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李大缸你也配穿官服?”平阳城南某处庄园内,石桥防府兵裘刃看着袍泽那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
“怎么?我穿不得?过年杀羊别找我,不替你家杀了。”李大缸身材矮小,官服穿在身上像麻袋一样,非常可笑、滑稽。
“这官有什么用?听说不能管人、管事?”有人问道。
“你就只能管自己。”有相熟之人哈哈大笑道:“别部司马别看只有九品,比你得到的飞骑尉还小。但即便别部司马没有勋官,只有职官,也可以管你,违犯军令,处分起来一句话的事情。”
“那就是没用了?还是二百亩地实在。”
“可见官不拜,这算不算好处?勋官也能置办田产,该是几品官,就置办多少。不过我看你没钱。”
其余几人听了尽皆叹息。
买地是要钱的。
他们所处的洛南地区,几乎和平二十年了,空地已然不多。
或许你还可以开荒获得土地,毕竟山林沼泽很多,伐木辟田、围湖造田都可以获得新土地,但谁闲得没事来干这个啊?除非官府征发役徒开荒完毕,然后卖给他们。
但没有人不喜欢土地。
有那思虑长远的,觉得家中有好几个儿子,将来怎么分呢?二百亩地看似多,一分就少了。况且还有部曲,怎么办?赶人家走?显然不能这么做啊。
你上阵的时候,部曲帮你搭帐篷、烧水做饭、照料马匹、保养器械,有时候甚至和你一起上阵,有过命的交情,真不能这么对待人家。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多置办一些田产。
官越大,名下能占有的田地越多,将来挑一个儿子继承府兵,其他人就是普通民户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每个府兵都想占有二百亩之外的田地,越多越好。
“别说了,收拾完袍服和官印,就赶紧上路。”部曲督许猛骑着一匹枣红马,停在了不远处,马鞭指指点点,道:“回了乡里,可别得意忘形。你得的官,兴许连你家悍妇都管不了。”
军士们听了,哄堂大笑。
“方才你们还漏了一条,勋官还可以抵罪。”许猛又道:“你若犯了大事,可以拿官位来抵,不够补钱。”
众人一听,这个好处很有用啊。
官府欺压百姓多吗?其实不少。
如果有人整你,罗织罪名太容易了,这时候就能看出战功的重要性了,比钱还好使。因为花钱不一定能免罪,但勋官可以抵罪。
“将军,杀人可以抵罪么?”突然之间,有名府兵问道。
许猛一怔,看了看他,点头道:“可以。但你得多大的勋官才能免杀人之罪?勋官之法并不详尽,我亦不知什么官可抵杀人之罪。怎么,你要杀人?”
此人眼珠转了转,道:“有同乡来告,出征在外时,我妻与人勾勾搭搭……”
旁边袍泽一听,立刻拉住了他,急道:“可别犯浑啊!你这飞骑尉来得不容易。鲜卑铁骑冲过来时,多少袍泽倒下了?回去将那贱妇休了,换一个便是。”
“唉!”此人重重跺了下脚。
袍泽附耳,悄悄说了几句,此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许猛扭过头去,当没看见,走了。
不远处的驿道旁,几名文吏正在把空箱子抬上马车。
领头的是两名吏部官员,他们默默看着“弹冠相庆”的武人们,心中酸涩不已。
勋官固然比不得职官,一不能管事,二没有俸禄,但有一点是真的,可以按照官阶置办田产。
在度田如火如荼的今天,能合法占有的土地可谓弥足珍贵。
府兵若有三四个儿子,二百亩地一分,一人也就几十亩,或许仍能维持一个府兵的成长,但比起先代则大为不如。
可若四百亩呢?老人将一半分给继承他府兵之位的儿子,剩下的分一分,下一代仍可维持。
而这些土地哪来的呢?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对土地充满渴求,不断希望有新的战争出现的群体。
穷兵黩武,自此而始矣。
到了最后,怕是拓跋鲜卑、刘汉匈奴都不够他们打的,还要去打西域,打辽东,打江南,不断积累功勋,获取土地,传给子孙后代。
他们好像有点不太认识这个天下了。
洛南府兵离去后,陈留府兵相率离开。
听闻了勋官之事,他们也非常羡慕,但目前为止梁王还没有下令扩大勋官适用的范围。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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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在官署内小睡了一会的温峤醒了。
大将军府从事中郎沈陵恰巧前来谈事,见得温峤睡眼惺忪的模样,便笑道:“泰真好安逸。”
