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到石板了么?”朱元璋停顿一下,“用力搬开……”乐之扬搬开石板,摸到一根凉冰冰的铁杆,忽听朱元璋急声道:“将铁杆拉起来。”乐之扬愣了一下,抓住铁杆向上拉起,咔嚓,数尺外一块青石板突地弹起,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入口。“下去……”朱元璋话没说完,朱微已然扶着他跳进地窟。乐之扬百忙中将石板、石头复位,方才跟着二人进入。刚进地窟,乐之扬便觉脚下竟有阶梯,至于入口石板,足有三尺来厚,背后镶嵌了一个精钢把手。乐之扬下降几步,抓住把手,匆匆阖上石板。只听一连串细微响声,机括互动互移,把手自行刺入一个凹槽。石板由此闭合,倘若不知假山内的机关,再也无法从外面开启。直到此时,乐之扬才算放下心来,松一口气,颓然坐倒在阶梯上面,但觉浑身酸软、头脑空空,忽然之间没了力气。密道之内,尽是朱元璋粗重的喘息。老皇帝肺疾甚重,平素不免咳嗽,可他生于饥馑疫病,父母兄弟全都病死饿死,唯独他一人存活下来,后来苟全于乱世,一同起兵的同伴不知多少死于非命,朱元璋能够脱颖而出,扫荡群雄,不能不说他心志之坚、命运之强,远远超乎常人。当此非常之时,未免泄露行踪,他竟以极大毅力止住咳嗽,乐之扬心知肚明,也暗暗佩服此老毅力了得。思忖间,忽听上方有人说话,正是冲大师的声音:“奇怪,应该就在这一带,怎么一下来,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明斗咳嗽一声,说道:“竺老弟,周围你都搜过了么?”“怎么没有?”竺因风气哼哼说道,“以我的轻功,方圆数里之内,一炷香就能走一个遍,刚才我转了一大圈,连个鬼影儿也没看见。”略一沉默,冲大师又说道:“竺兄的追踪功夫是大草原上练出来的,追踪百里,鲜有闪失,除非……”“除非什么?”明斗问道。冲大师道:“除非此间暗藏密室!”话一出口,地窟三人心头大震,忽听砰然巨响,夹杂石块碎裂之声,分明冲大师正在敲打假山。乐之扬冷汗迸出,忽觉黑暗中一只手悄然伸来,他顺手接住,但觉娇小凉腻,似在微微发抖。乐之扬轻轻摩挲那手,心头涌起一股甜蜜:“就算发现这儿又怎样?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就算死了,也好过隔了一道宫墙,忍受无穷无尽的相思之苦。”意想及此,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这一场牵动天下的大劫难,对他来说竟是说不出的幸福快乐。他握着少女纤手,感受她的温暖,嗅着她的芬芳,心中如痴如醉,恨不得这一刻永远停留。朱微害怕乐之扬暴露身份,之前时时回避、以防嫌疑,心中的思恋之苦并不比乐之扬稍弱半分,有时午夜梦回,总是梦见与情郎分离,醒来时泪流满面,心中无限惆怅。此刻地窟漆黑,朱元璋一无所见,朱微但觉乐之扬的手温暖有力,虽然危急在上,也觉心中安稳,似乎只要乐之扬在旁,再大的凶险也能渡过,想到这儿,禁不住歪过身子,轻轻地将头搁在乐之扬的膝盖上。乐之扬有所知觉,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朱微的面颊,滑腻温软,软如绸缎,光如精瓷。朱微意乱情迷,顽皮起来,轻轻地在他手心吐了一口气,暖如春风,直透心田,同时伸出纤纤食指在他手心写画,一笔一划,先后写了四字,连起来就是:“你想我么?”乐之扬只觉一股情火从心底蹿起,热辣辣直冲双颊,也用手指写道:“想啊!”朱微又写:“有多想呢?”“千想万想!”乐之扬激动起来,运指如飞,“想一辈子!”