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于世,寿有终时。这便是天命!命数一至,任你九境绝巅无敌于世间,也逃脱不了该有的宿命。一朝一代,也是如此。当天命不在,任其曾经如何煊赫辉煌,也可能在一夕之间骤然垮塌。就如当初的前秦。天命所钟时,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六合,一统列国。四海诸夷,但有不从,旋而诛灭!其势煌煌,一如盛夏之烈阳。哪怕是透过史书跨越这漫漫岁月长河,隔‘岸’观去,也给人一种战栗、敬畏之感。可这又如何?天命一失,如此强大的帝朝,短短十数年便骤然崩塌,被大雍姬氏取而代之。除了每每读史时令人唏嘘外,此时的太康帝细细想来,却只感觉到心神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恐惧。因为……太像了!如今这大雍跟前秦曾经灭亡前的预兆实在是太像了!这份相像甚至让太康帝仿佛有种下一刻就有叛军攻入这神都镐京,出现在他面前。然后肆无忌惮地嘲笑他这位大雍帝君的无能与昏庸。毁他姬氏宗庙、诛尽他姬氏血脉苗裔,绝他姬氏后世之香火祭祀!种种可怕的景象在太康帝眼前一一浮现,让他眼神恐惧、面容渐渐扭曲。“不……不……朕不要当这亡国之君!”“这大雍姬氏断然不能在朕手里亡了!”“否则未来坠入那九幽之黄泉,朕又有何脸面面对列位先祖?”太康帝口中呢喃自语。表情似愤怒、似不甘、似畏惧,最后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朕该如何是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雍姬氏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早在他那位好父皇、好皇祖手上时,根子就已经开始烂了!他姬太康只不过是恰好接下了这个烂摊子罢了!他有什么错?或许他最大的错,就是当初没能忍住这帝座的巨大诱惑,重蹈了前人的覆辙而已。这么多年他尽力了。他承认他没有太祖的心术与城府、狠辣与决然。也少了世宗那气吞山河的惊天魄力。他只能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凡俗裱糊匠,小心翼翼的在大雍这间破屋子上缝缝又补补。可无奈,大雍这间屋子早已千疮百孔。任由他如何小心谨慎,该漏的地方它还是在漏,而且窟窿越来越大。如今更是已经大到有了要垮塌的迹象。这让太康帝又如何不心生颓丧,胸中积郁?……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或许是感受到那股沉闷压抑的恐怖威压,侍候在大殿之外的宫中寺人无人敢进去掌灯。直至大殿中,传来一声轻叹。“李瑾。”得到传召的李瑾,身形瞬息而至。“陛下,老奴在。”灯火寂灭的大殿,空荡而幽深。李瑾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大殿之中,看不清上方那位帝君的神色。平日里久伴帝君身侧的李瑾,本该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帝君情绪的他,此刻却是有些捉摸不透。愤怒,或许有吧。自十月十五祭天之后,那些黄天贼子安静了几日,终究还是反了。攻伐州郡,横扫四方,可谓势如破竹。而最让人心寒的是那八州之地的世族高门,竟从始至终都宛如隔岸观火一般无动于衷。可笑么?其实细细想来,一点也不可笑。毕竟如果不是有人刻意遮蔽讯息、有意放纵,那黄天道又怎么可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还有十月十五那日,自己跟着朝奉宫一行人远赴冀州。本该一举将其提前扼杀。可偏偏那些朝奉宫的狗东西有意拖延,最终才酿成了今日这番大祸!诸般种种,就连他这个天家老奴也是胸中怒火汹涌,恨不得将这些狗东西全部诛杀。陛下他又怎么可能不怒、不愤?念头倏忽转过,李瑾心中憋闷,道。“老奴无能,未能替陛下分忧,是老奴该死!”“只是这大雍却不能没有陛下!”李瑾重重叩首。“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万不可忧心过甚。”面对李瑾的请罪、关心之语,太康帝却是忽然问了一句。“李瑾,你觉得……朕这个帝君当得如何?”听闻这话,李瑾身形一颤,赶忙再次叩首道。“陛下神武圣哲,泽被苍生,这天下苍生无不感念陛下……”李瑾这一通马屁脱口而出,可还没说完,便被那隐藏在帝座阴影中的哈哈大笑之声给打断。“神武圣哲?”