“被吓着了,心绪杂乱,便小睡一会。”温峤打了个哈欠。
“可是被勋——”沈陵刚说一半,却见温峤将一册书稿扔在他面前,道:“太医署抄送过来的,请幕府发往各州郡。尚未完稿,随增随补。”
沈陵疑惑地接过,发现是《风土病·并州篇》。
第一种“斑病”(疹类疾病,未细分)、第二种“疠风”(麻风)、第三种“传尸”(肺痨)……
沈陵看完也扔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晦气之物一样。
大疫过去才一年多,人人心有余悸,分外见不得和病相关的东西。
温峤倒是神态自若地拾起书稿,道:“我亦不喜,但这书有用啊。”
“我家在太原,少时见多了这些病。”温峤又道:“有人不慎染了传尸,痨虫日夜噬其心肺,惨不忍睹。书里说去吊个丧都有可能被痨虫钻入腹中,我是信的。这书传出去,便没那么多人去染传尸而死之人家里吊丧了,可谓活命无数。”
“此梁王所著耶?”沈陵问道。
“皇甫方回奉梁王之命所著。其人还在西河查访病症,并未回返。”
“大王真是……”沈陵苦笑道。
“你来是想说勋官之事吧?”温峤起身唤来老仆,令他去打水煮茶。
老仆来自太原,在官署内挂了个舍人之职,专门为温峤上传下达。自然,他的一切开销由温峤自掏腰包。
“没错。”沈陵说道:“大王是不是太操切了?不下两千人授官,其人若置办产业,地价都抬高了。从今往后,孙文纪之事恐要重演矣,真真斯文扫地。”
温峤听了大笑,沈陵则有些不悦。
孙文纪就是孙珏、晋阳县丞。
整个太原孙氏也就三四百户庄客——听闻近来更少了。
孙珏乃孙氏疏属,被迫娶了上党太守刘闰中之女为妻,为何?穷啊!
很多士族的旁支别脉本就没多少钱,地价一高,还有人争抢,更置办不了家业了。以后怎么办?
如此,世家大族没法有效扩大,很多人或许真的只能“骗骗”胡人或武夫的钱,利用他们攀附士族的心理,娶妻嫁女,聊以度日。
沈陵倒也不算说错。
洛南府兵授官两千余,那就是两千多个小地主,单个比起士族来说不值一提,但架不住数量多。
而这些小地主朝廷是很好拿捏的,不好拿捏的是大士族。
梁王的心思,有何难猜?
沈陵不是猜不到,只是不太满意罢了。
“泰真还在隔岸观火,岂不知已经火烧眉毛?”沈陵忍不住说道:“梁王克平城、定鲜卑,威势惊人,现在没人敢劝他,但这样一意孤行很容易出事啊。太尉就没说什么?”
温峤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惊讶。
沈陵是越府旧人,和裴家以及裴夫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太尉和裴氏关系一般,沈陵这是何意?
“既知劝不了,何必再劝?”温峤反问道:“大王做事有分寸,他从来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就说勋官之事,而今人少地多,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沈陵叹了口气。
那句“劝不了”真的让人感到沮丧。
平城都被拿下了,拓跋鲜卑被分裂,已然成不了气候。
大军班师之前,就从前方送回了数万奴隶、各色杂畜近百万,天下士人闻之,深为戒惧,几乎没人敢公然反对他,只能把不满深藏于心底。
之前吴兵北上,还有豪族献城叛乱,如果今日再来打,却不知有没有人敢叛了。
一个人的武功强到极致,只要他不把人逼得没有丝毫退路,他想做什么事,真的没有太多人敢公然反对了。
“总有人想不通的。”沈陵收拾心情,说道:“大王太急了啊。天下未定,便如此激烈行事,恐招祸患也。”
关于这一点,温峤倒也没有直接反驳。
不过,他也稍稍能理解一些梁王的心态,毕竟三十七岁了啊。
“景高,今日前来,想必事情已经办妥了?”温峤问道。
“妥了。”见温峤不愿过多谈及勋官之事,便道:“洛阳少府在制备天子旌旗、冕旒、金根车、宫悬等器物,天使最迟正月底就会出发,前来平阳。”
“天子可有异动?”温峤问道。
“没有。”沈陵摇头道:“唯冗从仆射郑世达时常轻慢天子,老夫已经提点过他了,让他收敛点。”
“郑世达……”温峤念叨了下,又问道:“洛阳如何?”
“还能怎样?”沈陵苦笑道:“拆水碓,封田垄,听闻千金堰、九龙渠等处的上田都要分给军眷。”
“知道了。”温峤点了点头,不想多说什么。
观沈陵一人,便可窥全貌。
最近属实出了很多大事,激流震荡之处,让人有些不安。
这个时候,他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想法,先观察观察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