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见乐之扬仍在迟疑,忍不住大声叫道:“道灵仙长,你走吧,郑和刑余之人、微贱之躯,不值得你为我送命……”冲大师手下用力,郑和筋骨欲断,痛得说不出话来。乐之扬心头滴血,扬声说道:“贼秃驴,任你舌灿莲花,我就是信不过你,你若不放人,那就试试看……”冲大师笑道:“好,试就试……”手起掌落,向郑和当头拍下。他心狠手辣,看出乐之扬不敢对晋王下手,索性击毙郑和,断了乐之扬的退路。乐之扬始料不及,眼看冲大师手掌落下,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咻的一声,一点乌光射入船舱,直奔冲大师后脑。冲大师手到半途,忽又缩回,反手向后一挥,食中二指拈住射来之物,定眼一瞧,竟是一颗乌木念珠。众人只一愣,忽听有人朗声长笑,跟着人影晃动,舱外走进一个人来,头脑光光,神采飞扬,穿一身漆黑水靠,随他大步行走,不住滴下余水。“是你!”乐之扬冲口而出。明斗看见来人,也不由失声叫道:“姚广孝!”来人正是道衍和尚,姚广孝是他的俗家姓名,甚少有人知道,忽被明斗叫出,不由心中怪讶,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明斗话一出口,忙又闭嘴,板着面孔若无其事。郑和见了道衍,如得救星,虚弱道:“道衍大师,你、你怎么来了?”道衍笑道:“凑巧而已。”冲大师审视他一下,笑道:“道兄这身打扮,可不算是光明正大。”“过奖了。”道衍笑道,“比起大师阴险无耻,道衍甘拜下风。”冲大师笑道:“承让。承让,但不知道兄所为何来?”道衍笑道:“你明知故问。”冲大师讶然道:“贫僧实在不知。”他装模作样,道衍心中有气,指着郑和冷冷说道:“大师看我薄面,放了这位公公如何?”冲大师笑道:“你认得他?”道衍道:“他是燕王府的人。”冲大师笑道:“道兄是燕王么?”道衍一愣:“此话怎讲?”冲大师淡淡说道:“燕王府的人,理当燕王来讨,从贫僧手上要人,道兄的面子还不够。”道衍脸色一变,两眼射出精芒,双手拳头徐徐握紧。冲大师笑嘻嘻与他对视,五指微微用力,郑和脖子发紧,双脚离地,两眼连连翻白,舌头不知不觉地吐了出来。道衍投鼠忌器,神色犹豫,这时忽听舱外有人笑道:“燕王来了,你就肯放人么?”冲大师应声一震,注目舱门,脸上流露惊讶神气。只听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闯了进来,也穿紧身水靠,显得肩宽腰挺、四肢长大,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非凡气势。晋王吃惊道:“老四……”冲大师也举手叹道:“善哉、善哉!”乐之扬万料不到燕王在此,盯着朱棣,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燕王冲他笑笑,转向冲大师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本王来了,你放不放人?”他神采英发,双目凛凛如电,纵如冲大师,也不愿跟他对视,目光一转,默默看向晋王。燕王明白他的心思,扬声笑道:“道灵师弟,还请高抬贵足,放了我这位王兄。”乐之扬迟疑道:“可是……”燕王摆一摆手,说道:“一切有我。”乐之扬见他自信满满,当下收了左脚、跳下桌案。晋王羞怒交集,坐在那儿发愣。燕王嘲讽一笑,转身注视冲大师。冲大师为他目光所迫,低头沉吟一下,默默放下郑和。郑和落地,双脚一软,几乎摔倒。燕王伸手将他挽住,郑和望着燕王,百感交集,颤声道:“殿下,我……”燕王瞧着他,点头道:“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很好,很好,本王没有看错人!”手上用力,咔嚓数声,将郑和的断骨接回原位。郑和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可是咬紧牙关不出一声。燕王抬起头来,冷笑道:“王兄,告辞。”正待出门,晋王扬手道:“且慢!”燕王回头道:“干嘛?”晋王笑道:“此次回京,咱兄弟俩还没好好亲近,来人,摆上酒席,我要跟老四好好喝两杯。”舱外应声走进几个奴仆,抖索索支起几案,端来美酒佳肴。燕王默不作声,一边冷冷注视,道衍凑近,低声道:“殿下,只怕有诈。”“诈什么?”燕王笑道,“王兄有请,岂敢不从?”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晋王拍手大笑,又指空出来的宴席笑道:“道衍大师、郑公公、道灵仙长,三位也请入座。”道衍犹豫不定,乐之扬笑道:“恭谨不入从命。”拂袖转身,洒然坐下,燕王拍手道:“好师弟,当真潇洒。”