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圣旨滚烫。李瑾望着脸色苍白的韩绍,问道。“君侯可是猜到圣旨的内容?”韩绍摇头。“本侯为陛下臣子,又岂敢妄自揣度圣意?”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李瑾也不意外韩绍的否认,一阵犹豫挣扎之后,他叹息一声道。“陛下现在很需要君侯这样的忠臣、良将。”韩绍闻言,慨然正色道。“本侯蒙受陛下一路简拔,方有今日。”“陛下圣恩,本侯须臾不敢忘却!”“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这话刚刚说完,便是嘴角便有鲜血溢出,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然了几分。身形隐匿于虚空中的李瑾见状,目光凝视了韩绍一阵,似乎仔细分辨着什么。好半晌之后,这才无奈道。“看样子这一战,君侯伤得不轻啊……”韩绍煞有介事地道。“那老龙到底比本侯多修行了几年,想要战而胜之,付出一些代价在所难免。”只是多修行了‘几年’?李瑾莫名感觉韩绍这话有些幽默。而这时,韩绍已经继续道。“不过问题不大,本侯将养一些时日便无碍了。”听到这话,李瑾眸光一亮,赶忙追问道。“君侯估摸……需要多少时日?”……冠军城,天使行辕。主使李瑾李常侍独自一人去追那位冠军侯,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被丢在行辕内的一众使者,不是没想过走出行辕透透气,见识一番这冬日的北国风光。可在看到那些盘桓在行辕外的持刀武夫后,他们还是强行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内心,没敢肆意妄为。因为他们从那些北地武夫身上感受到一股与兰台阁那些番子类似的气质。目如鹰狼,阴狠毒辣。“这些混账好大的胆子!这是将咱们软禁了?”本以为这一趟跟着李常侍出使定是个美差的一众使者,忿忿道。“他冠军侯府难不成要造反?”李常侍北行这么长时间了。眼看着十一月即将过去,年末将至。要是再拖下去,岂不是要困在这鬼地方过年?这让习惯了神都繁华的他们如何能够忍受!“哼!今日之因,他日等到那姓韩的去到神都,我等必将百倍还之!”彻侯?在神都那等龙盘虎踞之地,达官贵胄不知凡几。一个无依无凭的彻侯,又算得个什么东西!等到那厮奉诏去了神都,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卧着!他们有的是方法收拾对方!众人在发着牢骚与狠话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道。“都少说两句吧,小心隔墙有耳。”外面那些名义上说是‘护卫天使安全’的北地武夫,修为出奇的强大。现在圣旨尚未传达,若是让他们听了去,难免会生出什么事端。只是此时身处天使行辕内的这些人大多性子桀骜,骨子里便瞧不上这些边地粗鄙武夫,在听到身边人提醒后,反倒是被激起了性子。“怕什么!”“听便听了去,难不成姓韩的那厮还敢抗旨?”抗旨不遵,形同造反。别看他们张口闭口说这冠军侯府要造反,可实际上没人觉得对方真有这个胆量。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舒缓一下心中的怨气与焦虑,顺便反过来吓唬吓唬对方罢了。这般大声嚷嚷了一阵,见行辕外果然没有任何反应。众人有些得意,胆子也渐渐大了几分。随后便有人忍不住提议道。“走,咱们出去走走!”“门外那些北地鹰犬不是说了要护卫咱们的安全吗?让他们派几个带我们出去转转!”这话说完,便有人应和鼓噪道。“好!正有此意!”“回头再让他们送些酒肉、女子进来,给咱们解解乏!”“妈的!老子就没办这样的钦差!搞得跟坐监一样!”“善!”“善!”只是就在他们起身准备有所动作的时候,忽然虚空中传来一声阴沉的冷哼。“你们要去哪儿?”听到这声熟悉的森冷语调,一众使者先是一惊,随后大喜。“常侍你回来了!”“可让我们好等!这么长时间没个音信,咱们差点以为常侍……”从虚空缓缓现出身形的李瑾,目光冷冷地扫过这些庸蠹蠢物。“怎么?你们就这么盼着咱家死?”众人闻言,讪笑着连道不敢。随后赶忙转移了话题,追问道。“常侍可曾追上那位冠军侯?陛下圣旨可曾下达那位?”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我等何时启程返回神都?”这鬼地方又冷又穷。没得选也就罢了,现在他们却是一刻也不想待了。面对这些蠢物接二连三的问题,李瑾眼中闪过一抹阴霾。再看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的模样,冷笑一声便道。