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人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十一月已经过半。酷寒的白灾也开始渐渐展现出了它该有的威力。鹅毛般的大雪倾泻而下,压塌毡房、冻毙人畜。过去的无数年来,所有生活在草原上的人都无比痛恨这该死的天气、畏惧它的可怕。可今年的他们却无比庆幸、感激这一切。在他们原本的料想中,有着这样极端的天气阻隔,雍人就算是想要报复,今年也必然来不了。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春后放暖。所以当看到那一片黑色潮水淹没雪白的草地,向着龙城涌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惊愕与慌乱溢于言表。寒风、暴雪并没有阻拦住雍人大军的脚步。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猛然意识到,他们低估了雍人。低估了雍人的强大意志。更低估了那位雍人冠军侯的可怕。只可惜他们醒悟得有些晚了。“早该想到的……我们早该想到的!”有乌丸贵种脸色惨白地望着远处,口中呢喃自语着。心中后悔且绝望。毕竟这事其实并不难预料到。想当初,那位雍人君侯手中只有三百残军溃卒,尚敢横扫草原,马踏龙城。如今携大胜之势,这点区区风雪又算得了什么?念头倏忽转过,再看到远处快速逼近的无数黑甲铁骑,此刻原本一心主战的他忽然开始动摇了起来。“要不……咱们降了吧?”喉头艰难滚动间,那贵种涩声道。“南狗兵锋正盛,咱们怕是挡不住。”听到这话,与他一同望向远处的几人,虽然没有接话,可闪动且充满恐惧的眼神却足以说明一切。他们有些怕了。与那些刀口舔血的寻常蛮族相比,他们这些居于龙城定居的贵种,过惯了安逸日子。修为再高,终究是少了一些血性。先前雍人大军未到时,倚仗着心中那股热血,还能大放厥词。等到真的看到那些黑甲铁骑狂涌而来,亲自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恐怖威压。心中那点热血顿时被这寒冬风雪吹冷。能感觉到的只有即将面临死亡的无尽恐惧。只是就在几人抑制不住身形战栗,准备转变立场的时候,忽然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挡不住也要挡!”随着这声怒吼而来的都是此时龙城主战派的中坚力量。一行十数人飞身来到城头后,直接下令封锁了城门。之后才用恼怒的眼神望着已经开始动摇的几人,恨声道。“难道你们也要跟那些软骨头一样,跪下给雍人当狗?”几人沉默了一阵,神色却是平静了下来。“雍人来得太快了,城中又乱成这样。”“这仗没法打。”如果有那小半年的缓冲期,等到他们彻底压制住另一派,整合好这城中的力量,还有一战之力。可惜雍人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以城中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的。说到这里,其中一人忽然道。“更何况咱们还被那人救过性命,降了他,也算是报恩了。”若是没有大军压境,他们肯定是想不起来这救命之恩。可现在大军不是来了么?对于这世上有些人而言,让他们‘怀德’的前提,需得先有让他们‘畏威’的力量。听得几人振振有词的模样,刚刚上得城头的一行人语气一滞。很显然他们也知道,按照目前的情况,这一仗没法打,这城也没法守。好半晌后,为首一人才闷声道。“就算是‘和’,也不能直接请‘和’!”“否则必然会被雍人看轻!换来的只会是肆意欺辱!”说着,那出身乌丸王族旁支的贵种,长叹一口气。“雍人有句话叫‘以打促和’。”“若是你们还想拥有权力和富贵,就必须先打上一场。”“你们都是聪明人,这个道理想必不难理解。”听到这话,几人皱眉沉思了一阵。草原上的羊群,在面对凶残的苍狼时,若是太过软弱,只会被吃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奋起反击的羊群,会让苍狼忌惮。而现在雍人就是那凶残的苍狼,他们则是苍狼爪牙下的羊群。只有让雍人忌惮,他们才有资格跟雍人谈条件。或许最后还能保留如今的权势和富贵。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后,几人又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点头道。“好,那便先打上一场!”这话出口,为首的那贵种终于展颜一笑。随后不再说什么,带着身后一行人消失在这片城头上。他们要快!必须在雍人攻城前,先稳住局面。否则一切休矣。