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晋阳,粟苗青青、麦色金黄。
薄暮时分,金正投宿在了一个农家小院内。
院内只有小夫妻二人,外加一个五六岁的小童。
给金正及其随从做好晚饭后,一家三口便躲了起来,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吃过晚饭后,金正便坐在院子里,和他最信任的幕僚甄骈谈论着战事。
未几,院外传来了马蹄声及交谈声,然后便有一名信使被领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金正接过后检查了一遍,问道:“汝从何而来?身居何职?”
“幕府舍人吕岑,自平阳而来。”
“姓吕,长广人?”检查无误之后,金正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家父吕涯,曾随刘将军、金将军征战过。”
“哦?小督吕涯之子?抬起头来。”金正放下信件,说道。
吕岑抬起头来,目视金正。
“果有几分相似。”他说道:“既是忠烈之后,自有一番造化,吃顿饭再走吧。”
说完,金正又低下头看信。
吕岑缓缓退走,甄骈则看着金正的脸色。
许久之后,金正将信纸递给甄骈,道:“大王驳回了自马邑主攻的计划。”
甄骈拍了拍手,一名文吏上前,在案几上铺开了一张丝绢地图。
“入冬以来,义从、捉生、落雁三军屡次自马邑北上,四处袭扰。贼人被打得多了,自然有所防备。”甄骈说道:“听闻降顺的几个小部落也被迁到了马邑境内,贺兰蔼头就盯得更紧了,恐无破绽。”
金正起身,凝眉细思。
自马邑北上,穿过一片山地,便可直抵盛乐附近。
从距离上来说,可比自平城北上再折向西方近多了。
“各部分别到哪了?”金正问道。
邵勋抵达之前,已经赶到的各部兵马统归金正节制,他可以过一把临时统帅的瘾。
“刘闰中部骑军已抵达雁门,牧人和牛羊才刚至新兴。”甄骈立刻回道。
“左飞龙卫已出雁门,屯于阴馆。不过也只是战兵到了,辅兵还在后面赶路,这会刚出上党,尚未至晋阳。”
“幽州突骑督还在通过冠爵津,黄头军第一营也在赶路。”
“黄头军第二、三营怕是要等大王亲军、银枪中营、左骁骑卫等部一起上路了。”
“河北诸镇将借道代国西行,此时却不知在何方。”
他还有一支部队没说,便是银枪右营,这是金正亲领的,就在附近。
“将军。”甄骈继续说道:“此番出征,未必需要以命相搏,勠力苦战。这场仗,终究是以让索头屈服为主。有平城那对母子在,事情便容易许多了。”
金正默立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甄骈心下甚慰,金将军终究是听得进劝谏的。
金正突然转过身来,看向甄骈。
甄骈不解,拱了拱手,道:“将军……”
“公方才有句话不对。”金正笑道。
“请将军指正。”
“你惯于梳理内务,长于出谋划策,却不懂武人之心。”金正说道:“你若告诉他们此战无需舍命相搏,他们便会放松懈怠,大意之下,恐要吃亏。便是后面想紧张起来,全力以赴,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敌人也未必会给你这个机会。我厮杀二十年,此为战场上悟出来的心得。”
说罢,大笑一声,道:“先去马邑看看。我为大国重将,岂能效那板舆出征的士人?定要亲临一线看看,而后再做决定。大王在平阳许久了,他未必尽知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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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尤其对生活在山区的牧人们而言更是如此。
时已四月,有的地方牧草破土而出,长出了嫩芽,有的背阴处竟然还有残雪。
窦勤跃马登上高坡,俯视远近。
自去年深秋以来,这一片来了很多部族,把截要道,严防死守。
效果是有的,至少将晋国的义从、捉生、落雁三军打痛了,不敢随意滋扰。
但过了一整个冬天,诸部都有些散漫,怨言一下子多了起来。
有人在山间追猎黄羊。
有人在悬崖上捕捉雄鹰。
有人在河边捕鱼。
这一下子让窦勤有点绷不住,好悬才忍下了。
他的手下们也十分气愤,纷纷叫嚷着把那些人抓起来。
窦勤默然许久,最后叹了口气,道:“对他们要有耐心。”众人无语,窦勤之子窦于真更是气得奔马而出,消失在了山坡下。
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马鞍上还横着一人。
驻马之后,他将此人掼在地上,喝骂道:“告诉我阿爷,为何不把守道口,而去追逐黄羊?”