太康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这般问句本就充满了嘲讽。果然下一句便是,“怕是只有在你这老奴眼中如此吧?”“在天下人眼中,朕大抵逃不过昏君、庸君的名头。”李瑾闻言,面色惶急。“陛下!断不是如此!这天下苍生……”太康帝挥手打断。“行了,你这老狗就别为了哄朕开心,信口胡诌了。”“朕知道的,朕什么都知道。”说着,太康帝倏而一叹。“不过对于这样的评价,朕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朕自问,朕固然称不上什么有道明君,倒也担不起这昏庸之君的名头。”“你说是吧?”听到太康帝这般有如拉家常的语气,李瑾沉默片刻后,也放缓了语气。“世人大多愚昧无知,只会偏听偏信他人之言。”“继而形成偏见,一叶障目不见山海。”听到这话,阴影中的太康帝似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确是如此。”“他们不懂朕。”太康帝这话说完,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等吐出,便高亢了几分声音,沉声道。“他们不知道,设使这天下无有朕……”“如今这大雍不知当有几人称孤,又有几人称王!”“他们更不知道!”“一旦朕这個他们口中的昏庸之君死了!这天下顷刻间便会乱战不休!”“届时滔天血海、白骨遍野!又有几人能够逃脱?”听到太康帝这话,跪伏在地的李瑾,心神不禁激荡了几分。陛下此言甚是!愚民无知!他们又怎么知道陛下的苦心?又怎么知道陛下在,则大雍安!大雍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他们这些蝼蚁草芥安!心中念头闪过,李瑾再次叩首。“陛下圣明!”太康帝淡淡一笑。“圣明谈不上。”“朕只是觉得朕于这个天下是有功德的。”说着,太康帝话音微微一顿,随后带着几分不自信道。“而既是有功、有德,那天命……又有何缘由弃我大雍而去?”李瑾闻言,断然道。“必是如此!”“陛下有德亦有功!则天命必在大雍!在姬氏、在陛下!”或许是李瑾的语气太过坚定,大殿帝座上的那道身影似是挺拔了几分。只是他并没有继续对李瑾这话做出回应,而是忽然再次沉默了下来。帝心难测。李瑾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陪着陛下一起沉默。良久之后,太康帝终于道。“钦天监那位老监正走了。”李瑾也是上三境。一尊八境天人的陨落,就算那位老监正‘走’时,刻意遮掩了天象。他也隐约感应到了几分。更何况他手中握着兰台阁,耳目自是灵通。“老奴知道。”见李瑾老老实实地点头,处在阴影中太康帝感慨道。“是朕对不住他。”话语中不无惋惜与痛心。一尊能够为大雍、为姬氏心甘情愿赴死的八境天人何其珍贵。如今一去,无疑是断了他一条臂膀。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镇国龙鼎一破,龙气必然溃散、逃遁。届时大雍国祚动摇不说,气运反噬之下,他这个大雍气运的载体必死无疑。所以事实的真相便是那位老监正拿自己的命,换了他太康帝的命。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延长了大雍姬氏的国祚。李瑾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心有戚戚道。“陛下节哀。”“老监正公忠体国,乃我大雍之栋梁,如今一去固然痛心。”“可也算是求仁得仁,全了老监正一番拳拳忠心。”太康帝闻言,轻嗯了一声,便道。“朕记得钦天监如今的监正,是他的亲传弟子。”“你去替朕厚赏一番吧。”“另外朕答应他,复他这一门的曾经祖名,你也上点心。”这两句话前者在情理之中。后者则让李瑾有些意外。只是一想到那【补天阁】之名,或许在天下盛世、安定之时,有些忌讳。可对于如今的大雍而言,也许却是一个‘好彩头’。补天阁,补如今这大厦将倾之天阙。可谓恰逢其会。于是应声道。“喏。”“陛下放心,老奴定会将此事办妥,不至于委屈了老监正这一番忠心。”太康帝闻言,道了一声。“善。”只是这话说完,随即便忽然又道。“对了,你可记得早年那望气士一脉有过一则谶言?”李瑾闻言稍愣,而后试探道。“陛下可是说那有关水德、黑龙的荒谬之言?”【北方将有黑龙出,以水德克火德,斩赤龙而代天下】。想当初,这则谶言一出,顿时引得先帝勃然大怒。随后便下旨尽诛望气士一脉。如此大的动静,就算时至如今,李瑾也记忆犹新。毕竟血洗整个望气士一脉,他们兰台阁可是主刀之人。而听到李瑾回话的太康帝,却没有直接回应,反倒是忽然再次问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朕记得……那公孙度的镇辽军,尚黑?”