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三位道士,哪怕他们没有头戴芙蓉冠、鱼尾冠,仍然一看气度就是所谓的神仙种。眼前三个,更像游山玩水、入山访仙的富家子弟,门房修士便要拦上一拦,问询籍贯家世了。貂帽少女将那刑部三等无事牌翻了个面,文字显露出来。「大骊」二字很刺眼,「三等」两个字还稍微好些。门房修士还是识货的,便又将到嘴边的那句话咽回肚子。竟是上国仙师,大骊刑部的高人。亏得是「三等」,还不至于太过吓人,若是某位二等供奉亲临玉舫派,在这个大骊那道国书「点名」的多事之秋,这位门房修士都担心是不是要被灭门了。自家那位刚刚出关的元婴老祖师,也未必扛得住事啊。听说如今只要有这块牌子,就能够在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横着走。尤其在那咱们宝瓶洲乖孙儿一般的桐叶洲,早先有些山泽野修胆大包天,先学了一口地道的大骊官话,再仿制一块无事牌,一路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好像是等到我们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在那边创建,加上天目书院的一位新温的副山长,开始亲自负责解决此事,传闻一口气抓了百余号人物去书院苦读圣贤书,这类「壮举」才渐渐销声匿迹。说实话,每次翻看那些山水邸报,那些桐叶洲野修不光是各国骗钱,连那谱牒仙子的身子都能骗,他瞧了也心动啊。过山门之前,走在中间的那位青衫文士,竟是不忘朝自己拱手行礼。门房心情舒朗几分,还了一礼,心想他们有大骊官身的,倒是比那几位神诰宗道士客气些。他们拾级而上,道路两旁古树参天,绿荫葱葱,多是大几百年树龄的古物了,幽幽石阶,逼退夏日暑气。谢狗试探性问道:「山主,即便有了那高孤三讲,你依旧确定无法重塑阴神阳神吧?」陈平安摇头道:「绝无可能。」他倒是希望是先生跟礼圣都看错了说错了,可能吗?高孤在地肺山华阳宫的最后一场传道天下,三讲最重要的一讲,就是如何建造一座长生桥。这为青冥天下多少凡俗道官、山泽精怪之属,指明了一条清晰明确的登山法?诚然,其中绝大部分见此道法,肯定还是无法成功建桥,就此登山走上修行路。但是单凭高孤这份灼然见识,高孤就当得起一句「功德无量」!让谢狗直白感受到了一种远古岁月里某些道士的气魄。更何况还有那最后一讲的「讲剑术」,只说谢狗,以后若有机会游历青冥天下地肺山,就要在山门礼敬一番。或是将来在某地,遇见了华阳宫一脉的道官,谢狗也愿意多些耐心。谢狗继续问道:「山主是不是还有机会,炼出个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这么喜欢伤口撒盐是吧?陈平安微笑道:「谢次席不如跟周首席一起去青萍剑宗当差?」谢狗挠了挠貂帽,说道:「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若是山主还有那出窍的阴神,跟一副阳神身外身,倒还好些,谢狗就不担这份心了。当那大骊国师也就当了,比如让那阴神出窍远游,每天去大骊京城的国师府点卯便是。退一步说,山主如果真是个正统的儒家弟子,偷偷找见了某个本命字的雏形,也成。当这大骊国师,简直就是量身打造的「道场」,打个比方,是「文」「祀」之类的,那就可以在大骊礼部事务上边多花心思,若是「武」,戈,戎之类的,要么当初听从礼圣的邀请,退而求其次,侧重点可以放在大骊兵部衙署。可问题是这两条道路,显然都行不通。谢狗小声道:「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山主好像本末倒置了。」若是已经证道飞升,开始循序渐进,小心摸索、求证那条合道之路,也就罢了。可如今陈平安还是仙人境,远远没到一位得道之士静极思动、主动涉足红尘的阶段。难道是大炼万物这条道路,被姜赦那厮打成了一条断头路,通过观道那位丁道士、用以验证「飞升法」的可行性,也落了空,山主便心灰意冷,神衰气馁了?