道衍、郑和闻言,也只好入座。晋王笑道:“老四,你这一身装束,怎么跟做贼似的。”燕王摇头笑道:“不是做贼,而是捉贼。”晋王笑道:“谁是贼啊?”燕王道:“这个么,做贼的自然明白。”晋王大笑,说道:“老四,照我看,你穿成这样,是来窥探为兄。”燕王笑道:“不敢!”晋王道:“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窥探为兄,大可派个手下,何必亲身犯险,难道说,偌大的燕王府就没有能人了吗?”燕王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弟一向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只好兢兢业业,亲力亲为。”“不入虎穴?”晋王笑道,“呵,难道为兄是老虎?”燕王笑道:“王兄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朝野上下没有不知道的。”晋王干笑几声,举杯道:“好,好,老四,为兄敬你一杯。”燕王举杯晃了晃,并不入口,便又放下。晋王笑道:“老四,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喝我一杯酒么?”“是啊。”燕王手拈胡须,淡淡说道,“小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怕死。”“什么话?”晋王神情不悦,“你我骨肉同胞,我会在酒里下毒吗?”燕王嘿了一声,徐徐说道:“洪武二十四年,有人告发你阴蓄异谋、试图篡逆,父皇命太子前往巡查。太子夺了你的兵权,亲自将你带回京城,他为训导你,跟你同寝同食、朝夕相对,后来父皇要责罚你,也是太子一力保举,你才逃脱大难。”晋王道:“过往云烟,说那些干什么?”他目光游弋,似乎不大自在。燕王神情木然,继续说道:“可是没过多久,太子就患了重病,起初只说中了风寒,谁知病情恶化,满朝太医没有一个能治。后来我去看他,太子病骨支离,奄奄一息,可怪的是,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这有什么奇怪。”晋王笑道,“要么是房中焚过檀香,要么是床上放了香囊。”燕王摇头道:“不对,太子一向不爱用檀香,他喜欢沉香和龙涎香。”晋王道:“人在病中,或许心意有变。”燕王道:“起初我也这么设想,后来我又去看他,太子身上檀香更浓,只不过这香气不同于平常檀香,闻起来使人有些烦恶。”“老四。”晋王大皱眉头,“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干什么?”燕王道:“那时我心有疑惑,事后跟道衍师兄提起。他告诉我,太子可能并非生病,而是中了一种奇毒。”晋王啊了一声,惊讶道:“什么毒?”燕王道:“波旬鬼檀。”晋王摇头道:“没听说过。”燕王注视晋王,微微冷笑:“这一种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好似受了风寒,但除了特制解药,可说无药可救。中毒者只会病势加剧,慢慢衰竭而死,死后验尸,也没有任何证据。唯一征兆,就是中毒之人会发出一股类似檀香的异味,中毒越深,香气越浓。”晋王笑道:“毒中含香,听来颇有几分风雅。”燕王道:“据我所知,‘波旬鬼檀’出自一个名叫‘毒王宗’的神秘宗派,父皇起兵之时,毒王宗便已恶名昭著,后来不知为何又销声匿迹。”“这么说……”晋王捻须沉吟,“毒王宗的歹人害了太子?”燕王轻轻摇头:“波旬幽檀的毒性并不猛烈,多次服用才会致命,故而必须多次下毒。下毒之人,必是至亲至近之人。”晋王盯着燕王,细长的双目眯缝起来,其中闪动幽幽光芒:“老四,话不可乱说,你认为我毒死了太子?”燕王道:“太子毒发之前,王兄跟他最为亲近。”“胡说!”晋王脸色发青,冷哼一声,“除了我,太子身边多的是奴仆姬妾。”燕王道:“奴仆姬妾靠着太子吃饭,害死他有什么好处?”晋王扬声道:“我害死太子又有什么好处?”燕王淡淡说道:“太子一死,你离皇帝之位又近了一步。”“荒唐!”晋王瞪眼扬眉,似乎动怒,“论传承,太子死了,还有太孙,论年纪,在我之上还有秦王。”“是么?”燕王冷冷一笑,“秦王又是怎么死的?”朱元璋和马皇后一共育有四子: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燕王名为皇后之子,实为硕妃所出。太子和四王年长功高,都是国之干城,深得朱元璋的信任。可是造化弄人,洪武二十四年,太子偶感风寒,一病不起,仅仅过了四年,洪武二十八年,秦王征讨西番,暴病身故,朱元璋连死两个儿子,身心大受打击,从此身患疾病,深居简出。太子和秦王之死震动天下,乐之扬也有所耳闻,但听燕王所言,其中似乎另有隐情。