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敳和杨宝的交割持续到了二月中旬。
这个时候,少府、司农寺、太仆寺三家又在楼烦相聚。
司农卿殷羡都麻了,不断往外掏东西,之前移交了苑囿、钱监,现在又要一部分牲畜。
少府监庾敳倒无所谓,官寺内刚有大笔进项,这会把牧场、牲畜移交出去也没什么。
现任太仆卿是荀奕,脸上却没太多笑容,因为他对“俗务”不是很感兴趣。
倒不是说他没有能力,只是单纯厌恶俗事缠身罢了。有这工夫,不如喝酒游玩,或者在家读书练字。
所以,他觉得自己每天过得都很痛苦,全是遵从父命,为家族计,硬着头皮处理公务,虽然很多人都赞他精明能干。
今日他指派了太仆寺少卿乐宽(原上洛太守)办理交接事务。
这本来也是他熟悉的领域,以前就在广成泽管理过牧场——太仆寺以太仆卿为主,少卿副之,但少卿不止一员,乐宽就是负责牧监的。
遍数天下牧监,目前上档次的就两个,即广成监、楼烦监。
广成泽牧场设立多年,目前有种马近千、牝马三万,其余各色公马二万余(皆已去势)。
这个牧场与其说为了繁育马匹,倒不如说是为了育种。
所以他们只保留了有用的种马千匹,其他的公马全部去势,或送往战场消耗,或发往地方郡县,或干脆卖掉。
但育种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至今只搞出了一种力气还算大的挽马,缺点是吃得多——其实不算缺点了,力气大就应该吃得多。
这次从代国弄到了数万匹马,梁王有令,鲜卑马、扶余马收集起来送往广成泽育种。匈奴马可分批出售,换点粮食回来,存于邸阁,以备战争。
另外,牛羊等杂畜也由太仆寺两大牧监接手,去掉已经赏赐或吃掉的部分,还有三十余万,可能都不够安置。
所以,太仆寺在二月初就派人去石楼县西北考察,准备在龙泉水畔刘汉牧场旧址新置一牧监,曰“龙泉监”。
牧监也是一个有油水的部门。
哪怕不盗卖牲畜,光卖牛羊粪便,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至于马粪,暂时没人要,除非是吃鲜卑山冰草的马匹拉出来的粪便,那才有肥田作用——冰草主要生长于较为寒冷的草原,如黑龙江、吉林一带,因表面像起了层冰雾而得名,是一种优良牧草,现代社会已走向餐桌,人也开始吃了。
三位主官上座,诸位佐官则忙前忙后,带着一帮低级官吏清点数量,登记造册。
“那边——”乐宽踩着残雪走在山坡上,手指南边的一处山谷,问道。
周谟抬头看了看,道:“那是襄城公主的牧场,非官牧也。”
“原来如此。”乐宽点头道:“听闻公主在汝南亦有牧场,周寺丞可知?”
“知晓。”周谟说道:“她家就这两个牧场。”
“惠皇后有几个?”
“五个。”周谟苦笑道:“广成泽、洛阳、汴梁、巨鹿、太原五大牧场,马没官牧多,牛羊则远胜之。”
“这要是收归太仆寺……”乐宽摩挲着下巴,说道。
周谟看了他一眼,道:“公万勿作此想。少府这会虽然在移交牛羊,焉知将来不会开办牧场?”
说白了,少府就是一个为天子揽财的机构,其各项产业所出未必尽入国库,分得还是比较清楚的。
羊献容的五家牧场真的会给朝廷吗?更大可能是将来并入少府,作为梁王的私产存在。
至于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两家牧场,或许一般处理。
“咦?公主竟然在牧场内。”周谟仔细看了看南边,绿树红花掩映之中,一座清幽的小院出现在他眼前,数百人高举仪仗,护卫着公主母女二人出了院子。
最绝的是,周谟看到了梁王亲军副督童千斤。
他带着数百甲士在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似乎准备护送公主母女离开。
“王……公主之女今年十四岁了吧?”乐宽凑了过来,问道。
周谟摇了摇头,乐宽也不多说了。
有些事情,错综复杂,外人最好不要掺和。
襄城公主之女姓什么你弄得清楚吗?王太尉想认这个从侄女,公主本人是愿意的,但梁王不愿意。凭什么?仔细想想。
与其刨根问底,不如装糊涂,然后家里有年轻俊彦的,想办法娶这个“王蕙晚”为妻,以后定然平步青云,升官升到你懵逼。
言尽于此,懂的自然懂。
“今年牧场要出一大批马送往北边吧?”乐宽转过身去,不再多看,转移话题道。
“兴许不多。”周谟说道:“大王或许会赏赐诸部绢帛,令其多带马匹出征。”
“绢帛有用吗?”