想要通过忙碌人间庶务、朝堂公事来排解郁闷?小陌建议道:「公子不如寻找几种秘本道书,当然最好的,还是那种道统传承完整的,能够帮助公子兼顾修习扶龙术?」谢狗使劲点头道:「好主意!」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当了大骊国师,总不能好像打份短工还得自己往里边添补吧?谢狗很快说道:「浩然天下这边的扶龙术一脉,比较驳杂,是不是有那术多道低的嫌疑?既然要走这条路,就别马虎了。」小陌笑着点头,「当然要精挑细选。」谢狗开始琢磨去哪里可以「借」来法统、道书,嘿,两位供奉,一双道侣,真是为自家山主的修道之路操碎了心呐。一般来说,讲扶龙,就注定绕不过道家了,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花费个二三十年,或是至多百年,建功立业,帮助已经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大骊王朝,国势蒸蒸日上,最终坐稳头把交椅,到时候再抽身离开庙堂,重返山中,正应了那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小陌却是想着青冥天下那边的道官,最是精通此道,他可以跟碧霄道友讨要几本,至于道书道统的来路如何,那就是碧霄道友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或者再走一趟岁除宫?找吴霜降讨要?相信以此人的谋略,肯定不缺此物。说不定就等自家公子开口了?狭义的扶龙术,有两种,山下,比如在乱世当中辅佐某人登基坐龙椅,当那开国皇帝。山上,就是辅佐真龙王朱这类。或是更宽泛一些,出山主持朝政,经世济民,辅佐君主成为中兴之祖,长续国祚,海晏清河。又或是帮助末代君主,君臣相合,力挽狂澜于既倒,扭转乱世迹象,转为升平之国。最厉害的,当然是如那绣虎,挽天倾,凝聚一国之力挽救一洲之山河破碎。走到山腰附近,见大石磊落,突兀而起,崖刻「飞仙台」。凿石为磴,登山梯道如一线天,两边有铁链作山下攀附之栏。一座攒尖亭冠其上,四旁有青苔、藤蔓如发下垂,嫩绿浮雾霭,妩媚可爱。陈平安抬头望向那座「飞仙台」,却没有涉足凉亭的念头,说道:「不是说没有用,短期来看,三五十年间,以偏向道家的扶龙术治理大骊朝政,确有修道裨益。只不过以有心算天心,终究差了很多意思。若是崔师兄在旁观道,估计会笑眯眯看着我,好像在说,"就这"?」谢狗皱紧眉头,听山主的言外之意,是已经想到了更多的意思?设身处地,谢狗都要恼火,当真天无绝人之路?一涧飞空,悬桥而渡。俯瞰回视来时山路,没入云中,想来先前诸峰已在履下。按照山志,名为赤溪、青溪的双涧在此合流,一条浑赤如血,一条水色绿如碧玉。玉舫派祖山并非笔直一线通往祖师堂,横出一条刀劈剑削般的山岭道路,如鲫鱼背脊,去往更高一山。陈平安随便找来一根藤条,攥在手心轻轻一抹,便成了一支古拙的行山杖,走在宽不过数丈的山岭之巅,小路由大块青石板铺就,山脊两侧云海撞壁翻涌,阳光照射之下,掀起阵阵金色波澜,偶有一群飞鸟掠出云海。石板道路上,响起行山杖戳地的清脆声响,陈平安沉默许久,解释道:「按照既定的规划,我这仙人境的底子,打得不算差,为丁道士护道即观道,就有一定把握证道飞升,跻身了飞升境,贪得无厌,大炼万物,绝不吃饱。」「按部就班跻身武道神到一层,当然最好是能够跻身十一境,在百岁之前,成就肉身成神的野心。幽居道场,兼顾画符,多多益善,百万千万,用以架梯。所以就算没有跟姜赦这场架,我自己也会只余下五行本命物,将人身天地之内的全部,打成混沌一片。」「求的,就是纯粹二字的十四境剑修。」「合道之路,就是登天。」「故而成为十四境纯粹剑修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剑周密。」谢狗想了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修道一事,山主其实不笨,姜赦真是欠揍!