晋王一脸茫然,诧异道“二哥病死的啊,你不知道么?”“什么病?”燕王追问。晋王沉默一下,徐徐说道:“听说也是风寒。”“奇怪了。”燕王手拈胡须,微微冷笑,“太子文弱,偶感风寒、一命呜呼还说得过去,秦王体壮如牛,征讨西羌之时,亲跨战马,陷阵破敌,其后两个月不到,就死于小小风寒?哼,这天底下的事儿也太巧了一些!”“哦!”晋王面露嘲笑,“照你说来,又是中了劳什子鬼檀?”“我问过医官!”燕王盯着晋王目不转睛,“秦王临终之前,身上发出檀香之气,他死以后,身边一个小妾无故失踪。当时丧事混乱,无人深究,但依我看来,那个小妾就是下毒的凶手。”“这么说……”晋王嘿了一声,眯眼瞅着燕王,“你不找小妾问罪,跟本王罗唣什么?”“她是凶手,但非元凶。”燕王轻轻拨动酒杯,“试想一介女流,若是无人指使,岂敢毒死一国藩王?倘若没有外应,她又如何离开王府,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四啊老四,你真会异想天开。”晋王拍手大笑,“那时父皇已经立了太孙,我若有心篡逆,为何要害秦王?害死太孙岂不更好?”“太孙优柔寡断,父皇颇不满意。”燕王自嘲一笑,幽幽吐了口气,“那时已有传闻,说是父皇打算改立秦王,为给秦王立威,所以才让他征讨西番,凭战胜之威,堵住那些儒生的鸟嘴。征讨西番之后,父皇下旨让秦王回朝,谁料秦王走到半途就病倒不起,只差一步不能继承大宝……”“道听途说,不足为凭。”晋王冷冷说道,“如你所说,我要是凶手,下一个就该轮到太孙。为何过了三年,他一点儿事也没有?”“原因有二。”燕王笑了笑,嘲讽之色溢于言表,“其一,死人太多太快,容易招来嫌疑,太子死了四年,秦王方才丧命,要对太孙下手,也该晚个三四年才好;其二,太子只信儒生,儒生虽然迂腐,但笃信忠义,不容易受到利诱。时至今日,东宫中你也没有找到得力的助手,因此缘故,你才会威逼利诱,要拖道灵师弟下水。”“荒唐!”晋王一拍桌子,怒血上冲,“老四,你失心疯了吗?这话我告诉父皇,势必治你一个污蔑诽谤之罪。”“好哇。”燕王哈哈大笑,“父皇一定想要见一见我的人证。“人证?”晋王一愣,“谁啊?”“他!”燕王手指古严,“这个弄蛇怪人,就是毒王宗的传人。”古严脸色微变,晋王的脸颊抽搐两下,涩声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是么?”燕王轻轻摆弄碗筷,“王兄倘若光明磊落,不妨把他交给小弟,让我好好盘问盘问。”“笑话。”晋王扬起脸来,“他是我的人,干吗要交给你?”燕王道:“不敢交人,足见心中有鬼。”晋王沉默一下,面露诡笑:“老四,你不用激我,人就在这儿,你有能耐,带他走就是。”“好!”燕王挺身而起,大踏步走向古严。古严看向晋王,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晋王微微摇头,向左使一个眼色,明斗、竺因风对望一眼,双双站了起来。燕王视如不见,右手按上剑柄。古严死死盯着燕王,木雕似的面孔起了一丝波澜,突然,他张开口唇,发出一声锐啸。扑啦啦,屋梁上黑影晃动,巨蝠从天而降。呛,寒光乍闪,血雨迸飞,“决云”锋芒所过,蝙蝠四分五裂,雪亮的剑光画出一道白虹,刷的扫向古严的咽喉。古严晃身后退,双手挥动,两条大蛇曲曲折折地绕过长剑,恶狠狠咬向燕王的手腕。“呔!”燕王耸肩拔背,身躯腾空而起,战剑一挽,嗤嗤嗤,两条毒蛇节节寸断。古严右手一晃,又多了一条毒蛇。燕王身形收缩,势如箭矢射出,剑光一闪,钻入蛇头。嗤嗤嗤,寒光闪过,一条大蛇从口至尾剖成两片,剑尖嗡嗡颤鸣,白森森、冷嗖嗖,逼得古严张不开眼睛。“奕星剑”精于算道,可是算计太过,不免瞻前顾后。燕王杀伐决断、一往无前,少了若干算计,却多了一股锋锐绝伦的霸气。古严连变数个方位,也脱不出剑尖笼罩,焦虑中一抬眼,正与燕王四目相对。“呔!”燕王双眉上挑,舌绽春雷,船舱为之振动,舱顶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灰尘。古严耳鸣胸闷,脚下一软,燕王长剑下沉,刺向他的右腿。叮,一只酒杯击中剑身。酒杯粉碎,燕王虎口一热,长剑歪歪斜斜,贴着古严的胯部掠过,“嗡”地一声刺中地面。古严吓得一跤坐倒,落地时身下冷飕飕的,低头一看,裤子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要是再偏数分,只有入宫当差的份儿。瓷杯击偏铁剑,当真匪夷所思。燕王掉头看去,冲大师笑吟吟站起身来,只一步,跨过丈许,一拳送来,招法飘逸,仪态闲闲,既无风声,也无杀气。燕王是行家,看出这一拳貌似平常、暗藏杀机,当即回剑一横,削向冲大师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