李瑾闻言,神色一滞。太康帝这前后两句话,单单拿出一句,还不算什么。可两相结合,可就诛心了。只是他还是老老实实道。“回陛下,正是。”太康帝斜倚帝座,整个人没入黑暗。“伱说,这是巧合吗?”李瑾沉默了片刻少许,才声音微颤道。“回陛下,这个……老奴不知。”说完,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提醒道。“陛下,如今镇辽军正与南下的乌丸部交战……”“而且那乌丸部贼酋始毕,似是已与北海黑龙一族媾和,若要论谶言契合,似乎……似乎那贼酋更像一些!”听到李瑾这话,阴影中的太康帝再次陷入了沉默。李瑾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话,是冒着几分风险的。皇权,是这个世上最具排他性的东西。很多时候哪怕只是怀疑,也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就像是此刻,如果不是他了解这条天家忠犬的性情,再加上他这位当朝帝君确实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单凭他刚刚这两句话,就已经是取死有道了。但太康帝也不得不承认,李瑾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抛开战端已开不谈。那乌丸贼酋确实比公孙度的镇辽军更加契合那则谶言。‘北海黑龙一族……’太康帝轻抚着帝座龙首,表情阴沉。其实从内心而言,他并没有将那则谶言放在心上。当初那则谶言传出,距离今时今日已经是百余年过去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所有人觉得当初那则谶言只是误传、谬言。包括他太康帝。如果不是老监正临走时,留下的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他甚至压根想不起来这茬。可一旦想起来了,再加上如今这样风雨飘摇的局面。那谶言便仿佛是一根刺扎在了他心中。让他不由多想。特别是那镇辽军中尚有那姓韩的小子在……‘陛下若是有心,可多关注幽州一二。’‘若来日……可保姬氏一线生机。’太康帝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老监正临清前留下的话。一线生机……‘所以……这一线生机到底是在说,有人会在大雍姬氏陷入危难之际,替姬氏力挽狂澜?’‘还是在说……只是替姬氏保存一些血脉?’若是前者,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若是后者……又该何解?太康帝一时陷入了迷茫。他不怪老监正没将话说清楚。因为天机本就难测,有时候说得透彻明白了,反而会坏事。良久之后,太康帝终究还是只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你觉得幽北这一战,镇辽军能赢?”这话出口,太康帝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昏头了。自己问一个阉宦战场之事,岂不是问道于盲?果然不出意外,李瑾摇头道。“陛下,老奴一介阉奴,哪敢妄言战场之事?”太康帝闻言,叹息一声。刚想开口,却听李瑾这厮忽而又道。“不过据老奴所知,北宫那逆臣……将家中一名庶女送往了幽州。”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太康帝一眼。“据……据说是要送给冠军侯为妾。”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大殿中骤然升起一股庞大威压。“什么时候?朕怎么不知道?”声音诧异之余,怒意更是不加掩饰。“还是……你这老狗故意遮蔽圣听?”李瑾有些冤枉。十月十五之后,太康帝因为气运反噬的缘故,一直在这摘星楼将养。他又怎么敢轻易叨扰?一番叩首解释,才渐渐舒缓了太康帝的怒意。不过太康帝也听出了李瑾刚刚话里的意思,北宫那逆臣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竟然舍下脸面将庶女送予他人为妾。但既然这么做了,那便是笃定了那姓韩的小子,这一仗会赢!太康帝忽然笑了。“北宫那厮的无耻,朕早就领教过了。”“不过……那小子什么女人都敢收入房中,倒是让朕很是意外啊!”“怎么?莫不是他要两头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