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城,厅堂之中,众将列坐在一张张梨花木制椅子上,脸上满是期待之色。皇太极的人头,谁不想看看?不大一会儿,贾芳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个黑红桃木精制的锦盒,行走之间,虎虎生风,年轻朝气的脸上满是坚定之色。厅堂中的诸将都不错眼珠地看向那锦盒,不知为何,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贾珩放下茶盅,看向贾芳,说道:“将锦盒打开。”一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府卫,近前,帮着贾芳一同将锦盒打开,顿时,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逸散开来,厅堂中的诸将心头微惊,旋即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那锦盒。李瓒此刻心神也有几分激动,目光紧紧盯着那打开的锦盒。贾珩道:“将奴酋的人头给诸位大人一观。”贾芳应诺一声,然后捧着锦盒近前,一些北平府的文官面上就现出一抹惧色,而武将则是两眼发光,目光死死盯着那锦盒中的人头。“是奴酋皇太极,我在蓟镇唐总兵手下为将时,远远见过一面,的确是此人!”这时,一个武将忽而激动开口道。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着,语气激动而欣喜。奴酋人头,这皇太极说不好听话,大小是一国之君,如今却被硝制了头颅,供大家观赏,当真是平生快意之事。李瓒此刻看向锦盒中的人头,脸上带着微笑,环顾左右说道:“奴酋虽皓首苍髯,但也不减英豪匪气,观此头颅,可下酒两斤!”这句话就说的相当有水平,文雅中有着几许史书的厚重感。倒也让贾珩多看了一眼。而在场诸将传阅锦盒,近距离观着那头颅,口中啧啧称奇。待众将看过皇太极的头颅,贾珩让贾芳将锦盒盖好,目光逡巡过不远处的一众军将,问道:“哪位是曹变蛟曹将军?”此言一出,厅堂中的诸将面色微动,转眸看向一旁的年轻小将曹变蛟。曹变蛟霍然起得身来,其人高有七尺,身形挺拔,昂首挺胸,拱手道:“末将曹变蛟,见过永宁侯。”贾珩打量着青年小将,面带笑意,赞道:“曹将军密云一役,阵斩阿达礼,今日一见,果是豪杰气概。”曹变蛟抱拳道:“永宁侯平安州大捷,轰毙皇太极,名震海内,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场一众将校闻言都面色愕然,河北提督康鸿则有些担忧地看向曹变蛟。因为此言颇有将自己与贾珩相比的道理,在场一众老油条,闻听此言,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官场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贾珩闻言,怔了片刻,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曹将军,好志气。”厅堂之中众将见此,面色微顿,旋即也随之笑了起来,气氛也变得渐渐轻快起来。陈潇秀眉挑了挑,看向那曹变蛟,心道,倒也是一员良将。这时,府卫来报,酒菜已经备好,算是为永宁侯以及京营将校接风洗尘。李瓒手捻胡须,相邀道:“永宁侯远道而来,鞍马劳顿,先用过午饭罢。”贾珩点了点头,也伸手相邀,说道:“李阁老请。”众将说着话,来到摆好酒菜的厅堂饮宴,推杯换盏,气氛喧闹。待用罢午饭,已是午未之交,诸将纷纷返回营房歇息,而贾珩则与李瓒来到书房议事。李瓒看向那蟒服少年,道:“永宁侯,大同方面的女真兵马已经撤退了吧。”贾珩朗声说道:“自皇太极殒命以后,余下女真主力扶灵柩北返,这场战事差不多落幕了。”