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的“晚宴”,就在潜龙观庄园之内。说是“晚宴”。其实就是罗胖子一人下厨,做了一些简易的家常菜,没什么隆重的场面,正如他所说……这是他个人的“接风洗尘之宴”。没有外人。宴后。“胖子……有个东西,你看一下。”顾南风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细小的零件,两根手指缓缓捻住,用以展示。这是一枚十分微小的零件,单看轮廓,不是常年钻心于机械研究的人……根本无法看出用在哪里。“地蚯上的部件。”而罗胖子则是一眼认出,旋即皱起眉头,“少主……你遇到了地蚯?”“这是在来时路上遇到的,这枚地蚯试图袭击我,然后被我碾碎。”顾南风平静道:“虽然秘密动身,但还是没有瞒过他们。这一路回来,上有‘风瞳’,下有‘地蚯’……看来长野有许多人,都在留意我的动向。”“不……不对……”罗钰闻言之后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如果是新派那些家伙们干的……他们怎会用‘地蚯’这种探测器来袭击你?他们应该巴不得地蚯越藏越深。”地蚯这种东西,可以深入地底数百米。而探查地底,则是岚切所不擅长的事情。顾南风眯起双眼:“你的意思是?”罗胖子正色道:“少主,在我看来,这不像是袭击……更像是一种提醒。或许是想提醒你,长野城有人一直关注着你,而且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早,再早。”动用地蚯冒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能阻止你回来。”罗胖子缓缓道:“所以……在正式出招之前,新派不会亮出自己的牌,一张也不会。”顾南风沉思片刻,道:“胖子,我这趟回来……是为了法案的事情。”当着顾慎和陆南槿的面,顾南风没有隐藏,开门见山。“使徒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大都已经正式反对法案……我认为长野也需要表态。在法案之事上,长野需要和大都谈一谈。”罗胖子怔了怔。他讪讪夹了一筷子菜,道:“先吃饭……先吃饭……”“是我说的太直接了么?”顾南风直视着罗钰的双眼,道:“但法案之事,乃是燃眉之火,容不得片刻拖沓。这趟回来老爷子没有第一时间见我,而是派你来了这么一出……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老爷子不想来,是实在有事,抽不开身……”罗胖子无奈赔笑道:“而且少主,你也知道,离开长野八年,回来就要做主法案之事……虽然你是守陵人钦定的未来家主,但也没有这样的道理……”顾南风继续凝视罗钰躲闪的双眼,沉声道:“伱刚刚不是还说……老爷子一直盼望着我回来么?”“是……但是……”罗胖子长叹一声,“他老人家希望你回来,是平平安安的,而不是搅弄风雨的。八年前斗的厉害,如今大家各退一步,也算是相安无事。和平……不易。”话说到这……已经十分明白。顾南风听懂了。顾慎和陆南槿对视一眼,也听懂了。依靠【清冢】以及顾长志遗存的影响力,旧派仍然拥有着庞大的力量,但他们如今似乎已经陷入颓态,并不想要争夺更多。顾南风的确是名义上的顾家未来家主。可这名义,比起实权,更像是一座架在空中楼阁之上的“虚无冠冕”。旧派的人拥簇这枚冠冕,便等同于守护着自己信奉的道义……清冢里的守陵人是顾长志的传话器,自然要遵循其钦定的意志,于是在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送了顾南风去往北洲,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道义。可如今……斗争结束了。不仅仅是新派不希望看到顾长志回长野。曾拥簇冠冕的那些人,也并不希望看到这位“未来家主”的回归。这是一个很令人心寒的……事实。“怪不得。”顾南风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一片平静,“怪不得,只有你。”地蚯,风瞳。长野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自己……而自己真正回来,来迎接自己的,就只有罗胖子一人。罗胖子有些尴尬。他艰难开口,道:“法案之事,老爷子已经说服了那一边……既不反对,也不支持。今天我来知会一声……少主你明天见了他老人家,就不要再提了。”这就是长野宣布中立的原因……顾慎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若有所思。那位神秘的“老爷子”,顾南风的叔公,应该就是如今旧派的集大权者了。想让激进推动局势的新派,放弃在法案之事上发声,可不是一件易事。“少主,千万要沉住气啊……”罗胖子咬牙道:“离开八年,这次回来,无论要做什么,总要有个过程……”顾南风捻着酒杯,缓缓抿了一口。他只是微眯双眼,并不言语。罗钰也不再开口,而是察言观色,神情谨慎,静待回应。气氛凝重之时。有人敲门。“报……”声音还没落地。罗胖子站起身子,起身来到门前,压低声音怒道:“滚蛋!从哪来滚……”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是自己手下,押着冢鬼,姗姗来迟。一路吹着冷风,晕着车,好不容易才被抬到这里的邢云,抬头看着面前盛怒的高大身影,满面委屈,悲愤,但最终还是默默伸手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晦气……”罗胖子低声道:“押走押走,就近安排个住处……别让他住在这,坏了风水。”冢鬼:“???”“让他进来——”抿了一口酒后,顾南风轻声道:“他是我的客人。”“这几日,就安排他和我住一起。吃喝住行,都在一起,我去哪,他去哪。”谷詬…………接风洗尘之宴,有些不太愉快地结束。回到春雨观。顾慎第一时间浸入精神链接之中。“沙沙沙。”行驶在黑夜中的零零幺列车车厢中,缓缓凝聚出顾慎的身形。他的对面。是盘膝坐在椅上,端正看书的褚灵。“虽然早就知道……长野之行,不会那么顺利。”