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潮宗门外码头。
这座位于湘江东岸,长沙城外的码头,向来是极为繁华的所在。不仅湖南官场上的迎来送往都在这处,湖南各地的物产特别大米,也会先汇集于此,再往他地去贩卖。
由南边的粤省运来的洋烟和各色稀罕玩意儿,也都是先送到潮宗门外码头,再运到城内去给老爷们享用。
鹅塘黄家的黄家老号在长沙的买卖就开在潮宗门外,直通往码头的大街上,是一座门脸宽大,气派敞亮的铺子,仿佛在向来来往往的过客,述说着黄家老号过往的辉煌。
这辉煌既然属于过往,那么当下自然只剩下凄凄惶惶了。
长沙商场上的人物,谁人不知黄家老号的东家鹅塘黄家的根基在道州?那可是道州最大的地主啊!
现在五口通商,由广府北上到武昌的这条商路上是人人难做,也就是黄家老号这种有大量土地支持,底子丰厚的老号还能支撑着办下去。
因而这黄家老号在长沙商场的信誉向来是第一流的,入货可以赊账,出货却可以预收一大笔定金。一进一出,就让黄家老号的账面上宽松了不少。
可谁又能想到,这好端端家底丰厚的黄家老号,说不行就不行了!
道州沦陷和长毛在道州分田分地分浮财的消息传到长沙后,黄家老号的天就塌了!一连多少天都开不出门——门都叫债主给堵了!
那些赊了长沙当地的土产给黄家老号的商户,还有在黄家老号下了定金买入洋烟的烟馆都急眼了,天天派人堵着门要债。
也不是他们落井下石不讲情面,而是他们这些年也是越来越穷啊!
鹅塘黄家的难处,长沙府的富家谁家没有?谁家不是勉励支撑着一个富豪之家的门面,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只靠拆东补西维持?
那个黄世杰家里的“大阿福”黄李氏,现在就给堵在黄家老号里面欲哭无泪。她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而是领着一二千道州士绅的家眷,走桂阳州、郴州,入郴江,再走水路而来的。
黄家一门在路上吃尽苦头就不说了,川资路费也消耗颇多,再加上逃出来的时候又匆忙,根本没带多少细软。
到了长沙本以为可以靠着黄家留在长沙的产业过几日安稳日子,没想到又遇上债主堵门要债。
黄李氏当然是死也不肯把黄家老号里存着的财货交出去——要交出去了,黄家上下百十口人,恐怕就得饿死在长沙了。
可是那些债主又拿着黄家老号开出的借据,欠债还钱,名正言顺!
已经有些个债主去善化县城告了官已经连着两天有官差拿着信票上门要拘黄家老号的当家人了。
这黄李氏也是发了急,居然带着几个黄家族里的壮丁硬堵着大门,死活不让人进去,看样子是铁了心当老赖了。
善化县城衙门里的赵师爷应是收人钱财了,正挥着拘票大怒道:“黄夫人,你这是作甚?善化县的拘票在此,你堵着门不让官差进去抓人,是想造反吗?”
听见“造反”二字,黄李氏忽然想起了《反经》,她暗自思忖:“我家夫君早就在办团练了,不如扯起来做张虎皮,许能吓退来人。”
当下她便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赵师爷,我家夫君在道州陷落前已经拉起了一千人的团练,都是我家老爷的宗族兄弟,乡党同窗,最为心腹,还有菱塘张把总当营官,还收了些余军门的旧部。
道州城破时他便带兵遁了,许是投了赛中堂.你莫要再逼我了,若是我夫君知道了,说不定派人来杀你!”
那赵师爷当然不会被一个夫人三两句话就唬退了,当下脸色一沉,一挥手道:“来人,冲进去拿了这刁妇!”
“喳!”
几个衙役答应了一声,就往里冲。
黄李氏怎么也是抄过《反经》的人,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胖才女,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就把《反经》上的道理记住了——只要她夫君有个千儿八百的兵,她怎么闹都不怕!所以她现在越是强硬,外人越不敢动她。
思绪转回,这婆娘就大喝一声,摆出了一副滚刀肉的模样:“给老娘打!老爷在外头带兵,赛中堂都要哄着他.咱不怕!”