此人被摔得生疼,在地上龇牙咧嘴,听到窦于真的话,居然一点不怕,梗着脖子道:“我们本在河滩放牧,那里的泉水甘冽,骏马喜欢。草长得又高又美,牛羊吃了膘肥体壮。结果一下子被拉到了这里,初时还好,大雪封山之后,什么都没有。”
“部落里的老人相继死去。婴孩饿得哇哇大哭,而女人却没足够的奶水喂养。辅相答应给我们送粮食牛羊,最后又反悔。说什么其他地方损失太大,没有牛羊补充。”
“其他人吃了败仗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本来在河西放牧,是他硬把我们拉过来打仗的。结果仗一场又一场,从来没有停止过。若不是饿极了,谁会擅离职守?”
“你今天抓了我一个,明天该抓谁?抓到最后,人都跑去投降什翼犍了。”
“什翼犍是郁律正妃之子,血脉不比翳槐高贵?投靠他有错吗?不,一点错都没有!效忠一个血脉高贵的拓跋氏子孙,并未违背盟誓。”
一番话将众人说得张口结舌。
窦勤仰首望天。
半晌后看向儿子,道:“我说过,对他们要有耐心,现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吧?放了他。”
窦于真有些灰心,解开了俘虏身上的绳索,踹了他一脚,道:“你走吧。”
俘虏有些惊讶,赶忙离开,就在快要消失在众人眼帘中的时候,忍不住回首道:“大人明辨是非,我佩服。今只提醒一句,从入冬开始,郁律可敦就派了很多人潜入山中,拉拢各部。正像我说的,什翼犍血脉高贵,他天然就比翳槐更能号令各方。今年他已经七岁了,再过六年就可以成婚、亲政,想要投靠他的人多着呢。”
窦勤顿了一顿,没说什么,策马远去。
亲随们纷纷追了上去。
当年纥豆陵部首倡义举,只是反对祁氏母子,为拓跋郁律报仇罢了。
祁氏母子最终被王氏母子击败,也算是帮他们报仇了。
拓跋什翼犍亦是郁律血脉,真的有必要打生打死吗?
窦勤叹了口气。
换一年前,他绝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但一年后,他愿意认真考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回到部落之时,有斥候来报:马邑来了很多晋国援军,人数不详。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众皆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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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又一次登上了木瓜原,静静看着一艘小船横渡黄河,慢慢来到了西岸。
没过多久,石虎亲自领着斥候登上了塬地。
石勒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故示和蔼道:“先让他吃点肉、喝口酒。”
亲兵端来了酒肉。
斥候躬身致谢,然后也不客气,抓起酒肉就吃。
石勒的眼睛一直看着河对岸。
在去年以前,河对岸除了一望无际的森林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邵贼在那里置了一县,曰“保德县”,隶岢岚郡。
魏郡孔氏家族被发配到了这一片,总计上千口人,在河畔平地上垦荒种地。
对于这个家族,石勒有所耳闻。
当年他据邺城,孔氏就派子弟入君子营,为其做事。
邺城丢了以后,万事皆休,没想到孔氏居然得罪了邵贼,被远远发配到了保德,却不知有无机会。
“禀大王,岢岚那边确实在征集牛羊杂畜,以为军需……”斥候很快吃完了,开始仔细汇报他刺探来的消息。
石勒坐正了身子,仔细听着,时不时打断斥候,让他重复一遍,或者反复追问细节。
良久之后,他赏了斥候几张羊皮,令其自去。
“叔父,邵贼消停了一年,应该想要攻打贺兰蔼头、拓跋翳槐那对舅甥了。”石虎说道。
“你道他打盛乐,我却觉得他要打长安。”石勒拍腿而起,说道。
“这么冒险?”石虎一怔,说道。
“先取河南地,再南下关中,很难想到吗?”石勒反问道:“汉时匈奴怎么南下的?照做便是了。”
匈奴人自然是壮勇者厮杀在前,老弱者驱牛羊马匹跟随。路上能抢到粮食,就吃汉人的粮食,抢不到就算,靠放牧补给,这是他们一贯的打仗模式。
匈奴人做得,邵贼就做不得吗?
若邵贼真取了河南地,他敢在草原正中央搭建金帐,让各个部落进献牲畜,并派人帮他放牧,军士们骑上战马,带上马槊弓刀,日复一日,如同匈奴寇边一般滋扰长安。
与邵贼打交道久了,石勒真觉得他会这么做。
此人从来不拘一格,什么好用就拿来用,管你是胡是汉,有用就行,非常务实。
“邵贼——”石勒说完这俩字后,拳头微微紧握,最后舒了口气,道:“飞报长安,此战必须援助贺兰蔼头,不然都要死,早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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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