“走?现在就走。”“不过咱家有事,先行一步,你们自己回神都。”听到李瑾这话,众人先是喜笑颜开。可很快便哭丧着脸道。“常侍走了,咱们怎么办啊!”“要是咱们在路上出了意外,丢的可是天家和陛下的脸面啊!”今时不同往日。黄天贼乱一起,便仿佛吹起了某种号角一般。如今的大雍群盗四起,有些大贼也不知哪里寻来的造化,实力竟是惊人的强大。要是没有李瑾这尊七境真仙庇护,他们还真不一定能活着回到神都!‘现在知道天家和陛下的脸面了?’看着这些人贪生怕死的模样,李瑾心中冷哼,自是懒得搭理他们。之所以折返冠军城通知一声,只不过是怕这些蠢货给韩绍添麻烦,从而让韩绍对天家、对陛下生出某些不满罢了。现在话已说到位,他甚至连片刻与他们浪费喉舌的心思也没有。身形一虚,便直接出了天使行辕。……办砸了!这趟差使算是彻底办砸了!一路再无耽搁的李瑾,忧心忡忡地回到神都。望着眼前巍峨威严的大雍腹心,李瑾神色复杂。毫无疑问,神都依旧是繁华的。朱雀长街之上,行人攒动,穿梭如织。延续了一朝两千余载的权贵之家,如今越发豪奢了。出入间,豪奴开道,拥有异兽血脉的神驹拖曳着宝车,纵横于空。他们见不到那八州之地的凋敝与混乱。看不到同为世代簪缨、世族高门的惨烈景象。看不到那黄天漫卷的恐怖之处。‘看不到……看不到……你们怎么就看不到!’这一刻,他李瑾、天家忠犬、一介阉奴很想揪起那些人的衣襟,喝问上一句。‘汝可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很想挥手打落那神驹宝车,怒斥一声。‘汝可曾想过黄天贼乱祸连神都、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那一日,你们就不怕吗?’可最终李瑾却也只能哀叹一声。“这天下……怎就变成这般模样?”……兰台阁主的神符令牌,足以让李瑾在南宫一路畅通无阻。路上,似是无意中停留在宫中某处的赤红凤撵,帘布未动,可李瑾却知道殿下在看自己。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凤撵中便传来一声无奈叹息。“他果然没来。”不来是对的。只是她不知道那人是用何种理由抗的旨。现如今的局面之下,她那父皇就仿佛那行将就木的猛兽。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容不得背叛与忤逆。他扛得住父皇的怒火吗?姬瞾心中有些忧虑。只可惜那混蛋在那日之后,便未曾联系过自己。纵然再是替他忧虑,不知道内情的自己,也无法帮他筹谋一二。姬瞾轻叹一声,随即问道。“他可曾提起过本宫?”李瑾闻言,神色有些尴尬,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提,肯定是没提的。不过顾及到殿下的颜面,他转而便道。“冠军侯此战,一日破龙城!”“后亲率大军索敌余孽,于北海之畔,尽诛北蛮残贼!”“至此之后,我大雍幽北再无后患。”听闻这话,凤撵中女子的情绪明显大涨。可李瑾随即便道。“只是……冠军侯受伤了……”这话出口,一股骇人的煞气瞬间凝固虚空。“何人伤的他?”“何人伤的了他?”连续两个问题,语气宛如寒冰。很少见过殿下这般反应的李瑾,心中叹息一声。少了裆下的烦恼根,让他对这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理解不能。所以也没有多作纠结,直接将事情的经过没有半点隐瞒的直接告知。祭天封禅、拓土万里。这事姬瞾虽然不知道详情,可因此带来的气运剧烈变化,她早已感知到了。所以听来还算平静。可当听到龙族现身时,李瑾明显感觉姬瞾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再等听闻那人以天人之境邀战九境太乙的龙君时,呼吸更是紊乱了几分。‘只恨神都有大阵阻隔,神念不能自如出入……’不能亲眼见到那一战,姬瞾心中的惋惜溢于言表。想到某人跨境而战的孤勇,姬瞾心间微微刺痛的同时,又有几分与有荣焉。略微沉默了一阵后,四周冰冷的煞气渐渐消散。“去见父皇吧。”凤撵幽幽而行,让开道路。“殿下不为冠军侯的伤势担心吗?”李瑾试探着问了一句,可凤撵却是已经转眼远去,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甘泉宫内殿。李瑾怀揣着原封不动带回来的圣旨,神色忐忑地跪伏在地。“差使没办成?”听到帝座上传来那苍老疲惫的声音,李瑾惭愧叩首。“老奴无能,未能替陛下分忧,万死!”预料中的暴怒并未降下,甚至显得有些平静。“那小子怎么说的?”李瑾闻言,战战兢兢地就要将刚刚在姬瞾面前说的话,重新在太康帝的面前复述了一遍。