圣上上疏一封,陈明此事,就说要经营赌坊营生,看皇兄的意思若何,何苦为难于我?”忠顺王闻听此言,脸色就有些不好看,皮笑肉不笑说道:“那为兄就奏明圣上,今日就不叨扰了,告辞。”心头实是不悦,一个孀居的寡妇,竟对他这般如此拿大?忠顺王而后铁青着脸,领着周长史离了晋阳长公主府。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晋阳长公主玉容如霜,凤眸之中冷光闪烁,心底也有几分气愤。上门,就是摆明了欺负你,你还没有什么招数。哪怕是普通百姓之家,兄妹之间也屡有龃龉,况皇室乎?“殿下。”怜雪玉容幽幽,小心翼翼说道:“要不要奴婢现在唤贾公子过来?”晋阳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美眸熠熠流波,柔声道:“他先前既有布置,就耐心等着罢,不要一直催着,反而闹的人心烦意乱。”说着,再也不多言,与怜雪以及一众女官返回后院,只是刚刚进入假山廊桥的庭院,听到琴音隔着一面青藤垂蔓的高墙,遥遥传来。“这是元春在弹琴?”晋阳长公主莲步微顿,拢目观瞧,饶有兴致问着一旁的怜雪。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隐隐从琴曲之中,听出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意。这是幽怨着谁?有趣……怜雪同样通着音律,闻言,同样眺望着琴曲传来之地,轻声道:“应该是吧。”“随本宫一同去瞧瞧。”晋阳长公主因刚才的忠顺王一事烦闷着,眼下正好与元春说说话,权当散心。说话之间,晋阳长公主已在怜雪等几个女官的陪同下,来到元春所在的院落。这是一座前廊后轩,左右抱厦的庭院,院中有山石堆积而成的假山,周围花墙下植以藤萝薛荔,因是春来,枝叶新发,翠绿惹人。厢房之中,元春坐在小几后,双手抚着一架暗红色古筝,听到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琴音不由戛然。曲眉丰颊的脸蛋儿,大抬眸看向丽人,见晋阳长公主蹙起的秀眉之间,隐有有不豫之色残留,不由心有所感,问道:“殿下可是有了烦心之事。”晋阳长公主笑了笑,说道:“是呀,和你一样呢。”说着,在不远处的绣墩落座下来,接过元春身旁的丫鬟抱琴递来的香茗,轻声道:“刚刚忠顺王过来了。”“嗯?”元春脸上现出关切之色,问道:“忠顺王爷过来做什么?”晋阳长公主冷声说道:“还能怎么样?无事生非罢了,刚刚被本宫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不用理会于他。”元春想了想,脸上现出宽慰之色,纤声道:“殿下,昨个儿问过珩弟,他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因为三国话本还未写到“赤壁之战”了,故而,诸葛借东风之事还未家喻户晓。元春其实对贾珩之言多少有些不明就里,不过看其成竹在胸的样子,以及“万事俱备”四个字中,读出一些轮廓来。“哦?”晋阳长公主愣怔了下,心头微喜,忙问道:“昨日,他当真是这般说的?”元春点了点头,轻声道:“就是昨日,我问过珩弟,他就是这般对我说的。”晋阳长公主玉容微怔,星眸秋波流转间,心头已涌起诸般猜测。暗道,莫非他已拿到了关键罪证,如是那般的话,只怕发动就在这段时日了。既然已有定计,遂将忠顺王一事既暂且压下,转而将闪烁着好奇之色的熠熠美眸望向元春,问道:“元春,方才本宫见你琴音之中萦有幽恨之情,不知何故?”元春容色微变,颤声道:“殿下误会了,并未有什么幽恨之情。”晋阳长公主轻轻一笑,莹润如水的目光好似看穿了少女的内心,柔声道:“其实你不说,本宫也能猜出一些,可是因着……风情月思?”她也通着音律,方才的琴曲,其中幽恨之情多半是因着男女之事,但也不知当事人是何人了。这般一想,再看对面容仪丰美的女子,也有几分感慨。二十多岁,正值春华之龄,应也到了出阁之年,许是有了意中人?此言一出,元春玉容微变,顿时被吓到,心头已是惊惶不甚。晋阳长公主摆了摆手,不知何时,怜雪已招呼着一众嬷嬷,徐徐退出厢房。而抱琴也随之出了厢房。晋阳长公主笑着打趣道:“可以和本宫说说,究竟是哪家男子,累的你牵肠挂肚,郁郁藏心?”元春急声道:“殿下误会了,并未有什么,只是方才一时感怀,并非因着风情月思。”“哎,看来你是没把本宫当自己人啊。”晋阳长公主幽幽说着,看着对面的少女,轻声道:“本宫年岁比你大上十来岁,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姐姐吧。”元春凝睇望向丽人,抿了抿樱唇。暗道,如你随着珩弟一起,许还要唤我一声姐姐才是正理。晋阳长公主见元春不答,心头隐隐有一些猜测,拿起茶盅,轻声道:“按说你出宫时日不长,能情丝牵绊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人,偏偏这般纠结……”她出身皇室,又开府多年,这样的事也见得多了,一个大家族,同族兄长或者弟弟太过优异,族姐妹朝夕相处,倾心于彼。纵是皇室,这样的事儿少了?那么琴曲之中的纠结、困惑,倒也可以揣度一二了。