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怜影望着白隼,佩服乐之扬先见之明,说道:“事不宜迟,快快出发。”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水姑娘,你留在京城,我去救人。”水怜影摇头道:“她们与我名为主仆,实为姊妹,妹妹正在受苦,做姐姐的怎能独善其身?”乐之扬想到两个女子,胸中热血滚动,蓦地翻身上马,伸出手来。水怜影不解其意,冷不防乐之扬纵马冲来,一探身,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在身前。水怜影又羞又急,脸上似要燃烧起来。自她成年以来,从未如此接近男子,而今一马双乘,肌肤相亲,呼吸可闻,水怜影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雷,鬓发微微见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乐之扬倒是若无其事。只顾挽缰纵马,水怜影忐忑时许,也慢慢放下心来,心想:“人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想人世间真有这样的奇男子。”一念及此,心中释然,但觉快马驰骤、晚风劲吹,月光树影向后飞逝,胸臆之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情。飞雪时高时低,忽远忽近,仿佛一只幽灵,在夜色中隐现不定。二人纵马跟随,跑了一个时辰,忽见前方出现一点灯火,凝目看去,却是一间四合小院。到了院落上方,白隼盘旋不去。乐之扬心知到了地头,扶着水怜影下马,潜到小院门前,取出真刚剑,切断门闩。两人推门而入,走到光亮之处,忽听有人发出轻唱。乐之扬点破窗纸,向内一瞧,“弄蛇客”躺在床上,浑身青肿,口中哼哼,床边一个小童正在煎药,房中水汽升腾,弥漫着刺鼻药味。乐之扬只觉好笑,老头儿常年弄蛇,反被蛇咬,真是大大的报应。想到这儿,踹门而入。小童吓了一跳,作势扑来,却被他一脚踢翻,弄蛇客慌慌张张,挣扎欲起,乐之扬长剑一挥,指住他的咽喉,笑嘻嘻说道:“要活命的,乖乖躺下。”弄蛇客愁眉苦脸地躺了下来,乐之扬向水怜影使个眼色:“你带这小家伙出去。”水怜影不解其意,皱一皱眉,带着小童退了出去。乐之扬又问:“只有你一个人么?”弄蛇客悻悻点头。乐之扬又问:“其他人呢?”弄蛇客哼哼道:“走了。”“那两个女子呢?”弄蛇客抿嘴不答,忽觉咽喉刺痛,忙道:“她们、她们被紫盐使者带走了。”乐之扬奇道:“去哪儿了?”弄蛇客摇头说:“不知道。”乐之扬笑道:“老先生,你不肯说,我就去问你的童儿,他说了,你就没命了。”弄蛇客神色数变,垂头丧气,悻悻说道:“王盐使带她们参加‘河咸海淡之会’。”乐之扬道:“河咸海淡,那是什么东西?”“不是东西。”弄蛇客说道,“那是本帮的大会,天下大小堂口都要派人参加,听说本次大会,要选出新一代帮主。”“选帮主?”乐之扬吃了一惊,“苏乘光死了吗?”“还没有。”弄蛇客微微冷笑,“但也活不了多久了。”“此话怎讲?”“王盐使想了一个变通法儿,先选出帮主,再让新帮主杀了苏乘光为老帮主报仇,这么一来,既可选出帮主,又可不违老帮主的遗愿。”乐之扬一时默然,他佩服苏乘光豪气过人,不忍见他送命,王子昆这一招釜底抽薪着实毒辣无比。想到这儿,他问道:“选帮主与那两个女子何干?”弄蛇客摇头说:“我也不知。”乐之扬又问:“什么时候开会?”弄蛇客道:“后天晚上。”乐之扬道:“什么地方?”弄蛇客道:“崇明岛。”乐之扬转身出门,又盘问一遍童儿,与弄蛇客所说一般无二。水怜影听完,面露愁容。两人出了院子,默默走了一程,乐之扬忽道:“水姑娘,你去过崇明岛么?”水怜影轻轻摇头:“我没去过,但有耳闻,那是一座江心小岛,地处入海之处,此去约有两日路程。”说到这儿,看了乐之扬一眼,漫不经意地说,“乐公子,你若要去,可不能撇下我的。”“水姑娘……”乐之扬还没说完,水怜影抢先说:“盐帮聚会,高手众多,你有几成把握救出她们?”乐之扬呆了呆,苦笑道:“一成也没有。”“如此我非去不可。”水怜影决然道,“万不得已,还可用我换出她们。”乐之扬大感头痛,可是水怜影心意已决,必要同行。两人沿江走了一程,到了天亮,乐之扬卖了马匹,换了一艘带篷的渔船。水怜影大为奇怪,乐之扬笑道:“盐帮耳目众多,骑马太过招摇,躲在船舱里面,倒可以隐藏行踪。”水怜影摇头说:“掩耳盗铃,看看你和我,哪儿有渔夫渔妇的样子?”乐之扬想了想,笑道:“姑娘说的是。”买来两套粗布衣裳,与水怜影换在身上。水怜影摘下簪环,打散宫髻,一如平常村妇,用一支荆钗束起秀发。