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如此,还差两千。”朱棣轻轻叹了口气。地宫中一时沉寂,人人面露忧愁。道衍想了想,忽地开口:“王爷,我有一个念头,只是不合常例。”“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朱棣点头,“大师只管说来。”“王爷可知,北平方圆百里,盐帮弟子,足有三千之众。”朱棣愣了愣,双眼一亮:“大师的意思?”“塞北有盐沼,出产沼盐,数量极丰,价格极贱,盐帮从鞑子手里买来,偷运过境,卖到北方诸省。然而边军守关,过境不易,没有过人之能,不敢携盐闯关,故而这支盐枭剽悍亡命,精整有序,稍加引导,便可自成一军。”朱棣拈须点头,意似沉思,朱高炽奇道:“大师怎么知道这些?”“处处留心,皆是学问。”道衍笑道,“世子别忘了,道衍也算半个江湖中人。”朱高炽说道:“燕王府与盐帮并无交情,如何调动这支盐枭?”道衍笑道:“世子有所不知,盐帮之主,就在王府。”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乐之扬心中不悦,说道:“叶姑娘的事我做不了主。何况,盐帮乌合之众,如何担当大任?”“死马当作活马医。”道衍说道,“王爷也说,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只是叶帮主哪儿有些难办。“有什么难办的?”朱高煦大声嚷嚷,“她既在王府,不答应,要她好看……”“混账!”朱棣暴怒,“闭嘴!”朱高煦将头一缩,悻悻退下,道衍说道:“叶帮主出身东岛,与本朝颇有积怨,纵然受伤落魄,也未必愿意相助。”朱棣略一沉思,向乐之扬说道:“老弟可否安排一下,让我拜会叶帮主。”乐之扬打心底不愿,冷冷说道:“她伤势太重,不可随意挪动。”“好啊!”朱棣笑了笑,“本王去探望她好了。”众人大惊,齐声道:“王爷……”“我意已决,不必多说,”朱棣扬了扬手,“图穷匕见,我也该露一露脸了。”乐之扬见他甘冒暴露风险,心中着实意外,忽见朱棣掉头望来,将手一挥,沉声说道:“乐公子,请!”乐之扬无可奈何,转身带路,朱棣一行紧随其后;徐妃抢在前面,支使郑和,肃清沿途闲人。到了寝宫,乐之扬推门而入,朱微靠在软椅上小憩,闻声惊起。徐妃拉过石姬,带出宫外,朱棣则跨前一步,从乐之扬身后绕出,冲着朱微面露笑容。“四哥?”朱微冲口而出,揉一揉眼睛,只疑身在梦里。“高煦、朱能、张玉。”朱棣回头下令,“你们守住宫门,无我号令,不得入内。”略一停顿,又道,“爱妃、高炽、高煦,你三人留下。”众人应了,或去或留,道衍退出之时,将宫门轻轻阖上。到这地步,朱微才觉并非做梦,但见朱棣沉静自若、言语流利,哪儿有半点儿疯癫模样,一时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叶灵苏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忽见寝宫中多出数人,登时心头一沉,不知是福是祸,倚在床头,冷眼旁观。“十三妹。”朱棣注目朱微,叹一口气,忽然撩起袍子,单膝下跪,“请受为兄一拜。”这一下,屋内众人无不震动。朱微只一愣,匆忙上前,扶起燕王,吃惊道:“四哥,你这是干吗?”伸出纤纤手指,撩起燕王鬓发,盯着他不胜困惑,“你、你真的没疯?”“惭愧。”朱棣微感窘迫,“十三妹,形势险恶,你性子纯真,不善作伪,我斟酌再三,只好违心瞒你。唉,为兄生平征战沙场,经历凶险无数,可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当日市集上的险恶。那时间,若不是你挺身而出、舌战群丑。我堂堂燕王,必定死在市井小人棍棒之下,大恩大德,可比天高,为兄渡过难关,必当涌泉相报。”