顾慎活动了一下筋骨,缓缓吐出一口郁气,“但在法案的问题比想象中还要麻烦,即便有顾南风牵线,长野依旧不想和大都谈。”坐在对面的褚灵,说出了一句让顾慎诧异的话。“新与旧,其实都是旧。”“围绕着清冢,以及顾长志先生的生死……他们所做的事情,其实都是为了自己。无论是保守固守,还是激进变局……最终的利益,都是落在以自身为代表的‘顾家’身上。”褚灵缓缓道:“真正的新,其实是顾南风。”“只要在觉醒法案之事上发声……那么长野就会为自己树立敌人。赵西来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反对法案之后,与外洲建立的联系,一夜之间全都断裂,只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很多影响还没有作用出来,便间接消失了。”顾慎轻叹道:“所以长野一直中立,因为它完全可以接受法案通过,或者不通过的两种结果。”“没错。”褚灵微笑道:“八年之前,新派希望顾长志死去,旧派希望顾长志活着……明面上看,是因为他们一個反对神权,一个支持神权。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八年之后,长野发生了新的变化。”顾慎深思道:“八年后,长野太平了。新派那些人不再去试图反对清冢的存在,而旧派的那些人,对于清冢内顾长志先生的死活,也没有那么在意了……”他越是思考,越觉得讽刺。“时间会淡化一切。”“时间也会让人认清一切。”“新派发现,顾长志活着,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外洲不敢轻举妄动,这份威慑力的存在,使得长野地位稳固……于是他们的存在也变得稳固。只要顾长志不走出清冢,他们就不会遭遇到打击,这种局面,并非不可接受。”“而更讽刺的事情是……这八年对于旧派而言,原先拥簇顾长志的理念,也一点一点发生了改变。”“人只有在绝望之际,才会渴望神的救赎。”“想必这些年来,旧派里的许多人发现,原来清冢里的那一位神,不需要活着走出来,他们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反而如果那位神走出来了,他们可能不会那么好。”“在那个时候……他们还会希望神现身吗?”这个问题,褚灵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不会。”顾慎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这趟来长野。推动法案,以及大都和长野的谈判……可不止是顾南风一个人的任务。这位顾家未来家主肩上挑着的担子着实不轻,而且目前来看,就是孤军奋战。长野愿意喊他少主的人不少。可真正把他当少主的,没几个。罗胖子今天的接引应该就是那位旧派老爷子的意思,接风洗尘之余,提醒顾南风回归的态度……明天的那场“家宴”,恐怕才是重头戏。“顾南风那边,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褚灵笑了笑,道:“我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你可以看一看。”车厢的中间,浮现出一枚又一枚的弹窗。文件打包飞掠在这片精神空间之中。“因为他去了光明城的缘故……我才开始调查的……从那被更改的身份代码查起……”顾慎神情凝重,缓缓翻阅。这位顾家少主八年前,被送出东洲,送到了要塞,为了防止被追查,守陵人动用了神座的最高权限,替他改写了所有的身份代码。“从披月城要塞开始,他先是拜入了第四军团麾下,从斥候做起,开始一步一步的晋升之路。这份档案没有加密,因为这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完全就是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值得一提的是,顾南风身上的圆顶斗篷,是北洲名将‘锈骨’的赠物,雾隐披风。”档案里用干净简练的文字,记载了一个身份代码为cn021,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用八年时间,一步一步登上第四军团高位的记录……八年很漫长。八年也很短暂。对于一个离乡者而言,八年太长,漂泊在外的两千多个日夜,俱是孤独和流离。对于一个奋斗者而言,八年太短,一步一个台阶,走不了太远。可对顾南风而言,八年……他最终成为了“锈骨”的副官。而档案cn021的记录也到此为止。或许是因为他长野少主的身份……被锈骨大将所知,于是这份档案停止了记入,以及更迭。档案的最后,是锈骨大将的特别标注:由于cn021的卓越贡献,北洲决定不再将其档案录入深海,就此封存。没有人知道cn021是谁。除了源代码褚灵。“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颇有深意,值得挖掘……”褚灵意味深长道:“北洲大将锈骨,也曾在光明城中进修,他与光明神座有着密切的联系,或许这就是顾南风能从光明城借出信物的原因?cn021的档案没有其他信息,我也无法探知到更多的消息。但我认为使徒信物这种圣物,单单凭借顾家未来家主的名字……还不够借走。”“你的意思是,顾南风与西洲还有额外的联系?”顾慎眯起双眼,“那么他回长野,背后也有后盾。”“大概率。”褚灵顿了顿,道:“但也只是概率。”“不论如何……我都没有担心他的必要了。”“如果顾南风选择留在北洲,成为新一代的名将,只是时间问题。”顾慎看完档案,松了口气,道:“可他却选择返回长野……想必在归乡之前,这里的困局,他早已了然。”顾慎心境逐渐平复下来。其实他也清楚。在法案谈判之事上,他能做的……就是在需要自己的时刻,推一把力。在局势明朗之前,静观其变便好。“比起顾南风,更需要担忧的……是我自己。”顾慎笑了笑,“来到长野之后,我隐约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尤其是罗胖子对我说的那句话。”他时常听三所之人,听到顾慎的名字。“周济人在裁决所里有不少敌人。”褚灵轻声道:“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