朱微心中酥软,情绪起伏难定,停顿一会儿,才写道:“既然这样,我死也无憾!”乐之扬热血灌顶,头脑滚热,忘了朱元璋在侧,便要伸手将朱微搂入怀里,这时间,忽听冲大师说道:“假山里没有。”这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在乐之扬头上,他心火顿消,理智回归,想起大敌在前,忙又侧耳聆听。只听明斗说道:“不在假山,又在哪儿?”“也许在地下。”冲大师说完,响起笃笃闷响,似有巨象踩踏地面。乐之扬一颗心还没落下,顿有高高悬起,此间空洞,踩踏上方石板,声音必与实地有异,冲大师一旦踩中,地窟必然暴露。正焦急,上方石板一震,冲大师已然踩到,接着停下脚步。乐之扬浑身一紧,气贯全身,只待冲大师掀开石板,立刻奋力出手,求个同归于尽。忽听冲大师悻悻说道:“没有……没有地洞!”乐之扬一愣,伸手向上摸去,发现丈许方圆都是精铁浇铸,并以三角铁架支撑,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一扇极牢固的钢铁门户,纵然用力踩踏,发出的声音也与实地无异。乐之扬松一口气,暗暗佩服设计这一机关的巧匠,忽听冲大师又说:“可惜,古严没来,有他的蝙蝠,对头休想逃掉。”“怪得了谁?”竺因风冷哼一声,“他长得怪模怪样,装扮成太监也没人肯信。”乐之扬听得好笑,心想:“你的样子又好看多少?让你蒙混进宫,也是禁军瞎了眼。”忽听明斗说道:“和尚,你既然来了,冷玄一定死了。”“不死也差不多了!”冲大师叹一口气,“他挨了我一拳一脚,应该离死不远,可惜雾气太浓,让他逃了。”明斗怒哼一声,厉声道:“他是我杀父仇人,不是你拦着,我早就一掌将他毙了。”“实不相瞒。”冲大师淡淡说道,“冷玄与我有点儿渊源。”“什么渊源?”明斗气愤难平,“他是你爹么?太监生秃驴,真是天下奇闻。”“你懂什么?”冲大师语声中蕴含怒气,“冷玄早年落难,家师对他有救命之恩,此人最重恩怨,有仇必偿,有恩必报,若不是他顾念旧恩,今日我也无法得手。哼,也是他太过托大,他武功远胜于我,却不料智胜于力,我不用武功也能胜他……”“大和尚。”竺因风冷不丁开口,“和尚,那一阵怪雾是什么来路?难道这宫里面有鬼?”“这个么?”冲大师沉默一下,“倘若不是鬼呢?”“什么?”竺因风冲口而出,“不是鬼,难道是人?”明斗忽然啊了一声,叫道:“不对,你、你说的那人莫非、莫非……”结结巴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没错。”冲大师意味深长地道,“除了那人,还能有谁……”“不可能。”明斗嘶声高叫,“那人不该在这儿,再说……他怎么会救朱元璋?”“这个我也想不明白。”冲大师长叹一声,“倘若真是那人,事情大大不妙。也罢,我先回去,帮助晋王料理后事,你二人继续搜索,找不到朱元璋,你们也不用回来了。”“什么意思?”明斗大怒,“你要过河拆桥?”冲大师冷冷道:“你连晋王也想杀,还有脸回去见他?”明、竺二人一时默然,冲大师步子匆匆,很快去远。寂静时许,明斗才说:“竺老弟,大和尚说得对。你我跟他不同,都不是当奴才的坯子,晋王那个庸才,不值得咱们效力。”竺因风道:“说的是。”明斗又说:“你我再去附近搜一搜,也许密室不在这儿,而在别的地方,再说既然来了,不可空手而回,找不到狗皇帝,找几样大内的宝物也是好的。”“说得是。”竺因风吃吃发笑,“那狗皇帝病恹恹的,料也活不了几天,大和尚自以为是,让他们鬼打鬼好了……”两人说说笑笑,去得远了。乐之扬不胜鄙夷,寻思这二人宵小鼠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冲大师瞎了眼,才会拉他们入伙。