陈平安神色自若,脸上没什么悲苦神色,甚至就连愤懑之情都无。双崖对峙,他们走在一条向阳的栈道间,山中猿啼鸟声倏忽响起。对面峭壁栈道,便是光线昏沉了,以至于需要行人手提灯笼,孤灯点点,若夜间坟冢烁磷火。小陌看了对面一眼,那几个估计是玉舫派的杂役弟子。陈平安笑道:「小时候活得比较累,还要咬咬牙,坚持活下去,还要堂堂正正好好活着,内心深处,自然是奢望街坊邻居能够长久记住我爹娘的好,不管如何,走得早,却还是教出了一个有家教的孩子。那么接替大骊国师之位,也是一样的道理。」「崔师兄全不在意身后名的好坏,我却在意这个世界对崔瀺的看法和评价。我很在意。」「我承认我有执念。」「我要纠正崔师兄那些他故意留下来的大小错误,缝补缺漏。要让原本就好的,对的,变得更好,趋于更为醇正的"善"。这是一份考官已经离场,留在师兄「那张书桌」上的考卷,未来百年大骊王朝的好与坏,我有没有让崔师兄和齐先生寄予希望的大骊王朝,变得更好一些,便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的答卷了。」「可如果止步于此,那我就是个良心不错的醇儒?只是作为崔瀺亲自护道的师弟,还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我不事功谁事功?崔瀺事功学问的衣钵,我不接谁能接?」「皇帝宋和,当真不想彻底摆脱绣虎的阴影?由他独自带领大骊王朝进入一个崭新的年份?但是我出现了,他没得选罢了。」这种心思,实属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原本等到沈沉、长孙茂,魏礼这些老人一一退出朝堂,其中作为崔瀺心腹之一的韦谅是去是留,其实就看韦谅识趣与否了,之后不管是赵繇,曹耕心,吴王城等,他们这拨新崛起的大骊中枢重臣,都会围绕着皇帝宋和的意志,久而久之,君臣双方达成默契,后者开始自行旋转。上次文庙议事,确定一事,浩然九洲的各国礼部尚书,都必须是书院儒生出身,不过文庙最终也给了二十年的缓冲。一想到已经是山崖书院贤人的李槐,将来有可能在南边某个小国担任礼部尚书,想一想也是很有意思的。没办法,昔年游学路上,一行人当中,李槐年纪最小,是大半夜拉个屎还要必须有人「护道」的。临近山巅,谢狗以心声问道:「山主是不是找到一条新路了?」陈平安点头道:「总要试试看。不过我跟曹侍郎不一样,吹牛皮会先打草稿。」谢狗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山主你要是跟我们道龄相仿,了不得。」陈平安不领情,笑呵呵道:「先前在扶摇麓道场,是哪家供奉贴地凫水看笑话来着?」小陌看了眼满脸茫然的貂帽少女,没好气道:「演,继续演。」谢狗小心翼翼问道:「是山主的大师兄,绣虎早就帮着铺路了?」陈平安摇摇头,「他不屑为之,我只要不再灯下黑,自己就能琢磨出来。」谢狗疑惑道:「门道就在国师府里边?这总没猜错吧?可我连那堂屋和崔瀺的书房都逛过啊,怎就没有领悟?」陈平安说道:「一样的山水,不同人的不同心境,看出的门道岂会一样。」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山主将来不会是想要合道地利吧?」陈平安气笑道:「那我还怎么去五彩天下,怎么去青冥天下?背着整座宝瓶洲吗?」谢狗哇了一声,「那就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背井离乡嘞。」陈平安双指并拢就是一板栗。想起一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小陌,跻身了十四境,你现在看待世界的画面是?」关于十四境修士所见「世道」的景象,火龙真人在鱼鳞渡替谢狗描绘过一番。先前陈平安与陆沉暂借道法,游历宝瓶洲各地,也有一些独到「见解」。