“有赏赐就不错了,总能向商徒换点东西。”
“确实。也就是说,今年一定会伐盛乐?”
“必然之事。”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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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丈田亩、增补户口、厘清税制、机构改革……
一桩桩事发放至邵勋案头。
他仔细看过,丞相府都给出了批注,乃庾琛亲笔。唉,老丈人太拼了!病中还要处理公务,你这样显得我很渣啊。
二月底,在躬耕、亲蚕之后,邵勋、庾文君夫妇一齐来到了丞相府。
比起去年晋阳论道,庾琛更瘦了,颧骨高高突出,看着十分吓人。
老妻毌丘氏直抹眼泪,庾文君也哭哭啼啼。
庾琛叹了口气,对妻子说道:“老物厌人,我还没死呢。”
毌丘氏瞪了他一眼,片刻后又抹起了眼泪,却不再哭了。
“大王。”二月底了,庾琛依然披着件厚实的皮裘,仿佛冷到了骨子里一般,只听他说道:“今岁北征,务必谨慎啊。”
“持重而行。”邵勋点了点头。
他知道庾琛有些话没说出来。
如果赢了,威望大增,可放手做更多的事情。
如果输了,威望受损,虽不至于让步,却也只能消停一点,镇之以静。
劳而无功呢?会好一点。
因为这个结果可以粉饰,比如军威赫赫,敌心胆俱颤、望风而逃等等。到时候再把少许俘虏押回来,当众游街,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真的大胜了呢。
这种结果还没法证伪,因为经历这么一遭,索头短时间内确实不敢犯边,正好印证了大胜的说法。
仗打到现在,邵勋非常清楚该怎么做。
他的主要目的是获取威望,次要目的是消灭索头,故要以狮子搏兔之力,尽起精锐,同时持重而行,不贪功冒进,尽量减少破绽,不给敌人机会。
另外,打这种仗更多的精力应该放在政治上。
政治对了,军事就好办了。
仔细论来,有点像隋唐时分裂的突厥,中原大军打过去后,胡人酋帅纷纷聚集而来,帮他们对付另一帮胡人酋帅。毕竟,拓跋什翼犍是有强宣称的,他的正统性比拓跋翳槐要强,也就在年龄上吃了亏而已,不然翳槐真没什么机会。
贺兰蔼头面临的局面很难,这是肯定的。
不到最后一刻,他甚至都不敢退出北都盛乐,盖因一走,底下人会投向哪一边就难说了。
这就是政治始终高于军事的原因所在。
根基不稳的政权,所面临的局面就是如此险恶。
“大王惯会打仗,仆放心了。”庾琛欣慰地笑了笑,道:“平阳这边,我会撑着的,怎么着也要等到大王胜利班师。”
庾文君眼泪决堤而出,道:“阿爷!”
邵勋轻拍她的手,叹道:“妇翁是为我操劳所致。这份情,我永远记得。”
庾琛也叹了口气,满怀遗憾。
一时间屋内静了下来,只余时断时续的啜泣,以及那仿佛凝成实质的惆怅。
“大王之志,古来少有。”良久之后,庾琛又道:“这条路,遍布荆棘,可不好走啊。若能成,兴许可为天下趟出一条新路。以前的老法子,确实不中用了。”
“妇翁所言极是。”邵勋说道:“但这条路,死也要走到底。”
庾琛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似是嘉许,又似是担忧,更有些茫然。
没有人能看透历史的迷雾,即便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弄潮儿。
“妇翁可有什么要交代的?”邵勋突然问道。
出征之后,可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兴许今日这场探望,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庾琛似乎神游物外,在听到邵勋的呼唤后,眼珠转了转,看向女儿。
邵勋明白了,遂紧紧抓住庾文君的手,道:“妇翁放心。文君对我一片真心,以后她必然是我的皇后,母仪天下,绝不相负。”
庾琛嘴唇嗫嚅一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到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他比所有人都懂。
能承诺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念旧情了。
有这份承诺,他的外孙凭空就比别人多出一大截的优势,而这其实也是嫡长子与生俱来的优势。
“元规在徐州,无甚建树。”庾琛又道:“其实,这些年他比以前沉稳多了,我都看在眼里。但台阁重臣之位,他还担不起来。大王你——”
“元规二十年前就与我相识了。”邵勋轻声说道:“二十年来,或许性子毛躁,或许能力欠缺,但他一直尽心竭力为我做事,从无二心。我会量才任用,以全二十年之情义。”
庾琛苦笑了下。眼底之中,终究有几分欣慰。
他想起了当年面临的抉择。
一边是走关系谋到的江东会稽太守之职,抛弃一切,衣冠南渡。
一边是不放弃颍川的田园庄宅、祖宗寝园,出任汲郡太守之职。
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留下。
或许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因为他遇到了对的人。
他真的没太多遗憾了,唯有些许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