李瓒点了点头,喟叹道:“北方烽火,至此才算熄灭。”回顾这一战,实在不容易,北平攻防十余日,宣府也攻防半个多月,大同对峙也有近月,幸在捷音频传。贾珩道:“此战虽胜,但暴露出来的错漏仍比较多,居庸关守将玩忽职守,致使关城为女真所破,兵马崩溃,敌寇至河北劫掠,一如往日,而山东方面驰援不力,导致平安州以后,未能及时追击女真入寇之兵,目送敌寇遁逃,诚为可惜,是故,蓟镇到宣府镇的兵力布防体系亟需梳理。”李瓒点了点头,道:“居庸关守将谷元绍,这次玩忽职守,酿成大祸,是我识人不明,山东提督陆琪怠慢军令,也当有所责罚。”这位内阁阁臣,也为先前的入寇主动揽下了责任。贾珩道:“阁老不必自责,北平府将校原是旧有边将,积习难改,阁老以一人独镇,能报北平不失,已大为不易,而经此一战,也能挖掘出一些可堪一用的良将。”李瓒道:“我正有意重新调整将校布防之意,永宁侯如是有好的意见,可否说出商酌一番?”贾珩想了想,说道:“北方诸省边镇、卫所、省军都需整饬,不仅是裁汰老弱,为国家节省粮饷,还要选用忠良之将,阁老署理兵部事务,你我可向圣上一同上疏。”其实,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先前没有机会整饬,担心阻力太大,但这次大胜是一次难得机会。挟大胜之威,对山河四省乃至陕甘的卫所、边镇的军将士卒,进行一次成体系的深度梳理,重新打造北方的边防警备体系。李瓒闻言,知道贾珩之意,眼前一亮,说道:“我也正有此意,裁汰老弱,选拔锐士,凭敢战之骁勇将校,御敌于国门之外,但往日掣肘重重,如今的确是一个机会。”陈汉的兵制,从南北诸省再到京营,数百万在籍兵丁已然成为巨大的财政包袱。在过去一二年,贾珩主要整饬的是京营,对河南镇军借中原之乱也多有整饬,兵员战力大为提升,江南江北大营的风气也在慢慢扭转。但放眼望去,不论是西北,还是西南,抑或是北方边镇,大环境没有变。哪怕李瓒亲镇北平,但受制于武事不振的大环境,也不可能大范围的整人、罢人。而现在两位军机大臣趁着北方战事大胜,对山河四省(除河南),以及陕甘两地的边军、省军进行整饬,无疑能极大提升北方防线的防守质量。至于全国,这个工程量就比较大,而且牵涉到地方的军头势力,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贾珩点了点头,说道:“李阁老,此事姑且就如此定下,对了,那位曹变蛟可以破格提拔。”提及曹变蛟,李瓒笑了笑道:“我已向朝廷书写了请功的奏疏,不过具体职事还在酌定,可将其用于北方防线调整的人事迁转中。”贾珩道:“如以我之见,此战过后,曹变蛟升任一镇副总兵应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可以其人镇守一关。”李瓒点了点头,说道:“初署山海关副总兵之职。”蓟镇总兵统帅兵马相对较多,而一个小将哪怕刚刚立下大功,一下子骤然统帅十万大军,也有些不切实际。贾珩不动声色地问道:“现任山海关总兵是何人?”李瓒道:“吴襄,先前席间那位红脸膛的就是。”贾珩沉吟片刻,说道:“此人不宜为山海关总兵,可调任山东都司担任都指挥同知,以曹变蛟以副总兵代掌总兵印,与蓟镇总兵协守边务。”李瓒道:“蓟镇总兵这次动作迟缓,未曾守好墙子关,我打算另外拣选良将,永宁侯以为何人可继任?”贾珩沉吟片刻,说道:“戚建辉沈重干练,可至蓟镇,品阶上也合适。”李瓒诧异道:“襄阳侯戚家的人?”贾珩点了点头道:“其人现为京营团营都督,如今在平安州镇守。”蓟镇总兵的官阶不小,属于从一品的总兵,而团营都督也是正二品,品阶上升一级倒也合适。李瓒思量了下,说道:“那就调此人来蓟镇戍守。”李瓒沉吟片刻,问道:“宣府、大同两地,永宁侯打算如何调整戍将人选?”两人同为军机,未必没有人事权的争执,但贾珩在西线大胜,正是威信隆重之时,在边事的话语权就要隐隐重上许多。贾珩想了想,说道:“宣府总兵人选,王子腾在宣府独石口镇戍多日,倒也算勤勉,阁老可以考虑考虑。”