小陌说道:「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景象,一种是能够看到来时道路上,十余里山路间的数千个"谢狗",如一幅幅定格画卷串联在一起,还有此刻"谢狗"即将往前行走的道路上,但是数量不多,百余步,数十人,而且身形会越来越浅淡。」「第二种,见青山如剑,见江河溪涧这类流水亦是如剑,只需心念微动,便可以随意驾驭山水作长剑。」「第三种,兴许是本命飞剑之一使然,得见天外人间悬有一线作剑光。」陈平安赞叹不已,点头道:「真是蔚为壮观。」谢狗揉着脸颊,闷闷不乐的模样。以前是她追着小陌结为道侣,现在……好像也还是追小陌嘛?小陌说道:「公子,别看她在这里装模作样,按照碧霄道友的说法,万年之前的白景,就可以至少看到、或者听见类似景象,多达五六种之多了。碧霄道友说她的那些见闻,即是"大道雏形"。但正因为如此,白景反被拖累,如同遭受"天厌",她要想跻身十四境,便要比好些天材都要更难。」谢狗双手抱住貂帽,摇头晃脑起来,「嘿。」陈平安懒得说话。总觉又被攮了几剑。小陌转头望向谢狗,正色道:「碧霄道友让你不要继续挥霍天赋了,只要一天无法合道,天地间替你预留的大道雏形再多有何用?」谢狗呸了一声,「他管得着我?境界高一层了不起啊……」小陌顿时恼火,伸手按住貂帽,谢狗立即改口道:「必须了不起!」毕竟靠近祖师堂了,便有一位玉舫派修士御风现身此地,她硬着头皮说道:「我派正在召开祖师堂议事,烦请几位贵客在此止步。」注意力都在那个站在中间登山的少女身上,就怕她当场翻脸,到时候自己拦还是不拦?因此她故意没瞧见貂帽少女腰间的那块大骊刑部供奉牌。谢狗偏要故意拿起那块牌子,晃了晃,瞅瞅,认得不?小陌笑道:「我们不去你们祖师堂,看了一眼附近石碑就行。」女修仍是满脸为难,道理当然是这么个道理,问题是事后你们一走了之,我被祖师堂秋后算账怎么办?只是稍稍改变容貌的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二等无事牌。原来先前剑舟那边,赵繇也没跟他这位小师叔客气,听说他要走一趟玉舫派,就让他帮忙转交这块无事牌。此次邱国境内一口气解决掉四百多号人物,获得供奉牌或是变更供奉牌等级的谍子和死士,依旧只有十六人,其余的,仍然只是记录在册,在刑部履历上添了一笔功劳。女修瞥了眼,默默让出道路。她还是头回瞧见这种大骊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牌子,长见识了。有好事者估算过,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种无事牌,头等供奉牌,字面意思上的屈指可数。二等的,大概就是大骊每一州分摊到一块的数量。这种牌子的分量如何,可以自行掂量。女修便猜测这位相貌周正的中年文士,极有可能是我们邯州境内最大的那位谍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如传言一般,最厉害的谍子,都是混在人群当中让人至多看一眼不会看第二眼的人物呢。小陌倍感无奈,谢狗辛苦忍着笑,山主神色如常,脚步从容。玉舫派祖山,按例山巅立碑。石碑由国师绣虎亲自撰文,礼部赵端瑾负责书写,工部负责摹刻,大骊边军在各国群山立碑。当年宝瓶洲仙家门派,胆小谄媚一些的,就直接在祖师堂门口立碑,胆大一些的,就将石碑立在崖畔不起眼处,尽量少看几眼。玉舫派这边就属于后者,不过也取了巧,专门为这块石碑盖了一座遮风挡雨的亭子。石碑这边,凉亭内,已经有两拨人。一方是神诰宗道士,邯州随军修士傅霁。姐弟二人,齐眉,齐盦。少年道童,阎祷。大骊地支一脉修士之一,女子阵师韩昼锦,她就出身神诰宗的清潭福地,跟傅霁并不陌生。另外一方都是大骊谍子,旧掌门「灵旆」真人的亲传弟子,洪睨,身材魁伟。刚刚此人在祖师堂内声泪俱下,说师尊已经驾鹤西去归道山了,其实便是他亲自将师尊送到鹤背上的。再就是那个先前自称洞府境,让自家「元婴祖师」庞蕴随便杀的杂役弟子,在玉舫派的化名叫刘旺,真名黄衢。他其实藩属邱国所有谍报的负责人,暂时还只有一块三等供奉牌。顶头上司,整个邯州谍子头目,也是他的传道恩师和刑部衙门的领路人,老人才是那位二等供奉。