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
大晋朝百姓还是很开明的,一点不排斥胡人的东西,觉得有用、有趣乃至好玩的就学过来,且不装作是自己的,明明白白写上习自胡人,非常大气、自信。
行猎完后置宴,已经流行整个北方的“羌煮貊炙”自然少不了。
军士们抬来了一头小野猪,开膛洗净之后,取来一根长矛杆穿着,然后架起来炙烤。
猪肉离火稍远,且不停旋转着,往上面涂以猪膏、清酒、麻油,烤着烤着便“色如琥珀”、“又类真金”。
作为平城最尊贵的客人,邵勋无可置疑是全场的焦点。
拓跋什翼犍在母亲的催促下,笨手笨脚地在烤架前切了一块肉,放入盘中,双手举着送到邵勋案前。
一个字,孝!
邵勋含笑接过,拿刀割取一块,送入嘴中,嚼了嚼后,道:“入口即消,含浆滑美,不错。什翼犍有心了。”
“貊炙”一大特点就是不能烤得太熟,差不多了就割,割完接着烤,边烤边割。
如果烤得太熟,那肉质就不够鲜嫩,“涩恶不中食也”。
你别说,东胡人的这套饮食理论颇得大晋士人青睐,因为他们也喜欢吃生鱼片,故“貊炙”之术在中原非常流行,很多富户都置办了此类烤架,以及羌人水煮肉的食器。
如果不是不得已,邵勋一般不吃生的东西,但今天他也不会扫了大家的兴就是了,毕竟“貊炙”至少也有七分熟、五分熟的样子。
邵勋吃完一块烤野猪肉后,代国将官、部落贵人们纷纷喝彩。
中原的天上人哎,他说我们的食物好吃,于是个个与有荣焉,心中生出些许好感。
“代公孝友明睿,异日必能承祖宗之休烈,阐先人之鸿猷。”诸葛显又开始点评了。
众胡茫然,听不懂……
王丰、段繁、卫雄等人却听明白了,王夫人也听懂了,顿时各有心思。
刘路孤坐在下首,温言询问了一番,喜笑颜开。
他刚刚听说了一件事,诸葛显赞他是“周勃”,于是立刻询问养的幕僚,了解了周勃生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他对诸葛显还是有些好感的,同时也有些警惕。
这些晋人最善于摇唇鼓舌,挑拨人心了。
当年拓跋力微就受卫氏挑唆,默许部大们杀了长子沙漠汗,后来又醒悟,后悔了,然已无法挽回,遂为生平憾事。
哼!你以为老子会上当?
不过,什翼犍离亲政还有些远,至少要等十年八年。这段时间足够广宁王氏搞出很多事情了,他要盯着点。
原王氏家令、新任云中太守王昌意气风发,一边吃肉,一边与人谈笑。
就代国而言,云中太守就相当于晋国的河南尹。
其实完全可以叫云中尹的,毕竟他们是外藩,权力大得很。
晋朝的梁王国没有权力封爵,但代国可以。
梁王没有权力祭天,代国可以。
甚至代公在草原经常自称大单于,可比梁王名义大多了。
云中太守升格为云中尹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曹操没法置魏尹、司马昭没法置太原尹、梁王没法置陈留尹或平阳尹,且自汉以来,外藩属国王侯一大堆,中原却不见几个,这就是区别。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代国制度粗疏,还杂糅了很多鲜卑遗俗,官制一团乱麻,不着急,等以后理清了再说。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外部问题。
听闻代公祭天后,拓跋翳槐反应激烈,虽然目前还没有公然抛弃晋国册封的五原郡公的爵位,但这是迟早的事情了。
王昌担忧晋国大军撤走后,万一贺兰蔼头、拓跋翳槐二人翻脸,大举来犯,那个时候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眼梁王。
他正和一帮部落贵人们谈笑风生,好似十分受拥戴,但是——
王昌幽幽叹了口气,究竟时日还短啊。
现在他只是让浮动的人心稍稍稳定了下来,且局限于马邑、云中、代三郡,阴山以北那一片,主要还是靠王家、刘路孤、长孙睿、达奚贺若等人稳住,人心可比这边浮动多了。
有些人啊,别看现在和你谈笑风生,但翻起脸来也很快,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这个国家,迎来了蒸蒸日上的国势,同时也种下了巨大的隐患。若有雄主镇着场面,什么事都不会有,可现在缺的就是雄主。
王昌又瞟了眼代公。
他正在吃肉,身边也围着不少人,以部落首领的年轻子侄为主。
暗流涌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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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宴会结束后,酒足饭饱的邵勋招来了单于都护王雀儿、代国四位辅相、四位大将军以及各个中小部落首领问话。
“过冬草料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代公如同木偶一样坐在他右侧,王夫人则坐于代公右侧,再加上官员、头人们,新生代国的核心高层皆在此间了。
“幸战事七月中就结束了,阴山那边八月才收穄,还要割草,这会正在忙,勉强来得及。”王丰当仁不让地第一个回道。
这凸显了他对自己的定位:虽有四位辅相,但相互之间的地位又怎么可能平等呢?广宁王氏理所当然要执牛耳了。
“忙这些事的时候,别忘了继续招抚游离在外的部落。这些人我不熟,你们要担起责任来,莫要令其为翳槐招走。”邵勋扫了一眼众人,说道。
眼前这些人表面对你恭敬,鬼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八月初一朝贺、初二祭天之后,人心稳固了不少。
朝贺或许没什么,但对部落首领来说,祭天会盟还是比较重要的,毕竟这是在腾格里见证下的神圣政治活动,违誓总不太好。