王子腾毕竟是担任过京营检校副使的人物,以其担任宣府总兵,品阶上并无问题,甚至还算是降阶任用。李瓒沉吟片刻,说道:“宣化以老成持重之将统帅,倒也合适,大同总兵蒋子宁既被革职留用,永宁侯觉得以何人接掌大同最为合适?”贾珩道:“大同为晋代之门户,蒋子宁镇守大同,虽有一些错漏,但大抵能镇守一方,倒可继续留任。”他并不想让自己的亲信比如蔡权以及谢再义,安插在边镇之上,因为这样会影响他对京营的掌控力。如谢再义回京以后,大概率要封爵,而且独立执掌一营,至于蔡权可继续掌控果勇营。这样整个京营体系,他就有两营嫡系在手,再多就要引起朝臣和天子的警惕,起码现在不合适。可如果留下蒋子宁继续镇守大同,仍会导致将门势力尾大不掉,此事有利有弊。至于平安州,会撤去节度使之称,则以参将谢鲸升授为正三品的镇守使,率兵马坐镇。太原镇的总兵人选,还需再拣选良将。什么贾家小将,还差得远,尚不足以顶起大梁。李瓒想了想,说道:“如此一来,北方边镇几位主将大抵定下,剩下的就是核定经制兵额,精练兵丁,经过这番改动,唯望北方边镇气象蔚然一新。”两位军机大臣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整个北方边务镇守的将校选定,至于南安郡王,没有参与北方大战,自然没有话语权。贾珩道:“是这个意思,不过宣大二地因为察哈尔蒙古归附,当为屏藩,以后的防守重点还在蓟镇与北平都司。”李瓒点了点头,说道:“宣大两地的防守压力以后要轻一些。”这次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宣大两地一个女真入境的都没有,而他负责的东线,居庸关、墙子关相继被攻破,女真兵临城下。贾珩与李瓒议完事,倒也没有多留,而是返回用来招待的官署。这是原北平一位商贾的宅邸,被临时改建而成,作为贾珩这位平虏大将军驻节之地。贾珩进入厅堂,看向那一袭锦衣飞鱼服的少女,问道:“潇潇。”陈潇凝睇而望,清眸波光潋滟,问道:“谈好了?”贾珩点了点头,说道:“对边事将校布置大致敲定了下人选,剩下的就是对北平都司以及蓟镇兵马的整饬、裁汰。”陈潇想了想,柔声道:“这不是一日之功。”贾珩道:“等过几天,可能先班师回京,将兵马带回去以后,再整饬九边边务和诸省省军。”估计,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奴酋皇太极的人头。陈潇清眸中现出思忖之色,问道:“你之前不是想以水师绕袭女真国内,可是想撤换掉山东提督,重整登莱水师以及山东兵马?”贾珩点了点头,道:“但陆琪毕竟是一省提督,如果撤换,需要寻个由头,这次的驰援不力,贻误战机,原本也是个罪名。”“陆琪在山东倒是有不少把柄,朝中有着人撑腰,地方上根基也不浅。”陈潇解释道。贾珩转眸看向陈潇,问道:“难道与白莲教有关?”陈潇摇了摇头,说道:“陆琪其人背后是齐党,与山东曲阜的衍生公也是姻亲关系。”贾珩眉头皱了皱,面色冷意涌动,说道:“衍圣公?据闻孔家良田万顷,在地方鱼肉乡里,欺男霸女。”顶着孔圣后人的曲阜孔家,可以说犹如王朝的寄生虫,自本朝以来,同样无功而封着公爵。而按着平行时空的历史,清军入关,孔家带头剃发易服,这都不用说八大晋商之中也有孔家,妥妥的带路党。这样国之寄生虫,如果有机会自要一网打尽。陈潇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声音如冰雪融化,明澈清冷,道:“他们还收拢匪盗,阴相为用,当地官府纵然知晓,也皆不敢拿捕。”作为在白莲教的圣女,在山东混迹经年,对孔家的一些勾当自然知之甚深。贾珩目光冷色涌动,道:“孔家不事生产,虚受封爵,却不思报效社稷,为祸乡里,诚是我大汉一毒瘤。”陈潇低声提醒道:“孔家得天下士林景仰,几视神圣,不宜妄动。”贾珩道:“现在还未到解决孔家之时,寻找一个契机,再作计较。”陈潇道:“刚刚飞鸽传书来报,曲朗已经令人查办了在太原府城集聚的八大晋商,正要询问如何处置。”