黄衢刚刚升任为庞蕴的嫡传弟子,至少在玉舫派的身份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祖师堂内,庞蕴便狠下心来,以心声问他一事,若是将他钦定为玉舫派的下任掌门,他庞蕴能不能拿到一块大骊无事牌?黄衢说此事需要上报给刑部,自己做不了主。庞蕴便请他近期与刑部那边通融通融。庞蕴不在两份名单上边,一方面是老修士牵涉邱国朝政不深,对那些庙堂斗争毫无兴趣,另外早年也确实去过陪都战场,在那边待了两年多光阴,至于什么元婴境,与一头玉璞境蛮荒大妖打得有来有回……自家玉舫派跟邱国朝野听听就好。真相是庞蕴在那处大渎战场,就是打打配合,远远的丢一丢术法神通,或是收拾战场。玉舫派这块事务,实打实的洞府境修士黄衢在明处,作为邯州随军修士的剑修傅霁在暗处。刑部公务告一段落,各有收获,双方便在此相聚闲聊,山上的香火情总是这么处出来的。黄衢和洪睨内心深处,自然羡慕这拨宗门道士的出身和道统,却也不至于如何嫉妒就是了。傅霁他们敬重眼前两位据说都是行伍出身的大骊谍子,倒也不会真想与他们一般在官场升迁,修道之士,红尘历练一遭数遭,终究还是要回到山中去的。傅霁曾经亲眼见到老龙城以北的战场上,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妖族大军,如潮水般汹涌推进。阳光照耀之下,严密结阵的大骊边军,符箓铁甲熠熠生辉……那样的壮阔场景,傅霁不想再见到了。陈平安三人出现在视野中,让凉亭内的他们停下了闲聊。傅霁总觉得那个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齐眉更美人些?陈平安在凉亭外停步,取出那块二等供奉牌,望向黄衢,笑道:「刑部赵侍郎让我将此物交给你。」黄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凉亭,前者双手接过无事牌,深呼吸一口气,也不多问,只是与那人各自点头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递过去,那人笑着将其收入袖中。洪睨一拳砸在黄衢肩头,「好家伙,升官了!以后记得罩着我!」黄衢咧嘴笑,傻乐呵。凉亭内那几位道士也与黄衢道贺几句,之后他们便打了个稽首,各自御剑御风离去。察觉到身边道童的异样,齐盦疑惑道:「短腿骚包,怎么回事?」阎祷的直觉,一向很准,难道那男子递出的无事牌作伪?被阎祷察觉到不对劲了?阎祷使劲摇摇头,疑惑道:「总觉那人眼熟,偏记不起来了。」傅霁说道:「我怎么觉得他对我有点意思?」阎祷跟齐盦立即对视一眼,咱们傅师叔祖真爱说笑。齐眉神色复杂,却没说什么,他好像就是当年胭脂郡城外煞气很重的那座鬼宅内,大髯游侠、背桃木剑年轻道士身边,那个假冒剑仙的草鞋少年吧。六艘大骊剑舟没有立即返回船坞,而是开始依次去往藩属国所在诸州上空。年近八十高龄的通政使长孙茂,刚刚获封文华阁大学士头衔没几天,便转任吏部尚书。其实成为了大骊「天官」的老人自己也倍感意外,倒是马沅那小子贼精,竟然知道提前「烧冷灶」来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废话。长孙茂当时还真没拐过弯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嘛,就只是老调常谈,让马尚书良心别被狗吃了,照顾着点关翳然,那个小王八蛋如果在户部待不惯,你马沅就去陛下那边帮忙说说话,来我通政司好了。大骊王朝百余个州,京城散布有大大小小的各州会馆,方便地方官员进京议事、述职有个落脚地儿。却不是随便哪个州都能将自家会馆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够稍微挨着点皇城,就算财大气粗、在朝中有门路了,例如只有极少数类似处州、洪州这样的会馆,才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会馆,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内城边界。