元春心头一跳,就在这一刻,一颗芳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想起身而走,可偏偏娇躯发软,竟是动弹不得,心头也隐隐想听这位公主殿下想要说什么。晋阳长公主忽然抬起美眸,忽然紧紧盯住了元春的俏脸,问道:“可是因为……子钰?”元春心头一惊,“呀”的一声,分明是被叫破心事,不知所措。她怎么就突然唤出来。“殿下,你……误会了。”元春玉容微变,凝眸说道。晋阳长公主轻笑了下,说道:“你不用瞒着本宫,本宫这些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你倾心于他,本宫并未觉得奇怪。”她早就有所发现,元春时而看着那人的目光有些不同。“殿下,别说了。”元春心头大羞,星眸嗔恼说道。暗道,你当然觉得理所当然,你们两个做出那般事来。晋阳长公主笑了笑道:“的确有些难办呢。”虽二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哪怕是同姓都不是,但在外人眼中却为同姓。元春垂下螓首,心头羞涩,并不敢应。“要不要……本宫帮帮你?”就在少女心思涌起羞意之时,晋阳长公主的声音,恍若带着奇特的魔力在耳边响起,笑意盈盈说道。元春:“……”这……帮她什么,怎么帮?晋阳长公主秋水明眸闪了闪,轻笑道:“好了,不逗你了,你自己拿主意吧。”…………工部衙门傍晚时分,天色昏沉,因为昨晚刚刚下了一场雨,官衙内的石阶被洗刷的光可鉴人。秦业正要离了衙门,打算回家,却被一个书吏唤进司务厅,言是工部侍郎潘大人相询。这几日,随着京察的逐步深入,秦业虽仍在工部坐衙理事,但也知潘秉义打算以“年老笃疾”为由,开革自己,但因为自家女婿先前有言,索性唯等着京中吏部堂审。立定在官厅内,秦业朝着坐于条案后的工部侍郎潘秉义,拱了拱手,问道:“不知潘大人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潘秉义坐在条案后,打量着秦业,见其虽头发灰白、面容苍老,但却精神矍铄,身形颀立,面色严肃几分,掂了掂手中一本账簿,沉声道:“秦郎中,去年京中部衙报上来的官衙修造用料汇总账簿,多有支出糜巨,铺张浪费之载,你作何解释?”秦业皱了皱眉,道:“潘大人,诸般开支,料估所多有估销,部衙也曾报备过,都有详细账目可查,大人若觉得哪里不对,可以派前往核对。”潘秉义闻言,心头就有几分不悦,说道:“秦郎中,本官只是例行问话,等吏部堂审一过,你一致仕,这些总是要与本衙交割的。”此刻,二人的争执,一下子就吸引了下了衙门,想要回家的工部吏员。众人都是伸长了脖子,凝眸看向似有争执之意的二人。有一些人脸上明显就带着看好戏的架势。“张令史,这秦郎中听说女婿是宁国府那一位?那一位圣眷正隆,潘大人这还……”官厅偏厅中,一个掌固压低了声音问道。张姓令史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位是武将,纵然再是炙手可热,也管不到工部丝毫。”“不是说那位还是军机大臣,圣眷正隆,就近侍从圣上,只要在圣上跟前儿说上一两句,潘大人这就不……”张姓令史轻笑道:“纵是军机大臣,现官不如现管呐,再说武将也不能插手部务不是。”“是这个理儿,还是张令史见识深厚。”那掌固低声叙道。诸如此类窃窃私议之声,在廊檐下以及官厅抱厦的书吏之间小声响起。而就在秦业和潘秉义争执之时,另外一位工部侍郎卢承安,则从一旁中走出,笑着打着圆场道:“潘大人,这是怎么了,都散衙了,还没走呢?我瞧着这天要下雨了。”见卢承安过来,潘侍郎面上笑意有些不自然,说道:“没什么,只是与秦郎中叙说,去年官衙宫室的各项开支,有铺张浪费之嫌,就是问两句话。”他先前受着忠顺王爷的暗示,要给这秦业挖个坑往里跳,但这秦业偏偏兢兢业业,再是吹毛求疵,也寻不到太多错漏,只能例行公事地寻着毛病,回头再和王爷说一声,权当交差也就是了。卢承安眼珠转了转,笑道:“既是去岁,已报核详实,如细查,让料估所司员召人翻阅即是,这都快锁厅了,潘大人,不妨一同回去?”潘侍郎点了点头,也不再揪着秦业不放,而是正色道:“秦郎中,你虽因年老而待察,但在吏部未具文函告之前,部里事务还是要上心一些的。”秦业苍老眼眸眯了眯,看向潘秉义,拱手道:“大人之言,下官记下了,若无事,下官先行告辞了。”“去罢。”潘侍郎摆了摆手。望着秦业离去的背影,潘侍郎看向一旁的卢承安,低声道:“卢大人,有些人仗着女婿的势,目无上官。”卢承安笑了笑,道:“秦郎中在部里也有好多年头儿了,于所领之事,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潘大人还是好好斟酌斟酌才是。”他前日不想去忠顺王府就是这般缘故,忠顺王爷视宁国之主为仇敌,而荣国府的贾政还有这位秦业都是贾家的亲戚,只怕要让他出头炮制二人,将人往死里得罪,这是何苦来哉。其实,潘秉义未必没有这番想法,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纵是知道毫不占理,也要使出一些小手段,以邀媚于权贵。(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