她冰肌雪肤、眉目如画,布衣荆钗也掩不住天香国色,就好比石中琼瑶、雪里寒梅,粗陋之中更见奇美。乐之扬一边瞧着,忍不住笑道:“无怪西施在溪边浣纱,也能成为吴王夫差的王妃,美人么,穿上什么都是美人。”水怜影面颊微红,如染胭脂,小声咕哝道:“你这个人呀,少说两句,会死么?”乐之扬哈哈大笑,出舱摇橹去了。如此顺流东下,乐之扬闲来无事,又想起郭尔汝之死,思来想去,全无头绪,想到烦恼之处,便到船头吹笛散心。这一晚,月落波心,江水如练,乐之扬吹了一遍《周天灵飞曲》,望着江心明月,心境忽然空灵起来。蘅筕水榭一战历历在目,《灵飞经》的经文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水榭一战,全凭灵感,如今印证《妙乐灵飞经》的经文,竟是丝丝入扣,处处合于文中精义。好比经文写道:“万物为我之节,野马入我之吹……流水无弦,听者有心,有心之人听无弦之水,漫如流水,自有天籁,无心之人听有弦之琴,纵如伯牙在世,也是对牛弹之……以我之心为心,天地可为我用,借雷霆为鼓,聚风水为弦,以地肺为管吹,变山岳为钟磬……”乐之扬两相印证,如痴如醉。凭这一路心法,纵不能如经文中所说,变万物为音乐,但只要引导得法,天下任何兵器,均可变成乐器。兵器变为乐器,便可演奏乐曲,天下乐曲甚多,但要曲尽其妙,又无过于《周天灵飞曲》。“灵舞”的节奏来自“灵曲”,“灵曲”的节奏又源自气血。人体气血之变,又与天地相通,是以顺天应人,正合大道。乐之扬越想越妙,回顾水榭一战,化繁就简,依照“灵曲”的节律,将心法一分为五:一是“听风”,聆听兵器风声;二是“破节”,看破对手节拍;三是“乱武”,扰乱对方的武功;四是“入律”,将对手纳入自身节奏;五是“同乐”,对方无法自主,任由摆布。如此先后五步,统称《止戈五律》,也有“止戈为武”之意。乐之扬沉迷于武功之中,水怜影一边瞧着,但见他时而埋头苦思,时而眉飞色舞,一会儿如老僧枯坐,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挥舞玉笛,比比划划。水怜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乐公子,你做什么?”乐之扬还过神来,便将《止戈五律》的道理说了一遍。水怜影听得莫名其妙,怔忡半晌,才笑道:“古人铸剑为犁,你化剑为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天下的武器全都化为乐器,倒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有不信之色。这也难怪,《止戈五律》太过玄妙,修炼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想要明白,当真难如登天。乐之扬解释不清,只好笑笑,坐在船头,凝神默想。水怜影走到他的身边,望着满江星月、两岸长林,忽地叹一口气,轻声说道:“比起十八年前,这儿变了好多。”乐之扬本在思索武学,听了这话,惊讶问道:“你来过这儿么?”水怜影点头道:“那时我才三岁,家父入京为官,我和家母随他同行。”乐之扬不由笑道:“你都二十一了么?真是看不出来。”水怜影苦笑道:“人生如寄,人死如蜕,这躯壳早晚也如蝉蜕一般脱去,老老少少,又有什么关系?”乐之扬道:“人生难得再少年,我倒是宁愿更年轻一些。”水怜影望他一眼,眸子里似有星光流转,忽而笑道:“乐公子,你小时候一定无忧无虑,故而无论何时,总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也说不上。”乐之扬扳起指头说道,“好比大年夜没有饭吃,大雪天没有衣穿,上街卖艺,还要受泼皮的欺负。”水怜影摇了摇头,淡然道:“这些事,实在算不了什么。”乐之扬不服道:“好啊,你又遇上什么烦心事?”水怜影沉默一下,忽道:“我爹爹对着我笑。”“对你笑?”乐之扬失笑道,“这是好事啊。”水怜影道:“可他发笑的地方不对。”乐之扬笑道:“他在哪儿笑?”水怜影望着江水,幽幽说道:“京城的断头台上。”乐之扬张口结舌,吃吃地说:“令尊,令尊……”水怜影木然点头:“是啊,他被砍了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看见妈妈在笑……”“这个……”乐之扬皱了皱眉,“她又在哪儿笑?”“秦淮河的青楼里。”水怜影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之极,乐之扬望着女子,心中却是一阵翻腾。水怜影出了一会儿神,忽又轻声说道:“我还记得,三岁那个晚上,这儿的月光皎洁得很,照在人的身上,能把人变成一个影子。