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撺掇着周海镜、改艳用陈平安的名义,让他来当大掌柜,不用他出钱出工,只需要每年拿分红就好了,周海镜是赚钱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开了间仙家客栈的改艳则是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的,一听此事,她们都觉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们几个就这么瞒着陈平安,合伙开了一间茶馆。茶馆就开在蔚州会馆里边,至于用不用交租,不清楚。所以等到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拿到第一笔分红的几十两银子之后,便是陈平安都有点懵。若说邱国一事,是陈平安这位新国师赶鸭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会通过气、国师府议过事的,曹耕心你们几个可以啊,敢想敢作敢当是吧?暮色里,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蔚州会馆门口,车夫是个黄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陈平安掀开帘子,跳下马车。谢狗对喝茶不感兴趣,正在国师府那边奋笔疾书,与容鱼姐姐借了书房,埋头写那山水游记,时不时让容鱼帮忙瞜一眼。曹耕心正在待客,亲自煮茶,对面坐着的,是刚刚有事入京的蔚州刺史,娄冕。蔚州是大骊屈指可数的大州之一,刺史娄冕行事干练,在大骊庙堂一向官声不错,尤其重视辖境教学和水利两事,政绩卓然。这大概与娄冕自己的出身有关,禺州人氏,祖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科举出身,与上柱国曹氏关系近,五十多岁,如果不出意外,还能往上走。娄冕这次入京,暂时没有见到上柱国曹桥,但是曹耕心能卖这个面子,已经让娄冕很意外了。娄冕笑问道:「元美,说吧,要将我引荐给谁?」元美是曹耕心的字。曹耕心笑道:「是这茶馆的幕后大掌柜,我就是帮忙打杂的。」娄冕哑然失笑。娄冕是一州刺史,住处是由鸿胪寺卿那边专门安排的,不会在此下榻。本来是有些问题想要私底下询问曹耕心的,比如长孙茂升任吏部尚书一事,大骊剑舟为何突然升空巡视诸州藩属国地界,尤其是传闻朝廷有那在州之上设置道一级的打算?只是到了这边,娄冕刚起了个话头,曹耕心随便一句话便打岔开了,娄冕闻弦知雅意,便只是喝茶闲聊了。不管怎么说,煮茶的,都是一位比他更年轻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能够依旧是喊他一声娄叔叔,他喊一声元美,便是默契。房门轻轻敲响,曹耕心抬了抬屁股,娄冕已经站起身,率先去开了门,除了会馆侍女,还有一位气态随和的青衫男子,娄冕愣在当场,那人笑着朝朝前边伸出一只手掌,娄冕霎时间压下心底惊涛骇浪,立即挪步,慢慢走回位置,后者轻轻关门之前,与那位侍女道了一声谢。曹耕心嬉皮笑脸,抱拳笑道:「陈剑仙真难请啊,大驾光临大驾光临。介绍一下,蔚州娄冕,我喊娄叔叔的,娄叔叔可是看着我长大的。」陈平安笑着点头,坐在椅子上,接过曹耕心递过来的茶杯,娄冕这才跟着落座。周海镜跟改艳,就在那隔壁屋内听墙角,如今她们关系缓和太多了,毕竟是生意伙伴。其实这次喝茶,也没聊什么,就是蔚州的风土人情,京城官场的一些趣事,主要是曹耕心在那边穿针引线,东拉西扯。喝完茶,陈平安跟娄藐走在前边,廊道和楼梯就那么宽,曹耕心便笑呵呵跟在他们身后。下楼梯的时候,娄冕本就身材不高,此刻稍稍侧着身子,微微低着头,与那位「陈先生」继续聊着天,陈平安也只好双手笼袖,笑着搭话。