至于说在这之后又该如何应对?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们能替自己拖住那些雍人一段时间,这就够了。为首那流淌着乌丸王族旁支血脉的贵种,回望了刚刚离开的那处城头一眼,心中叹息一声。‘族运颓丧至斯,徒之奈何?’不过在这声叹息之后,他很快便振作起来。“还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接下来,他们这一行人便穿行于城头各处,说服着各方力量。这其中甚至还包括这些天来一直跟他们争斗不休的主和派。说辞还是那套说辞。以打促和。就算是投降,也能跟雍人谈谈条件。这样总好过直接躺下,任由雍人夺走他们的一切。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套说辞确实管用。几乎没费多少工夫,便说服了如今这城中的各方力量。就连一直主张投降的那一派,在经过一番仔细衡量之后,选择了封闭了城门,摆出了防守姿态。不过他们也都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雍人的攻势太猛,该投降的时候,他们一刻也不会耽搁。以免到时候真的触怒了雍人,最后在破城之后,将整个龙城毁于一旦,断绝乌丸族最后的骨血。……十一月十七。天降大雪。一路以神通隐匿行藏的韩绍,终于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奔行至龙城城下。望着不远处那座巍峨的雄城,故地重游的韩绍,呼出一口灼热气息。氤氲的白雾,贯穿了身前的虚空,颇有意趣。“先让他们攻上一攻吧。”一路行来,韩绍虽然没有主动去寻沿途那些部族的晦气。但草原广袤,哪怕已经经过多次劫难,却也总有部族足够幸运的艰难生存下来。只是这些部族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撞上了韩绍的大军,韩绍自然也不介意稍稍耗费一点时间,替他们跟叶赫一样打上罪民的标签。于是这十几日下来,他身后这支大军的数量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壮大了一倍不止。听到韩绍这话的冯参,瓮声瓮气地道。“君侯,要那些废物作甚?”“末将带上麾下儿郎此城不破,提头来见!”龙城虽是仿造神都未央宫所建,城高墙坚。可面对冯参这样的七境真仙,若是没有守城大阵,或是实力对等的大修士阻挡,作用其实并不大。要是直接让冯参提兵去攻,确实能够顺利破城。只是韩绍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要不……你来替本侯做这个主帅?”冯参脖子一缩,讪笑着连道不敢。韩绍冷哼。“上三境肆意出手,因果缠身,必遭天谴。”“旁人不敢做的事情,就你不怕死?”冯参闻言,想说‘天谴不是管不到我们头上吗?’可撞上韩绍冰冷的眼神,顿时将所有的话咽了下去。君侯之前告诫过他们。有些隐秘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暴露分毫。否则就是取死之道。只是这夯货就是这么个性子,就连韩绍有时也有些无奈。将目光从冯参身上收了回来后,韩绍唤道。“台吉。”归义奴儿军的统领台吉,策马而至。而后摘下兜鍪,快速翻身下马,也不顾地上马蹄踩踏出的泥泞,匍匐而至。“主人,台吉在。”韩绍垂眼望了一眼眼前这蛮奴。这一年来,这蛮奴身量长了不少,头顶的髡发也已经长出,结成了雍人惯用的发髻。再加上那一身镇辽黑甲。如果不是熟悉的人,怕只会将他当成寻常从军的雍人良家子、少年郎,而不是卑贱的蛮奴。唯有在韩绍面前,他依旧是当初的模样。这让韩绍十分满意。“起来吧。”韩绍微微颔首,吩咐道。“带上你的人去督战,该怎么做,不用本侯教你吧?”先前冠军城一战,台吉麾下的归义军只算是打了打下手,挣到了一些苦劳。这让台吉很是自责、懊恼。如今终于得到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台吉自然极为兴奋。凶猛且忠诚的猎犬,除了替主人狩猎外,还要能替主人牧羊。而眼下那些罪奴就是主人蓄养的羔羊。“主人放心,台吉明白。”台吉这话说着,舔了舔嘴角,略显狰狞地笑道。“没用的羔羊,不值得浪费主人的资粮。”韩绍没有反驳他的话,随意地摆了摆手。“去吧。”“正好本侯也看看那些罪奴的成色。”……一路奔袭而至的镇辽铁骑,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城外寒风中,原地休整。而那些各部族残存下来的罪奴,在简单食用过一些肉食,恢复了几分体力后,便被台吉麾下的两千归义奴儿驱赶着向着龙城的方向冲去。好在雍人没有收走他们的甲兵与战马,否则的话,他们宁愿哗变也不愿意动弹。