想着伸手去摸机关,想要打开石板,忽听朱元璋说道:“不能出去!”“为什么?”乐之扬奇怪问道。朱元璋沉默一下,说道:“也许他们假意远去,其实躲在一边窥视。”乐之扬心头一震,寻思此事不无可能,姜是老的辣,朱元璋当真心思缜密,当下说道:“那么再等一阵子……”“等不得。”朱元璋决然道,“此间不可久留,马上带我出宫……”“出宫……”朱微怯生生问道,“怎么才能出宫?外面都是三哥的人……”“三哥?”朱元璋哼了一声,阴森森说道,“微儿,记住了,从今往后,你没有什么‘三哥’!”朱元璋起兵以来,从未落入如此绝境,更别说反叛他的竟是亲生儿子。知子莫若父,晋王阴蓄异谋、志在皇位,朱元璋并非一无所知,只不过晋王阴谋为体、胆识不足,当年北征蒙古,燕王、宁王均有战功,只有晋王晚出先退,无功无过,颇有纵敌自保的嫌疑。朱元璋震怒之下,多次下旨斥责。故而在他看来,晋王既无胆子,也无能耐,任他如何折腾,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万料不到,这孽子贼胆包天,敢在自家寿辰动手,而且胃口极大,非但挟持自身,更要将皇族一网打尽,若其当真得逞,江山易主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的事情。想到这儿,朱元璋心跳加剧,手心里握了一把冷汗。换了他人,遭逢如此剧变,要么一命呜呼,要么心灰意冷。可是朱元璋一生好斗,事情越凶险,越是激起他心中斗志,至于和平安乐,反倒百无聊赖,晋王的谋逆固然让他伤心,可也只是一时半会儿,难过劲儿一去,满心只想着如何克服危机、渡过险难,至于亲情纠葛、病魔缠身,尽是细枝末节,全都不在他的心上。“顺着石阶走。”朱元璋慢吞吞地说道,“这是一条暗道。”乐之扬和朱微均感讶异,两人黑暗中互握一下手,连连不舍地分开。乐之扬背起朱元璋,顺着石阶向下行走,下方湿气更浓,夹带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走了片刻方才见底,乐之扬粗略估算,此处距离地面足有二十余丈,两侧均是长条砂石,堆砌齐整,伸手一摸,冰冷潮湿。“放……”朱元璋嗓音嘶哑,“放朕下来。”乐之扬忙将他放下,朱元璋背靠石壁,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似要将心肝肺腑一股脑儿牵扯出来。朱微慌了手脚,上前拍打他背,可是全无用处。乐之扬拨开朱微,将手按在朱元璋后心“至阳穴”上,转运周天,注入一股内力。他练的“灵飞真气”本是极精纯的道家内功,清虚冲和,注入朱元璋的“手太阴肺经”,循经络流转一周,凉沁沁有如一股清泉,所过阴火消灭、阳气滋生。朱元璋咳声渐小,最后停了下来,喘一阵粗气,涩声说道:“有劳了。”两人相识以来,朱元璋强横霸道,从无谦和之辞,此刻乍然说出。乐之扬深感意外,微微一愣,笑道:“陛下客气了。”朱元璋叹一口气,又道:“小子,你去对面墙上,将火把取下来。”“火把?”乐之扬又是一愣,摸索片刻,果然有一支火把斜插在墙上,用油布密密层层地裹好,拆开以后,里面还有火折等物。乐之扬引火点燃,照亮丈许远近,但见朱元璋面如死灰、朱微脸上带泪,转眼再瞧,前方不远处有一扇厚厚的铁闸。“当心一点儿。”朱元璋冷冷说道,“这里面有杀人的机关,唔,你先扶我起来。”乐之扬背起朱元璋,朱微手持火把照明。朱元璋指点乐之扬如何行走、以免触发机关,走到铁闸门前,朱元璋指出开门机关。乐之扬用力扳转,闸门徐徐打开,三人方才进入,即又砰地关上。乐之扬吃了一惊,回头看那铁闸。朱元璋却催促他继续向前。乐之扬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去,一路上不乏机关岔道,乐之扬眼花缭乱,朱元璋却是识途老马,对于地形了如指掌,逢关指路,一无差错。