当然,邵勋在七月下旬的那段奔走也至关重要,不然朝贺、祭天都不一定能来多少人。
“大王放心。”王丰又说道:“广宁王氏好歹深耕几代人,有不少相熟的部落头人,我会亲自走一趟的。”
邵勋点了点头,用赞许的眼神看了眼王丰,又道:“单于都护府会派一名参军随行。”
不过他家认识的多为东部部落。那些头人与王氏关系好,与祁氏关系更好,当初很多人就帮着祁氏打王氏,现在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邵勋担心王丰年轻气盛,到那些部落首领面前装逼,反而不美,于是决定派个精通人情世故的参军随行,用大晋朝的虎皮为他造一造势,撑住场面。
“东木根山那边,须得重臣镇守,你们尽快商议一个人选出来”邵勋又道。
王丰目光闪烁,最终颓然放弃了。
那一片多为游牧部落,也没几个熟人,真不是他能搞定的。
不知不觉间,代国已隐隐分成平城派和东木根山两派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新旧之分的状态。
“明年局势不容乐观。”邵勋让人展开了一份地图,在上面指指点点,说道:“贺兰蔼头现在还没想明白,但他是有野心的,说不定哪天就大举东进了。他若来,我必不会放过他,定要如同此番,攻破盛乐为止。”
说罢,一一扫过众人。
有人面色坦然。
有人面露思索。
有人神情不安,纠结无比。
还有人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人心不一,这就是现状。
邵勋说这番话的目的,其实就是震慑。
铁了心与拓跋翳槐私下勾连的人可能震慑不住,但犹犹豫豫并未下定决心的人,多半就有点效果了。
当然,他也没说假话。
如果拓跋翳槐愿意降顺,配合他攻打关中,那么一切都好。
如果拓跋翳槐不肯降顺,甚至打着吞并王氏母子的主意,那就必须动刀兵了。
至于战争的结果如何,不好说。
但眼前这些部落首领们是见识了晋军实力的,在大量乌桓乃至鲜卑骑兵配合下,大名鼎鼎的银枪军能把盛乐给打个底朝天。
“跟着翳槐是没有前途的。”邵勋收回目光,又道:“他除了带人劫掠以外,还能做什么?而我可以让你们做买卖。”
“做买卖?”王丰一听,来了兴趣。
莫含家可不就是靠做买卖发家的?不过他主要卖牲畜。
“牲畜、马匹、药材、牛角、兽筋、鸟羽、皮子,什么都可以。”邵勋说道:“我就问一句,羊换季褪下来的毛你们拿去做什么了?”
“做毯子……”王丰下意识说道。
邵勋目光扫了一下,看向刘路孤。
“有时候拿来搓绳子。”刘路孤回道;“毡车、毡帐、毡垫、毡帽、毡席都要用到,做毡衫的也有,少。”
其实,草原上的一切纺织物,其来源多为羊毛,看名字就知道了,和“毡”有关。
“羊毛用得掉吗?”邵勋又问道。
“用不掉。”
“那不如卖到中原。”邵勋说道。
刘路孤有些疑惑:“中原百姓除了需要毡毯外,要羊毛作甚?”
这个问题邵勋也无法回答。
其实,这年头绝大部分百姓冬天都很难熬。
唯一的御寒衣物叫做“绵衣”,最初是指衣服里面塞一些碎丝线头之类,做成夹袄状的衣物。
但缫丝剩下的碎丝也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市面上有人专门收购,大部分百姓选择出售换取更急需的物资。
至于御寒,往夹层里面塞苇絮就行了——其实保暖效果很差,且就这样的衣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富户御寒则没那么复杂,他们穿皮裘,保暖效果很好。
这玩意一直穿到北宋初,后来不知道北宋士大夫哪根神经搭错了,狂喷穿着皮裘上朝的官员,说这是胡人的象征,简直就像是应激创伤一样,太不自信了。
邵勋其实也穿皮裘,还是他女人亲手做的,十来件呢,换着穿都不带重样的,保暖确实好。
但普通百姓不可能这么奢侈,他们甚至连皮裘里最便宜的羊皮裘都不一定穿得起。
简而言之,他们需要一种保暖效果好的廉价冬衣:羊毛衫也好、羊皮裘也罢,都是可以尝试选择的对象,至少比劣质版的绵衣强多了。
这些都是草原特产。
当然,以上都是邵勋初步设想,但实施起来其实还有很多困难。
丝绸是梭织技术制成的,羊毛则要用到针织,两者不是一个技术路线。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原没有对应的羊毛纺织机器,哪怕是简陋的单人操作的纺纱机,因为就不存在大规模的以羊毛为原料的手工纺织业。
另外,羊毛清洗也是个麻烦事,需要用到碱来去除油脂。
这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其实和草原做买卖,就这些东西,玩出花来也脱不开这个范畴,牲畜、皮革、羊毛注定是大宗,他们也拿不出其他东西。
且羊毛还不一定卖得出去,目前只有士人会用到羊毛,主要是铺在地上的地毯,有时候也会披在身上,其他适用场景很少的。
“羊毛用不用得到,另说。”邵勋说道:“牲畜、皮子还是有很多人要的。你等皆是贵人,不缺牲畜和皮子,若能互市,其间有多少利?”
刘路孤等人对视一眼,认真思索着。
打不过你,没法直接抢劫的时候,他们就会认真考虑做生意,因为对他们这些贵人而言确实有不小的利益。
邵勋也不催促。
反正今天就是起个话头,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具体实施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没那么简单。
他今天提的几件事,比如早晚要收服贺兰蔼头之辈,比如可以与草原部落互市之类,只有一个目的,即让这些游牧部落首领们掂量着点,别脑子一热与拓跋翳槐勾勾搭搭,坏了他的大局。
代国还不是一个有极强凝聚力的政治实体,邵勋算是操碎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