朱棣发疯,朱微一直为他伤心,如今知道受了蒙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轻声说道:“那不算什么,小妹别无所求,只求四哥安好。”朱棣内心感动,叹道:“十三妹,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子。”朱微轻轻点头,问道:“四哥既然无恙,可有什么打算?”朱棣说道:“朝廷不肯罢休,我唯有奋起反击。”、朱微一愣,怅然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打仗?”朱棣微微苦笑,在她肩头拍了拍,跨前一步,来到床边,拱手道:“在下燕王朱棣,叶帮主,幸会,幸会。”“何幸之有?”叶灵苏神气冷淡。刚一开口,朱棣便碰了钉子,随从之人皆由怒容。朱棣却不以为意,笑道:“朝廷东岛,原为寇仇,叶帮主心有成见,理所应当。”“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叶灵苏虽在病中,气势不减,面对当世名王,秀目清冷,全无怯意。朱棣摇了摇头,从容说道:“当日争夺天下,本王年纪幼小,帮主尚未出生,前仇旧怨,本与你我无关。日月有起有落,江河万里,终归大海,任何恩怨也有了结之日,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并非清算旧账,而是为了释怨解仇。”他笑语晏晏,有理有节,言辞缜密,无懈可击,何况开拳不打笑脸人,叶灵苏一味回拒,反显蛮横,想了想,说道:“好啊,怎么个释怨解仇?”朱棣说道:“叶帮主或也有所耳闻,朝廷削藩,步步进逼,欲要置本王于死地。”叶灵苏轻蔑道:“狗咬狗,与我何干?”朱高煦大怒,跺脚要骂,朱高炽慌手慌脚,将他嘴巴捂住。朱棣审视叶灵苏半晌,忽而笑道:“也罢,叶帮主是明白人,本王开门见山,我要对抗朝廷,难在兵力不足,想要借重北平附近的盐帮弟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叶灵苏冷笑,“你好言好语,原来是为这个?”朱棣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见帮主,担了莫大风险。”“我若不答应呢?”叶灵苏问道。“何必把话说绝?”朱棣笑了笑,“帮主若肯相助,本王必有报偿。”叶灵苏一身不吭,冷冷望着朱棣,朱棣气度沉着,含笑相对。乐之扬微微摇头,有意无意,跨出一步,站在燕王左侧,离床不过五尺。他举止隐秘,朱棣尚无所觉,叶灵苏的目光却扫了过来,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忽地开口说道:“什么报偿?说来听听。”话一出口,乐之扬微微一愣,燕王却是面露笑意,扳指说道:“其一,本王倘若成功,立刻赦免东岛,前仇旧怨,一笔勾销,东岛弟子畅行大陆,朝廷决不留难;其二,赦免盐帮,天下之盐,三分之一归盐帮经营,从此以后,贵帮不用冒险犯禁、贩卖私盐,可得无穷之利,也省了朝廷许多麻烦。”众人无不动容,大明人民亿万,一日不可无盐,国家掌控盐政,乃是莫大财源,纵得三分之一,也可富甲天下。叶灵苏默不作声,闭上双目,神情淡漠;燕王凝目注视,一时也猜不透这女子心中所想,他多谋善忍,心知急切不得,从容袖手,静待其变。“我要一半!”叶灵苏张开双眼。“什么?”朱高煦一跳三尺,“你竟敢……”“滚出去!”朱棣厉声怒喝,目光钢刀似的剜在儿子脸上。朱高煦气势大馁,鼓起两腮,悻悻退了出去。朱棣手拈长须,沉吟半晌,抬头道:“可有还价余地?”“没有!”叶灵苏悠然说道,“我曾算过,天下之盐,公盐六成,私盐四成,若是三分之一,盐帮不贩私盐,份额不涨反缩,你要我盐帮弟子卖命,唯有五五均分,才能见出阁下的诚意。”朱棣一时语塞,他对盐政了解甚少,公私份额,更是一无所知;叶灵苏言之凿凿,似无反驳余地,一时间,暗悔遣走道衍,和尚博闻广记,或许知道详细。