乐之扬边听边走,暗暗佩服这七旬老叟记性了得,换做自己,进入这蜘蛛网似的密道,早已不知东西,难免陷入岔路,活活困死饿死。不知走了多远,地势向上,湿气更浓,不多一会儿,前方出现一抹微光,幽黑泛蓝,分明就是出口。乐之扬心涌狂喜,脚步加快,走了十余步,忽听朱元璋叫道:“停!”乐之扬应声止步,定眼望去,吃了一惊,敢情前方两步之遥就是一道石坎,下方一眼井水,映衬些微月光,涟涟泛波,涌起冲天寒气。乐之扬暗骂自己糊涂,空负一身武功,几乎失足落水,他落水不打紧,朱元璋病弱之身,在井水里一浸,那也不用活了。朱微赶上来,照见井水,举目望去,井口如眼,窥见星宆,夜空至深至邃,点缀几粒寒星。“好家伙。”乐之扬失笑道,“这就叫做坐井观天么?”“说什么胡话?”朱元璋举起手来,在他后脑重重一拍,“你当我是亡国之君?”当年金灭北宋,俘虏徽、钦二帝,关在北国五国城,掘土为井,将二人吊入井内,令其“坐井观天”,极尽羞辱之能事。朱元璋遭逢巨变,虽未落入敌手,可也算是陷身绝境,乐之扬本是无心之言,他听来却是刺耳之极。乐之扬吐了吐舌头,笑道:“抱歉,陛下你和宋微宗不一样,他被异族抓去折磨,你可是赶走蒙古人的大英雄。”“也没多少不同。”朱元璋沉默一下,“英雄只要输了,一样变成狗熊。”气氛凝重起来,沉寂一会儿,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我们怎么上去?”朱元璋道:“你陪我在这儿等着,小子,你先上去,井壁上有落脚的地方。”乐之扬放下人,接过火把一照,果见井壁上坑坑洼洼、多有凹陷,平常人落足不易,只要稍会武功也不难上去,当下纵身而上,左右蹬踩井壁,一口气蹿出井口。环视四周,却是一座寻常庭院,花草疏疏落落,显得有些儿荒芜,不远处几间瓦舍漆黑无光,静悄悄如同一间鬼宅。井口有一个精铁轱辘、一只极大的木桶。井绳入手沉重,仔细一瞧,竟也是细麻绳缠绕的铁索。乐之扬寻思,暗道出口设在井下,着实巧妙隐蔽,但无矫捷身手,决难顺利上下。朱元璋年轻还好,而今年迈老病,可又如何上来。可转念一想,朱元璋有冷玄护身,如逢异变,必有老太监相伴逃生,只没料到冷玄平时寸步不离,此次却没跟来,智者百密一疏,纵如朱元璋,也有失计的时候。乐之扬摇转轱辘、放下木桶,朱微将朱元璋放在桶里,乐之扬再摇轱辘,连人带桶一起吊了上来,而后再放一次,又将朱微吊出井口。三人坐在井边,各各喘气,身心松弛,如释重负。忽然,乐之扬听见些微异声,纵身跳起,定眼看向前方。“怎么?”朱微诧异抬头,循他目光看去,黑暗里站立三人,形容枯瘦,手持拐杖,如水月光照得灰衣发白。“谁?“朱微猛然跳起,望着三人,心子狂跳。乐之扬一晃身,冲向居中那人,那人举起拐杖,闪电般刺向乐之扬的咽喉,招式狠辣,破空有声。乐之扬闪身让过,反手扣住杖身,硬梆梆、冷冰冰,竟是精钢打造。他低喝一声,用力向后一拽,灰衣人身子前倾,拐杖竟然没有脱手。乐之扬微微惊讶,不及变招,左右劲风袭来,两根铁杖直指他的头部,铮铮两声,杖端吐出白亮亮的锋刃。乐之扬放开铁杖,身子后仰,锋刃贴面而过,凌空交接,发出叮的一声,左右荡开,划一个弧形,忽又刺向乐之扬的颈项。乐之扬拧腰翻身,双脚盘旋变化,身如龙翻蛇行,呼吸间避开锋刃,两掌齐出,击中杖身。铁杖托地跳起,“抚琴掌”的掌力顺着铁杖上传,两个灰衣人虎口发麻、经脉急颤,手中铁杖有如一条蟒蛇,摇来摆去,把握不定。乐之扬身如旋风,双手如飞鹰展翅,“小琵琶手”诡奇变化,伸缩间又抓住两根铁杖,呔的一声,用力回夺。两个灰衣人受困奇劲,本就不胜其苦,应声虎口剧痛,铁杖双双脱手。