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第一拨百名长剑军武士抵达梁县。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已经有了现成的部曲——梁县地方豪强放出来的。
常粲站在田埂上,第一次见到了他的部曲:三户梁县本地人,因为遭了灾,被迫投靠地方豪强李利。
部曲是部曲,奴婢是奴婢,本身是不一样的。
部曲介于自由民和奴婢之间,可以娶良人为妻,可以保留自己的财产,除了人身依附之外,与自由民没有任何区别。
常粲默默看着三户总计十六名男女:丁男四人、丁女五人、孩童七人。
四个丁男之中,只有一人正值壮年,其余三人年纪都不小了,至少四十往上。
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无非是打仗罢了。
如果洛阳再出现战事,这四个丁男搞不好还得上阵,能不能回来就难说了。
女人没什么可说的,日晒雨淋之下,比起常粲在长安见到的那些小娘子差远了——常粲刚刚成婚,妻家是长安城里做买卖的,全家被杀,只剩她一个。
小孩年岁普遍不大,最大的一個男孩可能还不到十岁,这会都怯生生地看着他,下意识想往大人身后躲。
常粲寻思着,与自家部曲第一次见面,总该讲点啥,给点什么见面礼。
无奈憋了半天后,只道:“我姓常,尔等今后便是我家部曲了。就是村东头那一家,很好认。”
说完想了想,又学邵勋的口吻,严肃地说道:“好生做事,休得偷奸耍滑。”
“是……”部曲们稀稀拉拉地应道。
常粲微微有些气恼,又道:“我又不是什么苛刻的主家,怕甚?”
说完,走到马匹旁,从鞍袋内摸出一张干硬的胡饼,掰成了几块,一一塞到几位孩童手里,粗声粗气地说道:“拿着,赏你们了。”
小孩干咽着口水,有人“嗖”得一下就接过去了,有人看了看大人,见没反对之后,便接了过去。
常粲笑了起来,走近两步,想摸一个小孩的头。
不过,他本是积年老贼,亡命徒一个,身上武器叮当作响,颇为吓人。小孩一见,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跑了。
常粲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片刻后,扫兴地挥了挥手,道:“各自散去吧。”
“是。”部曲们顿时一哄而散。
微风吹来,常粲有些失落地蹲了下来。
在他的预想——或者说臆想——中,部曲应该是那种闲时种地,战时上阵,大呼酣战的勇猛之辈。
如今看来,好像有点差距啊。
木讷傻呆,不善言辞,胆小怕事。这样的部曲,还指望他们陪自己一起出征?多半只能干干洗刷马匹、生火做饭之类的杂活。或者被上头集中起来,修治营垒。
也罢,能干好辅兵的活就不错了,想那么多作甚?
回到家中之后,妻子正在侍弄菜畦。
常粲看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城里的女子是好看,但干起活来——唉,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他不后悔,好看就行了。
军士素来被人瞧不起,本来就不可能娶到长安城里的女子。
上次听潘园一位教谕提到,曹魏年间(青龙三年235)的“录夺士女”事件,他就觉得很悲哀。
兵户家的女子不愿嫁给兵户,导致士兵娶不到妻子,影响士气,于是朝廷清查,将已经嫁人的兵户女子抓走,强迫其改嫁。
本朝先帝(司马炎)时也有这种事,且规模远超曹魏时期。
两起事件对士兵们来说,都是很提振士气的“正面事件”,但常粲听了就很愤怒。
凭什么敢打敢拼的军士娶不到妻子?
凭什么他们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
老子就要娶长安城里的女人为妻,哪怕她不会干农活,我乐意!