楼梯后边的曹耕心便看到茶馆门口,有个一看就是当官的,双手负后,众星拱月,官员仰着头,正在看那那些陈列在琉璃柜台高处的各种茶器、茶饼,点评几句,身边众人便是笑声一片。下了楼梯,然后曹耕心就看见那位官员,趾高气昂开始往茶馆里边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头弯腰,甩下身后那群蔚州本县人氏在京城挣钱的帮闲们,本来是他们推荐来这边长长见识,都说这茶馆的主人,很有来头。此刻瞧见了前边迎面走来的娄冕,官员快步前行,便已经咽了唾沫润过嗓子,蓦的站在距离刺史两步外的跟前,与娄冕轻声自报身份。一州刺史,封疆大吏,管着十六郡府,一百多个县,刺史大人不认得他,他如何会认不得娄刺史?!娄冕面无表情,点点头,「这是茶馆两位东家,陈先生,曹公子。」官员不明就里,一头雾水也没多问什么,只是低头哈腰陪着娄刺史一路走出茶馆,送到一辆好似缩在犄角旮旯毫不起眼的马车旁边,娄冕上马车之前,瞥了眼这位官威大到吓人的本州县令,也没说什么,上了车,缓缓离开蔚州会馆。坐在车厢内,娄冕闭目养神,看来朝廷合并数州设置一道,是势在必行了,好事!今天之前,娄冕是完全不清楚那位陈先生就在京城的,只是喝过茶,许多问题便豁然开朗了。接下来国师府颁发的每一道政令,都将是大骊王朝的一次强劲脉搏。一国如人身!只是一想到那位县令大人,之前只是翻阅卷宗有所粗略了解,这下子算是彻底记住名字了。娄冕睁开眼,嘴唇微动,是句家乡方言。小陌驾驶马车,去了内城地面。林守一在大骊京城是有一栋小宅子的。其实早年买下了两座宅子,一栋先前租出去了。租下宅子的便是吴王城,如今的兵部侍郎。陛下已经赐下府邸,吴王城也搬进去了,但是租来的宅子,却尚未退租。吴王城这种人,能够活着离开战场,绝不是什么大老粗,或是意气用事的愣头青。陈平安双手叠放,食指轻轻互敲。本来设想了两条合道之路,比如以仙人境悟出的飞升法,真能成功证道飞升,那么之后,若是无法登天合道,还有一条候选道路。现在既然被打乱了步骤,无妨,无非是转换一下先后顺序。小陌说道:「公子,到了。」陈平安走下马车,叩响门环,故意大声问道:「林玉璞在不在家?」林守一今天刚刚来到京城,打开门,疑惑问道:「既然不是催债,喊我来这边做什么?」在小陌那边却是另外一幅面孔,微笑道:「见过小陌先生。」小陌笑道:「见过林公子。」陈平安带着小陌进了院子,笑道:「想不想参加科举?」林守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陈平安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林叔叔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够当官?」林守一满脸纠结神色,说不出话来。陈平安笑道:「我的学生曹晴朗,可是一甲三名之列,我看你,比较悬,能够二甲进士就算意外之喜了。」林守一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陈平安也不隐瞒,将皇帝陛下钦定的「未来吏部尚书」一事说了。林守一只觉得匪夷所思,苦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陈平安说道:「考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也行。」林守一问道:「你已经当上新任国师了?」陈平安点头微笑道:「所以想你去那边读书,开小灶的时候,有个朋友一起吃饭,可以聊些有的没的。」林守一思量片刻,说道:「搬去你那边读书就算了,太不自在了,至于能不能考上进士,我凭本事试试看,若是一次不成,两次好了,两次都不行,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修道之人。」陈平安如释重负,说道:「就等你这句话呢。」林守一说道:「别帮忙作弊!你知道我的脾气,小心朋友都做不成。」