居中的灰衣人纵身上前,挥杖刺来,乐之扬挥舞手中双杖,一挑一拨,灰衣人浑身震动,双臂经脉颤抖,乐之扬喝一声“撒手”,两根铁杖用力一绞,灰衣人的铁杖猛地蹿起,半空中旋风一转,笔直下坠,笃的一声刺在乐之扬脚前。乐之扬拔出铁杖,心中大为满意,对方三人不是庸手,不料两个照面,均被他夺下兵刃。“钧天”斗乐以后,武功似乎又有精进,行云流水,应拍合节,进退攻守,无不随心所欲。那三人两手空空,却不气馁,纵身又上,似要空手搏命,乐之扬心叫“来得好”,丢下两根铁杖,只留一根在手,打算使出剑法刺倒三人。心念才动,三人忽然止步,耸了耸肩,向后掠出,站在暗影深处,垂手肃立,甚是恭谨。乐之扬正觉诧异,鼻尖嗅到一股浓郁香气,如兰似麝,沁人心脾。香气来自身后,乐之扬回头看去,朱元璋手握一个小瓶,瓶口敞开,香气分明从中飘出。朱微原本持剑在手,想助乐之扬一臂之力,见这情形,倍感迷惑,问道:“父亲,这是什么?”“祝融香!”朱元璋淡淡说道,“南方苗人用香草制成的奇香,用来祭祀火神祝融。”“他们呢?”朱微指着三个灰衣人,“怎么不动了?”“他们是此间的守卫。”朱元璋注视三人,“嗅了祝融香,就会听命于朕。”乐之扬听得奇怪,问道:“这是迷魂香么?”“不是。”朱元璋摇头,“这个香只是一个信号,闻到香气,他们就知道是谁来了。”朱微仍是不解:“为何要闻香气才知道?”朱元璋指着三人:“你再仔细瞧瞧。”乐之扬定眼望去,猛可发现,对面三人眼窝深陷,分明没有眼珠,朱微也瞧出来了,失声叫道:“哎呀,他们是瞎子?”“不止是瞎子。”朱元璋停顿一下,“还是聋子、哑子。”“又瞎又聋又哑。”乐之扬心中恍然,“只有嗅觉还在,无怪要以香气识别人物。”朱微望着三人微微出神,心中不胜怜悯,轻声说道:“他们、他们怎么变成这样?”“变成这样才安稳。”朱元璋哼了一声,“扶我过去。”朱微迟疑一下,扶他走近三人。三人恭恭敬敬地伸手向前、摊开手掌,朱元璋用食指在其中一人掌心画了个圈儿,那人收手,在其他二人的手心也画两个圈儿。三人躬身后退,片刻间,屋中烛火燃起,光亮透窗而出。“进屋去吧?”朱元璋眼看其他二人神情疑惑,说道,“别担心,这房子是朕的。”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扶起朱元璋,走入房间,屋中陈设简朴,但与普通民宅无异。朱微怔忡道:“父皇……”“微儿!”朱元璋打断她道,“外面不比宫里,你不要叫我父皇了。”“是!”朱微道,“父亲……”“父亲二字也太雅,寻常百姓,谁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儿?”朱元璋沉吟一下,“你还是从俗叫我爹吧!”朱微一愣,小声说:“爹……爹……”她有生以来,都以“父皇”相称,从未叫过这个“爹”字,此时叫来,不胜别扭。朱元璋望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回想起来,他深信威势服人,要使人听命,先令人畏惧。这法子治国不错,用于家法,少了许多天伦之乐,而今落难,心情不同以往,朱微这一声“爹”,朱元璋听了只觉心中酸热,叹一口气,寻思:“人人都想当皇帝,可是当了皇帝又如何?还不如田家翁饴子弄孙、逍遥自在……”但这念头闪烁即灭,他的心肠复又刚硬起来:“可笑,朕想这些干吗?当务之急,应是好好炮制这个老三。哼,老三多谋寡断,不足为惧,那和尚倒是一个硬茬。只不过朕失了权柄,需要万分小心,所谓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我跟老三交手,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老四……哼,他也未必靠得住……”朱元璋心念如飞,兴奋之情直逼当年鄱阳湖大战,非但忘了病痛,更似青春迸发,反复推演时局变化,想到紧要之处,激动得浑身发抖。