几个黄家子弟已经抄了扁担、木棒顶在了门口,听见黄李氏一声令下,竟然毫不犹豫挥动手里的家伙什打去。
那赵师爷和几个善化县的衙役什么时候见过那么嚣张的“老赖”,一下没反应过来,都挨了几棒槌,那赵师爷的脑袋都给砸破了,鲜血直流。
可这赵师爷上年纪了,脑筋转的没有黄家婆娘那么快,当下就哇哇大叫:“反了!反了黄家老号的人反了!快,快请县尊老爷调集壮班来拿人!”
“喳!”当下一个差役就应了一声。
黄李氏心说要“坏”,她一妇人,本来就养在家里吃吃喝喝,从没有当过家,现在能领着人当老赖对抗官府,已经是原本想都不敢想的。
现在还给扣了个造反的帽子,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当口,忽地有人大喊:“赵师爷,官兵来了!”
“这么快?”赵师爷一愣,捂着头往潮宗门望去,并不见有什么官兵。
“赵师爷,官兵从码头上来的!”那人又道。
从码头上来?
赵师爷扭头又看,只看见一队扛着军旗、长枪,有点匪里匪气的大兵正大摇大摆走来,为首一将,黑皮矮个,高颧骨,一脸匪相。
好像不对啊!
这是哪里来的官兵?
官兵怎么那么神气活现?看着跟反贼一样.官兵不都是病怏怏的鸦片鬼吗?
跟着赵师爷来的众债主当中有个被“黄老赖”的态度气急了的老秀才,不怎么怕官兵,于是就迎上去对那“匪相将官”道:“军爷,那里有个姓黄的奸商欠债不还,还当街殴打官差,意图造反!”
说完他就抬手指了指黄家老号。
那个官老爷抬眼看了看那人手指的方向,然后一瞪眼对那人道:“丢雷老母本官不识字,那招牌上写的什么?”
“黄家老号!鹅塘黄家的老号!”
“顶你个肺.”那个广东武官一听,马上就翻脸了,紧接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抽上去,然后便骂道,“瞎了你的狗眼,那系黄老爷家的买卖!黄老爷是偶们大佬的把兄弟,也是偶们道州营的大佬,大佬欠钱还需要还?来人.都给偶拿下!”
原来今儿从长沙潮宗门码头上来的兵,要巧不巧的,还真是黄世杰、张定湘、张国梁三人统带的道州营。
那个领着一群天地会“草鞋马仔”开路的是张国梁麾下的双花红棍,名叫戴文英。是张国梁麾下的金牌打手!跟着张国梁打过清兵,打过天地会,打过太平军.总之,大佬叫打谁就打谁,一点不带含糊的。
现在有人向大佬的结拜兄弟黄老爷讨债,那必然是要打的!
黄老爷怎么可能还债呢?他养那么多兵,不就是为了欠债不还吗?
所以他就麻利儿的把人打了,还把一群堵黄家老号门口要账的和拿着善化县衙拘票拿人的家伙全给抓了,都用绳捆了扔在黄家老号门口等着黄老爷亲自来处置。
那帮天地会“草鞋马仔”出身的清兵也都是野性子,把人捆好后就亮出了大刀片子,一副要当街砍人头的凶残样子。这可把那十几个债主、衙役,还有那赵师爷给吓傻了。
而同样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的,还有和黄老赖,不,是黄老爷一块儿来长沙的王揆一。
他说是要被“锁拿进京”,但实际上就是青衣小帽,跟着黄世杰的队伍,在他的“家人”张忠清的看押下一路来的长沙。这会儿就跟在戴文英率领的一营兵丁后面,亲眼目睹了这黄家团练的跋扈。
在省城的大街上捉拿官差的县衙里的师爷,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王揆一一时间居然也有点幸灾乐祸了,暗忖道:“这姓黄的会不会和我一起给锁拿了?这样也好,进京途中还有个伴儿,去菜市口时也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