叶灵苏见他迟疑,轻蔑一笑,闭上双眼。朱棣看出她的心思,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沉声说道:“好,一半就一半,但须征收一成半盐税。”“一成!”叶灵苏眼也不抬。朱棣脸色阴晴不定,猛一点头,涩声说道:“成交!”“口说无凭。”叶灵苏说道。“好!”朱棣朗声道,“取笔墨印玺来!”不一时,笔墨送来,朱棣铺开卷轴,笔走龙蛇,写满两纸,各各署上姓名,回头说道:“高炽,你也写上名字,我若举事不利,你也要信守此约。”朱高炽一愣,忙道:“父王何出不吉之言?”朱棣目光生寒,朱高炽叹一口气,不情不愿签上姓名。朱棣盖上印玺,吹干湿墨,连带几案送到床前。叶灵苏扫眼看过,提起狼毫,刷刷刷签上姓名,收起一份,说道:“乐之扬!”乐之扬上前一步,叶灵苏倦怠道:“这契约,你收好。”乐之扬满心狐疑,接过契约,注目望去,叶灵苏眼光如水,大有深意。乐之扬满腹疑窦,收起卷轴,朱棣看他一眼,长吐一口气,笑道:“契约立下了,叶帮主如何履约?”“乐之扬。”叶灵苏从怀里取出“青帝令牌”,“你去北平分舵,代我召集弟子。”乐之扬一愣,诧道:“我去?”“当然是你。”叶灵苏微微愠怒,“你是紫盐使者,帮主有恙,三大长老各处一方,你是五盐使者之首,理应由你主持大局。”乐之扬犹豫未答,朱棣笑道:“如此甚好,乐公子大才,正有用武之地。”“王爷谬赞。”乐之扬叹道,“带兵打仗,我一窍不通。”“无妨!”朱棣说道,“涉及军旅之事,我派朱能帮你。”乐之扬无话可说,只好收起令牌。这时道衍推门进来,说道:“葛诚起了疑心,到处打探消息,想要知道内院发生何事?”朱棣点头道:“瞒一日算一日,我先回去,以免露出马脚。”回望乐之扬,意味深长道,“乐公子,成败在此一举,盐帮之事,有劳足下。”乐之扬也不做声,欠身行礼,朱棣深深看他一眼,脸上闪过疑虑,跟着拂袖转身,大步出门,其他人等纷纷跟上。乐之扬欲要退出,忽听叶灵苏说道:“紫盐使者,你先留下,我还有事交代。”乐之扬微微苦笑,停下步子,叶灵苏又道:“将门关上。”乐之扬沉默一时,关门来到床前,开口便问:“叶姑娘,你为何要答应此事?”叶灵苏注目瞧他,忽道:“朱棣有备而来,我不答应行么?软的不行,必来硬的,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朱微一边听见,忙道:“四哥断不至此。”叶灵苏看她一眼,冷笑道:“公主殿下,你对这个四哥,到底知道多少?”朱微呆了呆,小声说道:“这个么……我也知道不多,我尚未出生,他就来了北平,长年与蒙古人作战,呆在京城的时候极少,所以与我亲近,全因他与哥哥交情不错。”“这就是了。”叶灵苏幽幽地叹一口气,“燕王发疯,满城皆知,他为求生脱困,不畏卑贱污秽,瞒过一干对手,这一份隐忍千古少有,做戏的本领满天下的戏子也比不上。老实说,他跟我立下的契约,我一个字儿也不敢深信,眼下他有求于我,过了这道难关,天知道他会不会信守然诺?”朱微奇道:“你若不信,为何签下契约?““我不签行么?”叶灵苏冷冷道,“燕王何等人物?我若不肯,他必有更厉害的法儿逼我就范。”“你若不肯,谁也休想逼你。”乐之扬声音冷冰,“大不了,我带你杀出燕王府。”朱微啊了一声,脸色发白,叶灵苏瞥她一眼,向乐之扬说道:“你那时打算动手,对不对?”“你怎么知道?”乐之扬微微皱眉。叶灵苏说道:“你那一步,瞒不了我,你所站之地,既可将我带走,也可击倒燕王。不过……你带我走了,公主又怎么办?”“我……”乐之扬看向朱微,一时语塞。“我不怕死。”叶灵苏轻轻吐一口气,脸上流露倦意,“也不想别人因我难过。”朱微泫然欲泣,上前一步,握住叶灵苏的纤手,颤声说道:“叶帮主,你签契约,全是为我?”叶灵苏默然不答,朱微将脸贴在叶灵苏手上。叶灵苏哆嗦一下,欲要缩手,又觉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脸上的神情难以描画。