毕竟如果左右都是死的话,死在那些雍人魔鬼手里,总好过同族相残、死在自己人手里。只是望着那高耸、坚固的城墙,以及城头那些与自己同出一源的同族,那些罪奴还是面色惨白,脚步迟缓。而眼看这一幕的台吉冷笑一声,张口便道。“十息百步,凡落后者皆斩!”这声冷酷无情的话语出口,眼看那些罪奴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台吉小声咒骂一声。‘这些肮脏的猪猡——’身边早已被驯化的两千归义奴儿,不但没有对台吉这般形容曾经的同族生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反而露出几分颇为认同的表情。见台吉轻轻摆了摆手,瞬间会意的他们,悬于马侧的弓矢已经入手。“迟进者,死!”一阵整齐划一的冷喝。随后便是一阵冰冷的箭雨,向着落在最后方的罪奴瓢泼而下。箭矢入肉,发出惨嚎阵阵。有罪奴愤怒且仇恨地扭头往身后那些归义奴儿看去。可望着那一张张冰冷无情的面孔,再看到那归义奴儿后方的雍人魔鬼,他们终究只能将这股按捺在心中,闷头向着前方高耸的城墙冲去。面对这样的目光,归义奴儿们浑不在意,更早已忘了他们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眼神。他们只知道他们是归义军,是主人最忠诚的猎犬。余者,皆不重要。……韩绍在一众镇辽将领的簇拥下,远远望着这一幕。身后的一位镇辽将领忍不住笑着感慨道。“君侯这一手养狗的手艺,属实不赖。”这话顿时引得一众将领大笑出声。韩绍也跟着笑笑,却没有说话。另一方世界的唐人也擅长养狗。往往只需数千虎贲,带着仆从军就能横扫西域诸国。只可惜这是门技术活,一不小心就会玩砸。就好比后来的怛罗斯之战,如果不是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那两万安西虎狼面对数十万大食军队也不会败的那么惨。所以他自己养狗也就算了,却不会鼓励麾下其他人学习自己。而就在这笑谈间,不远处的攻防战终于开始了。很显然此时龙城城头上那些蛮族守军,面对那些与自己同样模样的同族攻伐都有些发懵。再加上这些守军一直身处王廷,已经很多年没有面临真正的战事。所以在浑浑噩噩地射出几轮箭雨后,等反应过来,却发现那些该死的叛逆者竟已经狰狞着面目,将手中的铁矛贯入到城墙的缝隙中,而后悍不畏死地向着城墙攀附而上。“杀!”登上城头的罪奴嘶吼一声,鼓起体内真气便斩下了一名龙城守军的头颅。滚烫鲜血泼洒间,在周边的寒冷空气中激起了一团白雾。脸上也沾染了鲜血的罪奴,顾不得擦拭闷头前冲。攻城就是这样。前方有敌,后方有袍泽。堵在原地,进退不得,便是一个死字。所以从踏上这城头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没有回头路了。唯有杀出一条血路,不断前进。杀!杀!杀!而此刻城头上那些守军在身边死了一地人后,也再顾不得什么同族不同族了。为了活命,只有杀!唯有那些守城的贵种依旧在发懵。他们原本只想着跟雍人打上一场,稍稍挫一挫雍人的锐气,便与之‘和谈’。只要价码合适,他们该降也就降了。可现在……这他妈又算个怎么回事?同族相残这也就算了。毕竟这种事情他们早就习惯了。真正让他们发懵、头疼的是……要挫一挫雍人的锐气,那也要跟雍人打啊!跟这些叛逆搏命厮杀,就算狗脑子打出来,有个屁用啊!可偏偏不打还不行!现在投降的话,不说刚刚那一波人白死了。自己这些贵种在雍人面前怕是更加没有‘议价’的空间了。所以就算他们根本不想跟韩绍麾下这些罪奴血拼,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杀将上去!当然最主要的是……妈的!老子打不过雍人那些虎狼,还打不过你们这些贱种吗!于是就这样,一场颇为荒诞的惨烈厮杀开始了。双方都是被逼挥刀,却又都不得不拼尽全力,为了一个活命的机会,耗尽最后一滴血。城墙下,远处的镇辽军大阵。韩绍眯着眼睛观摩、评价着这些乌丸部最后的骨血。不得不说,视角不同。看到的东西也是大不相同。而这些历经草原酷烈环境磨砺出来的蛮种,其凶悍与武勇多少有些可取之处。要是全交代在这里,着实有些可惜。所以在估摸着差不多之后,顺势摆了摆手。得到他示意后,一行百余人走上前去,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储物锦囊中取出一些颇为庞大、沉重的物件,快速组装起来。好一阵之后,终于有一人快步走到韩绍身边恭声道。“君侯,准备好了。”韩绍闻言,微微颔首。然后取出了那杆遍布密鳞的龙枪,对左右轻笑道。“诸君,我镇辽数十年夙愿便在眼前。”“可愿随本侯马踏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