如今的月光却是暗沉沉的,十八年过去,一切都变了。”乐之扬抬头望去,明月团团,光照长天,忍不住说道:“月亮自古都不会变的。”“你不懂!”水怜影轻轻摇头,“天上的月亮,只是人心的影子,人心变了,月亮也变了。”乐之扬听得莫名其妙,水怜影忽地转身,钻入舱中,自顾自地睡去了。又过一个昼夜,驶入松江地界,再行半日,终于到了长江之尾。江水到此,东连大海,水势汪洋。乐之扬极目望去,波涛起伏之间,一座岛屿若隐若现,岛畔碧草如丝,岛上芦花飘雪,鸥鸟翔聚,起落成群,来如白虹饮波,去如江心飞云,几叶小舟环绕岛屿,载沉载浮,渔歌悠扬。这座岛屿正是崇明岛,江海在此交融,水色两分,明白如画。乐之扬不由心想:无怪盐帮在此聚会,水流至此,江水变咸,海水变淡,不愧“河咸海淡”之名。河可咸,海可淡,这天下之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他冒险来此,并非没有恐惧,此时望见海天景象,忽然豪气大增,只觉天下再无难事。天时尚早,两人停靠岸边,静待入夜。不久太阳沉西,夜幕降临,乐之扬举目望去,岛上星星点点,涌现出许多火光。左近的船只也多了起来,摇橹击水,驶向江心小岛。船家均是盐帮弟子,南腔北调,互报堂口。乐之扬也划桨向前,被人问到,诈称应天分堂,盐帮弟子不疑有诈,甚或与他并船而行。不久到了岸上,二人粗头乱服,果然无人留意。他们跟随人群,拥入一块平地,四面插满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乐之扬东张西望,不见莲、岚二女,却见盐帮弟子陆续赶到,挤满周围空地,少说也有一千多人。起初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忽地安静下来。乐之扬正觉诧异,忽听轰隆巨响,凝目望去,岸边行来一只大船,船高一丈,两侧均有车轮,居然陆地行舟,由十多匹骏马拖拽而前。乐之扬看得惊讶,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车还是船?”水怜影尚未答话,一个盐帮弟子笑道:“你新来的吧?这是‘宝轮车船’,上岸为车,入水为船。”“帮主座驾?”乐之扬吃了一惊,“帮主选出来了?”那弟子看他一眼,面露疑惑:“这倒没有。”乐之扬松一口气,极目望去,车船驶入人群,有如高台耸立,船头或站或坐,约有二十来人,紫、赤、青、绿四大盐使均在其中。四人各占一方,围着一根木桩,苏乘光被五花大绑,站在桩前。半个月不见,他满面胡须,容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兀自凛凛慑人。乐之扬见他豪气不减,心中暗暗喝彩,又见五人身后放着一张酸枝交椅,上面端坐一个五旬老者,白袍大袖,玉面长须,双目微微闭合,仿佛正在入定。乐之扬见他气度不俗,不由猜想:“这人穿着白衣,莫非是‘白盐使者’华亭?”正想着,忽听锣鼓喧天,江上驶来一只龙舟,船上楼阁三层,张灯结彩,船头一支乐队吹吹打打,有人高声唱道:“富甲东南兮,唯我海盐,独占鳌头兮,谁与争先……”他唱一句,船上之人应和一句,乐之扬听得滑稽,拼命忍住笑意。不久船到岸边,下来一个半百老者,身穿蛟龙袍,头戴飞鱼冠,手持一杆烟管,吞云吐雾,神情傲岸,到了车船之前,冲着盐使们略略点头。水怜影凑近乐之扬耳边,悄声说道:“他是海长老孙正芳,盐帮三老之一,掌管东南五省……”正说着,忽听一声炮响,漫天焰火绽放,火树银花,结成八个光彩夺目的大字:“天地八荒,玄武在北”。发炮的是一艘花船,天上字迹刚刚变淡,船上又是一声炮响,焰火满天,结成八个大字:“三才五行,唯土是尊。”乐之扬忍住笑,低声问道:“这是土长老吧?”水怜影点头说:“土长老高奇,北五省的土盐、岩盐、池盐,全都归他掌管。”乐之扬笑道:“看样子,他们都是来争帮主的。”“这个自然。”水怜影娓娓说道,“盐帮弟子三十万,贩卖私盐余羡可观,不但人多势众,更是富可敌国,为争这帮主之位,必定打个头破血流。”花船靠岸,下来一乘轿子,抬到车船之前,走出一个黑衣老者,五十出头,干瘪瘦小,看见孙正芳,登时怒目相向。孙正芳放下烟斗,笑吟吟说道:“玄武在北,玄武不就是乌龟吗?无怪高兄爱坐轿子,好比乌龟出行,总要带着个乌龟壳子!”高奇冷笑一声,大声说:“不敢,孙老弟独占鳌头,这个鳌是不是乌龟?无怪老弟说话不通,试想长了个乌龟脑袋,又能想出什么好话?”孙正芳骂人不成,引火烧身,不由怒哼了一声,举起烟杆,闷头抽烟。高奇占了上风,得意洋洋,高声叫道:“井长老呢?听说他被西城捉了。他若不来,高某当了帮主,未免胜之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