其他二人望着老皇帝,见他神气古怪,朱微忍不住问道:“爹,你没事么?”朱元璋一惊,抬头道:“什么?”朱微看了看四周,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么?”朱元璋沉默一下,“这里是朕避难的地方!”“避难?”朱微越发惊讶,“父皇,不,爹,莫非你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今日?”“傻孩子!”朱元璋摇头苦笑,“朕要神机妙算,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不过世事难料,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朱微道:“那一条暗道是建城时修的么?”朱元璋点头。乐之扬忍耐不住,冲口而出:“修暗道的工匠呢?”朱元璋冷冷看他一眼,反问:“你说呢?”乐之扬心底凉透,虽然早已猜到,仍是气愤难忍。朱元璋察言观色,徐徐说道:“一国一家,总有些说不出的肮脏事儿。你生在太平之世,少见杀戮,不知人间险恶。权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凭仁义慈悲,成不了多大气候。”乐之扬扬声道:“那你为何要选太孙?”朱元璋脸色陡变,重重一拍桌案,盯着乐之扬眼露凶光。乐之扬定眼与他对视,毫无退缩之意,朱元璋见他如此,更加恼怒。朱微看看父亲,又看看乐之扬,心中焦急,正想如何劝说,忽见朱元璋收敛目光,看向窗外,口中慢悠悠说道:“你说得不错,允炆心慈手软,以此治国,必定大吃苦头,好在有朕,那些肮脏龌蹉的事儿,朕一股脑儿做完,那么他也就不用做了。”乐之扬道:“所以你杀光挖地道的工匠,把这三人变得又浓又瞎又哑?”“小孩子见识。”朱元璋嘿了一声,“朕起兵以来,杀的人数也数不清,你要帮他们算账,哼,十年八年也算不完。”乐之扬心中不服,还要争辩,朱微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爹,道灵年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朱元璋看她一眼,垂下目光,意似沉思,朱微猜到他的心思,又说:“爹爹,太孙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不会有事。”乐之扬恍然醒悟,才知道朱元璋担心朱允炆的生死,自己提到“太孙”二字,触到了他的痛处。乐之扬以虚假身份在东宫为臣,并未将这差使当真,不过朱允炆秉性仁慈,常为减轻刑罚违抗圣意,因他之故,多所存活。乐之扬嘴上不说,暗暗也有些佩服,当下收起气恼,诚恳道:“陛下放心,你若在宫里,太孙性命堪忧,你在此间,太孙便有泰山之稳。”“说的好。”朱元璋盯着乐之扬,眼神微妙莫测,“只要老三不把朕攥在手里,他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为留后路,就得用上人质,哼,他知道太孙在朕心头的分量,用他来胁迫朕,那是再好不过了。”朱微又惊又喜,说道:“这么说,太孙当真不会有事?”“那也未必。”朱元璋微微冷笑,“真要有事,也没法子,而今好比下棋,老三的棋子落下了,下一着该朕应子了。”他毫不沮丧,反倒有些高兴,乐之扬看在眼里,深感迷惑,心想遭遇如此变故,换了自己,纵不急死,也得气死,老皇帝的气势不减反增,当真不可理喻。忽听朱微又说:“爹,你放心,三……晋王一定不能得逞,你是真命天子,自有百神呵护,如不然,那时怎么会生出雾气?