原本八大晋商不是都聚集在太原府,因为朝廷征购后勤军需,几位家主后来渐渐集聚太原府。就在贾珩在北平整边务以后之时,据北平府城数百里之外的松州以南的广袤草原上,风吹草浪,绿意惹目。而大批打着旌旗的军卒抵近松州,在傍晚时分于草地扎营,一座座军帐被支将起来,星罗棋布一般。代善以及岳讬父子,也与率领正蓝旗的豪格,暂时驻扎在一顶较大的营帐中,一边派使者向大同的多尔衮报信,一边等候着断后军兵阿达礼以及佟图赖和明安等人的到来。这时,就在军帐之中愁云惨淡之时,一个佐领进入帐篷中,抱拳道:“礼亲王,阿达礼郡王手下的军将大败回来了。”代善闻言,面色就是倏变,旋即看向一旁的岳讬,苍老的眼眸中满是惊异。以阿达礼的勇猛,汉军的畏怯,按说不该落败才是。豪格冷哼一声,道:“汉军还真敢出城追击?”岳讬虎目目光锐利地盯着那报信的信使,喝问道:“将人引领过来。”不多时,随着阿达礼一同断后的副都统,与一位参领、三位佐领,合计五位将校进入军帐,看向代善,行礼参见说道:“奴才见过礼亲王,肃亲王。”岳讬皱了皱眉,喝问道:“阿达礼呢?”阿达礼是萨哈璘的儿子,也就是岳讬的侄子,袭封着萨哈璘的爵位。那副都统面容悲戚,声音低沉,说道:“回郡王,北平城中的汉军一青年小将领军出击,王爷与之交手,武艺不敌为其所斩,事发仓促,末将等想救也来之不及,后来与汉军血战至傍晚,末将等人才领兵脱离战场。”豪格闻言,目中戾气丛生,面容已经阴沉如铁,冷喝道:“主将被斩,你们还有脸回来?来人啊,将这几个败军之将,推出去砍了!”那副都统脸色煞白,但却不敢叫饶,身后四将也都不敢叫饶。就在镶蓝旗的卫士出来,准备押着那副都统的胳膊,就听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慢!”原本正按着几将的卫士不由一愣,看向那出声之人,正是代善。豪格皱了皱眉,拱手道:“伯父,阿达礼侄子丧命乱军之中,都是这些饭桶贪生怕死,我大清不要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代善苍老面容上现出悲怆之色,声音低沉,强压住心头的悲伤,说道:“阿达礼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争强好胜,不肯服输,既是与汉将争斗,丢掉性命也是他武艺不精,这几将虽有罪过,但能将兵马带回,罪过可抵。”如今大清已经折损了不少兵将,从能征善战的多铎再到他的儿子硕讬,一死一囚,如今阿达礼也战死在军中,如果再祭起屠刀对着自己人自杀自灭,没有这样的道理。豪格目光闪了闪,傲然面容上现出一抹崇敬之色,拱手说道:“伯父宽宏气度,侄儿佩服。”这时,岳讬目光冷冷地看向那副都统,沉喝道:“尔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他们抽三十鞭子,留下军前听用。”那副都统闻言,叩首再拜,道:“多谢王爷,多谢郡王,我等纵粉身碎骨,也难报王爷和郡王的饶命之恩。”而身后的其他几位将校也都千恩万谢,叩头不止。待一众将校离去,代善脸上见着悲愤,苍老眼眸中泪光闪烁,怒道:“这一仗,我大清损兵折将,堪为国耻!”不是国耻又是什么?就连清国皇帝都葬命在平安州上,尸首异处,可以说整个清国如丧考妣,愁云惨淡。豪格目光闪了闪,拉过代善的胳膊劝慰道:“伯父,还需往前看才是。”等回到盛京,那把椅子还有争夺,而伯父与岳讬兄弟领两红旗,再加上他的正蓝旗,对上那多尔衮的两白旗要占着上风。岳讬出言宽慰道:“父王,待再重整旗鼓,入主中原,将那汉之永宁侯的头颅祭奠皇上就是了。”代善重重叹了一口气,苍老眼眸中的眼泪打着转儿,心头已是惆怅到了极致。就在这时,一个佐领大步进入军帐,抱拳道:“王爷,睿亲王的使者到了。”经过多日的急行军,多尔衮收拢着皇太极的尸身,也领兵抵达松州。(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