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林守一笑道:「二甲进士想来不难。」陈平安笑眯眯不说话。林守一突然说道:「其实我最想当的官,是山崖书院的山长,或是春山书院的山长。」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可以的,这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们私心就私心了。」林守一不再言语。陈平安说道:「有空就去我那边坐坐。」林守一问道:「这么着急回去?」陈平安唉了一声,「你是闲人,我是忙人,能一样吗?」林守一也不挽留,将陈平安送到门外巷子,见林守一欲言又止的模样,陈平安觉得有趣,跟少年时候差不多,矫情。陈平安摆摆手,上了马车,刚掀起帘子,就听到林守一笑着称呼一声,陈平安停下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钻入帘子。林守一的那个称呼,是「小师叔」。国师府,第三进院子的堂屋,本是崔瀺的待客、议事处。先前那场小朝会,皇帝宋和曾说国师府的「山上手段」,只会比御书房更多,当时陈平安玩笑一句也不怕僭越,等到陈平安从容鱼那边拿到一块类似「通关文牒」的秘制玉牌,当他真正跨过那道大堂门槛,凭借玉牌撤掉层层障眼法,便知道何谓别有洞天,别说僭越,说是造反都可以。除了宫城后廷和人云亦云楼外边的那条巷子,崔瀺通过此地可以去往整座京城任何一处。陈平安选择崔瀺书房对面的厢房作为处理公务的「小衙署」,但是在让那少年韩锷走入后院之前,陈平安更是亲力亲为,重新布置了这座堂屋的格局,容鱼和符箐在旁负责帮忙从各座衙署「搬来」地理图册和卷宗,包括新大骊的官方档案,宝瓶洲大渎以北旧国的库藏资料、秘录,堂屋之内很快便堆积成山。一座书山如有清风翻书页,哗哗作响。陈平安散开神识,将那些书册地图、文字扫一眼,便在「墙上」多出与之对应的线条。看过的,便让容鱼和符箐物归还主,放回各座京城衙署原地。故而她们搬书进山快,一本本书册出山更快。谢狗只觉得文思如泉涌,抖了抖一页纸,轻轻吹了吹墨迹,越看越满意,真是妙笔生花呐。容鱼笑而不言,国师大人又有的忙了?谢狗伸了个懒腰,请容鱼姐姐带路去往后院堂屋那边。容鱼带着她跨过门槛。一堵将近九丈高的「书墙」,悬挂有巨幅地图,五彩斑斓,大骊王朝的国力、底蕴,最直观的体现出来。那幅地图上,金色的圆圈,标志出类似邯州木鱼沟的各州驻军,以及类似黄天荡这些军方船坞以碧绿颜色绘制出大骊境内大渎江河主干支流。土黄色的是那山脉,各国旧五岳以及发脉、分支,还有京城陪都两地户部、通政司、州县各自存档的户籍黄册。淡青色的,是那各州县的官学、大小书院,官道与数以万计的驿站,还有数以百计的仙家门派,大骊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祠庙所在,文武庙,各级城隍庙。一幅地图,宛如人身之经络筋骨,气血流通。准确说来,是十多幅地图,层层叠叠,有着细微的间距。最底下的第一层是白底黑字的大骊版图堪舆图,第二层是旧宝瓶洲北方地图,第三层是金色的大骊兵力分布图,第四层是大骊一国「白银流动」、商贸路线图,第五、六层是新旧河流图……容鱼和符箐看久了,容易头晕。好像眼力越好,越是难以收神。陈平安带着小陌快步走入屋内。陈平安闭目片刻,搜检记忆,伸出手指,无数条丝线蔓延出去,在那墙上如同花开。瞬间补上半幅宝瓶洲南方堪舆图。陈平安再猛地手腕拧转,将那巨幅地图倒悬。白景眯眼片刻,随即恍然。难怪陈平安要当这大骊国师,要坐那把空缺出来的椅子,要代替崔瀺和齐静春两位师兄延续他们之于大骊王朝、宝瓶洲的深刻影响,难怪他会说是一张自问自答的考卷和答卷,因为他要在大骊王朝的山河版图上,烙印!是别开生面的一种大道显化!小陌感慨道:「这才是真正的"锦上添花"。」陈平安眉眼飞扬,他给自己画了一幅飞升合道图!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