我在宫里这么久,那么浓的雾还是第一次见到!”“雾气?”朱元璋怒哼一声,似有不快,“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以后不要再提了。”他无故发怒,其他二人均感莫名其妙,朱微转动念头,心头豁亮,冲口而出:“啊,我明白了,莫非是落羽生……”转头看向乐之扬,后者也是微微点头。朱微的心子怦怦直跳,落羽生有造化迷雾之能,太和殿上已有显露,那一阵浓雾突如其来,若非鬼怪神通,恐怕就是此人所为,不,兴许他本就不是人类,而是狐仙神怪。小公主浮想联翩,不觉痴了呆了,过了片刻,但觉室内沉寂,转眼看去,朱元璋举头望天,双眉紧皱,似有难题思索不透,乐之扬本也低头想着什么,觉出朱微目光,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接,心中均是一阵酥软。“奇怪。”朱元璋喃喃自语,“真是奇怪……”“什么奇怪。”朱微忍不住问道。朱元璋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阴影晃动,一个灰衣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里,手里捧着瓷壶茶杯,他在家什间穿行,如鱼得水,一丝一毫也不曾绊到,反是乐之扬和朱微,知他又聋又瞎,为他担足了心事。灰衣人走到近前,将茶具放在桌上,微微欠身,伸出右手,朱元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画了几下,灰衣人连连点头,默然退下,出门之时,也未碰到任何器物。朱微看得惊讶,问道:“爹爹,他的鼻子这么灵?东西在哪儿也能闻到?”朱元璋微微点头,冷笑道:“听不见,看不见,只剩一个鼻子,要是不灵,又怎么生活?”“他们……”朱微低下头,神情黯然,“他们这个样子多久啦?”“打小儿就是如此。”朱元璋甚是不耐,“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乐之扬心中一阵难过,如此说来,这三个废人年纪不过三十,看起来却如五十老人,想着又怜悯又恼怒,狠狠瞪了朱元璋一眼,朱元璋凑巧看见,脸色微微一沉。忽听朱微又说:“爹爹,这些人真、真是你害的么?”朱元璋白眉一挑,似要发怒,可又生生忍住,说道:“点子是朕出的,人么,是冷玄调教的。”朱微的心里一阵翻腾,她素知父亲残忍,可也只有耳闻,而今亲眼目睹,当真百味杂陈。“微儿。”朱元璋又说,“你一定以为为父残忍……”朱微忙道:“女儿不敢!”“你那样子骗得了谁?”朱元璋漫不经意地道,“这三个人都是钦犯后代,伦律当斩,好死不如赖活,让他们活到如今也算不错了。”说到这儿,自觉说服不了女儿,心头怒火上蹿,重重一拂衣袖,劲风扫过,灯烛一阵摇曳。这时灰衣人又走进来,手里捧着纸笔墨砚、印泥火漆等物。朱元璋提起毛笔,说道:“微儿,磨墨。”朱微碾好香墨,朱元璋铺开宣纸,狼毫染墨,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乐之扬。乐之扬知道他信不过自己,笑了笑,退到一边。朱元璋这才笔走龙蛇,刷刷刷写满一纸,而后吹干湿墨,抽出头上白玉发簪,对着烛火瞧了一瞧。乐之扬惊讶发现,发簪一头竟是一枚小小印章,刻有数个蛛丝小篆。朱元璋蘸过印泥,盖上印章,塞入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好,火漆上也盖上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