乐之扬沉默一时,苦笑道:“叶姑娘,你真要守约?”“人若无信,不知其可。”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乐之扬摇头:“你跟我不同。”“是啊!”叶灵苏自嘲一笑,“你原本就在帮他!”“他是为我。”朱微说道,“我想救四哥。”“不对!”叶灵苏冷哼一声,“我看得出来,他嘴上不说,心里另有苦衷。”朱微一怔,回望乐之扬,见他沉着脸并不否认,不觉心生恍惚,只觉眼前的男子也陌生起来。“这么说……”乐之扬沉思一下,慢悠悠问道,“你不怕燕王反悔。”“我契约在手,他敢失信,我就公诸天下,让他脸上无光。哼,王者无信,看他如何治理天下。”“恐怕你低估了他。”乐之扬叹一口气,“他能那样装疯卖傻,还有什么干不了的?”“我明白,可他万一守信呢?”叶灵苏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东岛孤悬海外,可悲可怜,身为叛逆,永无成功之日;盐帮弟子偷偷摸摸,为了微薄小利铤而走险,一旦失败,身陷囹圄,孤儿活活饿死,寡母沦为娼妓;燕王若不守信,结果不过如此,万一守信,岂不是解开了两个天大的死局。”乐之扬望着叶灵苏,心中感慨不胜,本想叶灵苏久在盐帮,沾染盐枭习气,早已混同俗流,变得精明世故。燕王所言,形同画饼,她口口声声不信,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丝幻想。乐之扬明知不切实际,可又不忍挑破,话到嘴边,生生咽回,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叹气。叶灵苏又道:“乐之扬,下面的话你要听好,北平分舵在城南右侧顺承坊乙戌第,舵主陈亨年老固执,不好对付,他是土长老高奇的心腹,杜酉阳的知己。这两人跟我心结颇深,纵有青帝令牌,他们也未必肯命。何况官府、盐帮,誓不两立,要他们效忠燕王,也得费些心思……”叶灵苏身子虚弱,这一阵劳心费力,渐感不支,出了一头虚汗,身子微微发抖。乐之扬不忍道:“叶姑娘,我都知道了,你好好歇息……”“不!我还没说完。”叶灵苏抬头直视,“盐帮仁义居下,利字当头,帮中弟子加入盐帮,无非赚钱养家,若无利益纠葛,一切均是空谈,若要收服这些盐枭,与其喻之以义,不如诱之以利……”“给钱?”乐之扬笑道,“我一文不名,难道找燕王去要?”叶灵苏摇头道:“用了燕王的钱,那份契约就没用了。”“此话怎讲?”朱微怪问。乐之扬道:“燕王有求于人,才跟叶帮主立约,我们有求于他,他也可以要求毁约,纵不毁约,也会讨价还价。”朱微将信将疑,她对燕王仍有期望,打心底里不愿相信他如此不堪。叶灵苏又道:“集合盐帮,须得数日,你去分舵,越早越好。”乐之扬无奈,将“铸玉回天丹”交给朱微,说明用法用量,又使“驭气”之法,为叶灵苏调理气血,待其安然入睡,方才告辞出门。朱微随后跟出,搂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入怀里,喃喃说道:“无论怎样,你要好好地回来。”乐之扬点一点头,说道:“叶姑娘的伤,都拜托你了。”朱微嗯了一声,再不说话,双手搂住情郎,久久也不放开。两人相拥相抱,站立滴水檐下,四周花眠虫偃,万籁无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晚风吹过,远处屋檐下铁马摇荡撞击,发出一串清越的鸣响。朱微一惊,放开双手,面颊微微发烫。乐之扬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转身快走几步,跳上屋檐,晃眼消失。朱微痴痴仰望夜空,一动不动,任由寒露浸透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