菜畦里种了一些菘、韭之类的蔬菜,看妻子那笨手笨脚的模样,常粲一把夺过木勺,一边舀水浇菜,一边说道:“做饭去。”
妻子应了一声,脸有些红。
常粲快乐地浇着菜,畅想着今后的生活。
妻子以前生过孩子,那么和自己也能生,而且多半不会难产,这让他舒了口气。
这个小院是本县豪强李利家一个农庄管事退出来的,还不错。
呸!什么管事?家生奴婢罢了。
就身份而言,还不如军户,偏偏人五人六的,还混了个李府婢女为妻。但他们的孩子,注定还是奴婢。
府兵就不一样了,免除徭役,只服兵役,是完完全全的良家子——不,汉时的良家子都不如他们。
听陈督军说,邵将军还有别的好处给府兵,比如立功得官什么的——这可是得官,无需看家世,只要杀敌立功就行,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
无奈将军现在没法做主,让朝廷改制,人微言轻之下,什么都干不了。
他妈的!常粲把木勺扔在水桶里,默默想着,如果有一天,邵将军入洛阳秉政,他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来了?
甚至于,更进一步?
百官、宫殿都是现成的!听闻皇后生养过,那么邵将军都不用娶妻了,因为就连皇后都是现成的,还能生养。
若真有这般好日子,舍命搏杀也愿意啊。
灶间生起了火,妻子已经在煮粟米粥了。常粲浇完菜,又把乘马带到门外的小河边,亲自洗刷。
马儿亲昵地蹭着他。
杀人如麻的常粲哈哈大笑。他刚从广成泽回来,那里还有三百个弟兄以及一批丁夫役男,终日牧马。
也是在那个时候,常粲第一次见到万马奔腾的大场面。
广成泽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风景。若能拿来种地,一定能收很多粮食。
河对岸响起一阵马蹄声。
十来个骑士远远向常粲打招呼,并够着头看常家小院,看看他家新妇有没有出现在院中。
常粲笑骂了几句,随即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长安女人确实漂亮,唉,自己辛苦点就行了。锤炼武技之余,帮着干点农活,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么?
待把阿娘从禹山坞接来,再与新妇生几个孩儿,日子就更稳妥了。
一定要多生几个男孩!
以后选一个最出挑的,把自己这一身杀人的技艺都教给他,大了后还能跟着将军出征。兴许就建立了功勋,有了自己的家业。
老常家也要开枝散叶,说不定百年后就是个大家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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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于青萍之末。
有些东西,一开始平平无奇,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就梁县豪强李利来说,他只看到了一个大军头贪横残暴,带着一帮亡命徒抢他的地——虽然这些地也是他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然后呢,大军头又把抢到的地分给士兵,邀买军心!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错,好像就是这样的,甚至还给第一批来的那百十个人配了部曲。
一兵三户部曲,为那些亡命徒耕作百余亩地。
除此之外,如果有牲畜,似乎还会帮着放牧——这年头,或因为开发程度不够,或因为水利工程缺失,或因为人力不足,总之长满草的荒地很多,是放牧的好去处,故严格来说,府兵们的收益并不止那百余亩地。
“唉!”李利踢飞了一截枯枝,心中郁闷不已。
他才三十岁,三年前开始接掌家业,主打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
别人不好意思拿的地,他好意思拿。
别人不敢要的地,他敢要。
县里面有好几个吏员与他称兄道弟,征兵收税时保管把那些默默耕种自己土地的人给整个半死,然后他再来当好人,笑纳土地和部曲。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世道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许你士族侵占田地,不让我等地方豪强发展壮大?乱世将至,田地多、部曲多、粮食多、院墙高,才是最让人心里踏实的事。
这个材官将军,早晚躺棺材!
呃,这话也就只敢心里说说罢了,因为李利很快看到了数十名身负重剑、弩机,身披铁铠的骑士。
偏偏这些人还不是样子货,而是货真价实的敢杀人的亡命徒。
别问李利为什么知道,这个世道太多这种人了。
骑士们策马而过的时候,浑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那么长、那么重的剑砍下来,身披铁铠都要被劈得晕头转向,更别说他们家凑不出十副铁甲了。
这帮人!李利心中气闷,快步回到家中后,盘算再三,觉得这事不是他能改变的。
最好的办法还是多联络一些人,造成声势,然后派人去洛阳,看看能不能找到门路,把邵勋这人给弄走。
或者,去颍川似乎也行?
总之,不能让邵勋这么胡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