可太康帝却是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叹息道。“行了,朕刚刚听过的,就不用说了。”“说点其它的。”那妮子的动作并未遮掩,就算有所遮掩,这南宫之内,又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他的?李瑾闻言,背后发寒。仔细回忆了下自己与殿下在宫中的几次见面,感觉没有什么露出什么破绽后,这才试探道。“冠军侯大逆不道,竟以臣子之身祭天封禅,此大逆之罪,陛下可要降罪?”太康帝闻言,头也没抬。“依你看,此罪该如何论处?”李瑾语塞,讷讷不得言。“伏惟圣裁!”太康帝失笑。“又是这句,朕早就听腻了。”说着,忽然道。“李瑾你知道吗?朕现在需要的是能臣、而不是顺臣。”“只要能帮朕将这天下理顺、荡平,些许桀骜不驯,朕是能够忍耐的。”李瑾闻言,神色怔愣,又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老奴无能——”正准备抛出车轱辘话,太康帝却是摆了摆手,怀揣在李瑾身上的那道圣旨便飘忽至他手中。而后赤色火光一闪,便湮灭在眼前。“本打算借着他这次立下大功的机会,将他放在神都中养上几年。”“不曾想那小子却是个心野的,看来是关不住啊!”那道未曾有机会打开的圣旨中,太康帝允了他征北将军一职。四征四镇四平四安,只在大骠车卫和四方将军之下。此外还将龙骧、虎贲两支心腹禁军归他统辖。想必凭借他如今八境天人的修为以及斩杀始毕、一战覆灭数十万蛮族大军的赫赫战功,也没人敢说什么。禁军中那些桀骜不驯的虎狼锐士也无人会不服。太康帝自问自己这般安排很是妥当。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那小子竟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望着御案那道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奏疏,太康帝叹息一声。随后帝袍广袖轻挥,将那封恰到好处送来的奏疏送到李瑾面前。“你也看看吧,看完再说。”李瑾望着眼前的奏疏,不知道太康帝是什么意思。可既然陛下让自己看,他也只能赶忙双手奉起那封奏疏查看起来。只一眼扫过,看着那开篇的【臣冠军侯绍】便是一愣。随后没有急着去看奏疏的内容,匆忙看向末尾的时间。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正是差不多一月之前,那厮离开冠军城、北征草原的那一天。再看内容,前面无非是在诉说北蛮乌丸部这近百年来给幽州百姓带来的血泪与苦难。其中甚至提及了他阵殁多年的亡父,字里行间,可谓字字泣血。而后便是请罪。说他也知道边军无诏、无军令擅自出塞的罪责,但是为了不遗失战机、为了幽州百姓的世代安宁,这罪责他愿意一力担之。李瑾看到这里,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瞳孔一缩。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臣观今日之大雍,日益颓丧,世道不昌’!嘶——这厮好大的狗胆!李瑾正暗自心惊,却没想到下几句便峰回路转。‘臣蒙圣恩,无以为报,故愿以此身殉道!’‘此番北征草原、涤荡北疆,欲以北境气运补我大雍之苍天!’‘此计若成,必延我大雍少则数年运数!’‘若败,则唯死绍一人矣!’李瑾看到这里,才知道这一切早就在韩绍出征草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算到了此事必为北海龙族所阻,已经做好了与之一战的准备,甚至不惜一死。李瑾一时怔然。此刻的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往对那小子的不满与偏见,竟是这般可笑。若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臣子,还不算是大雍忠良,谁还能算是?朝堂上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庸蠹蠢臣吗?还是那位旁人戏言中的‘立皇帝’上官鼎,那逆臣之首?亦或是他李瑾这个只知道磕头顺从的无用阉奴?所以在看到下面一句‘臣出身鄙薄,为边军一武夫尔,平生无甚大志向,封侯非我意,唯愿天下平’时,忍不住长叹一声。“陛下,冠军侯忠勇,千古无二。”只是随着李瑾这话开口,居于帝座之上的太康帝却是道。“你真的觉得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