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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如今管锦衣卫事的提督,王之桢还是第一次向嗣君面禀。
见司礼监几位大珰都在,王之桢先大礼叩见了朱常洛,然后迅速禀报了骆思恭从山海关派人快马传回的消息。
把过程说完,就是现在的情况。
“百户骆思恭报来,殴死钦差镇守高淮及随从的百姓俱已看押。骆思恭奉旨,已接管了镇守府,查得府中已藏税银二十万九千三百四十七两。另据报,高淮还遣了人赴辽东各地督税,遣了一个名叫叶相国的秀才去朝鲜。高淮的兄长高仲幸免于难,他已招了,高淮是矫旨行事,陛下没下过这道旨意。”
“好胆!”
陈矩在生气,田义却很凝重。
“殿下,此事一出,矿监税使虽已下旨撤回,只怕京里和地方又会纷纷劾奏,呈请严查严惩,甚至祸及诸地镇守及外派内臣。”
朱常洛握紧了拳头坐在椅子上。
文臣于朝争权、乡绅于野夺利,兼并田地,豁免赋役,还要将应该渐渐增长的财税收入以“定额祖制”、“与民休息”的名义放入他们的囊中。
勋戚既被压制、猜忌,一代一代下来就再无志气和能力。以京营兵卒为家仆,寄禄、冒领俸粮之外,就做些捞钱、花钱的事。
武将出生入死打了胜仗,转眼就要面临闲置、问罪;战场幸存的老兵,也打算将他们就养在京营,养废了。
太监外派出去,同样大多都是贪财跋扈。他们仗的,又都是皇帝给的偏袒,皇帝想要钱的心思。
他是嗣君,那一个阁臣和九卿虽非铁板一块,却人人都不愿立刻向他毫无保留地表露忠心。
严嵩之后,一味谄媚皇帝是奸臣风评;张居正之后,勇于任事谋国是权臣做派。
此时此刻,朱常洛已经接触到的人里,反倒只有田义、陈矩、成敬三个大太监能有些帮助。
是他们能力最强吗?也只是因为天然站在皇权这边罢了,而且恰好本身有些风骨。
这就是已经烂透了、泥潭一般的大明。
从朱翊钧给的压抑之中透过气来,又是整個天下给他的压抑。
“王之桢。”朱常洛看向了他,“山海关的事,你怎么看?去年临清火烧税署的事,你怎么看?”
“殿下……”
王之桢的心狂跳,看了看嗣君的眼神。
平静,漠然。
像是要主宰什么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道:“高淮死不足惜!但他只被撤了督税差遣,陛下此前加的其他差遣未撤,高淮便仍是钦差镇守。民变背后有无指示,臣以为当彻查!去年临清大案,也应当彻查!”
“怎么查?动谁?”
“殿下息怒!”田义跪了下来,“不可冒然彻查!高淮既然胆敢矫旨,激起民变便是自己取死。临清查下去,事涉漕运、钞关、山东大族;山海关查下去,事涉边将、抚按、虏酋!”
“山东大族,衍圣公?虏酋,是建州女真,还是东迁汗庭?”
“殿下!登基在即,大统为重。诸多情弊,只能缓缓图之!”
当日朱常洛召问马堂,他们都在场。
矿监税使之事的背后有多复杂,谁又不清楚?
刚才向嗣君解释什么叫漕河兑运轮派,又牵涉到多少江南富庶府县官绅大族的利益?
朱常洛站了起来,轻声说出让他们觉得如同平地惊雷的话。
“这大明江山,只怕真得重新打一遍了。”
“殿下……”田义欲言又止。
“孤自然会缓缓图之。”朱常洛看了看他,又看向王之桢,“你祖父是王襄毅?”
“是。”王之桢心中忐忑不已。
“你祖父是张文毅的舅舅。”
“是……”
“王、张两家皆是边贸富商。”朱常洛看着他,“你也力主彻查山海关民变?”
王之桢的汗都流了下来:“臣既掌锦衣卫事,自当拱卫天家!钦差遇袭身死,岂能不彻查?”
“好,那你就去山海关查!”朱常洛看着他,“查出的结果,伱报到孤面前。锦衣卫是不是仍旧一心拱卫天家,孤会看着。”
成敬心有所悟,深深地看了王之桢一眼,又看了看朱常洛。
这一次,田义没有再劝说。
只是等王之桢离开后,他才说道:“让他只查山海关民变,他自然是能不惊动太多人,查出个结果来。但是殿下……”
朱常洛摇了摇头:“孤给过他机会了,是不是个机灵能用的,就看他自己。让他亲自去查,有些人也自然以为孤并不是有心闹大。”
这都因为王之桢的特殊身份。
他们王家,是晋商出身。他的爷爷王崇古,是嘉靖年间的边镇名臣,隆庆年间总督过宣大,推动了封俺答为顺义王,开了边镇马市,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休。
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更是后张居正时代的第一个内阁首辅。
虽然只在内阁呆了一年,但张居正生前的诸多改革措施就是在这期间被废止。
现在王之桢以提督之职管锦衣卫事,以王崇古、张四维所积累的官场人脉,当真以为王之桢就是凭忠于皇帝、能力足够?
亲近张居正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之后,再没有一个官职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实掌锦衣卫事的锦衣卫缇帅。
没有各方关系的平衡,王之桢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稳。
此前沈一贯、萧大亨想把郑氏一案扩大化,若不是陈矩在其中亲自拦着,王之桢说不定就会帮沈一贯一二,提供一些信息。
但朱常洛并不因此就觉得王之桢不能用,他背后的晋商集团,和浙党在有些事上利益一致,但又各有侧重。
如果他机灵,那就可以团结来用。
朱常洛也并不只寄希望于他的机灵。
说白了,谁占上风,谁能团结的人就更多。
“研磨!”朱常洛走向书房,“登基诏书,大政纲领,那又有何难处?孤亲自来写,你们再润色!”
这才是朱常洛的老本行。
政策方针,方向和目标,他早就不知写过多少篇。
哪些地方虚言挈领,哪些地方实事提纲,他早就想过不知多少回。
无非遣词造句方面,还要更熟悉这个时代表达的人来润色打磨。
田义和陈矩站在一旁,看着朱常洛笔走龙蛇。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中惊讶又震撼。
别具一格的纪要方式和整理分析方式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过了,但那只是思维和做事技巧上的不同。
但现在不一样。
嗣君像是胸中自有一篇大明中兴韬略,对万历一朝多扬其长、照顾着皇帝的脸面;对新朝则俱言弊病,列举了诸项大事。
“殿下……似这等语句,臣不知该如何润色……”
“那就交给沈一贯他们。”朱常洛头都不抬。
“……如此一来,他们便知这是殿下的意思。”
“他们早知晚知,总会知晓。”朱常洛写完一页纸,干脆地放开到一旁,“今日称孤,转眼称朕。孤才疏学浅,但盼着大明兴盛,哪怕言辞粗陋、好高骛远,那又如何?此乃大义!”
看上去迷迷瞪瞪是一种策略,血气方刚的嗣君有一腔热忱又是另一种策略。
“……那便不如不润色。”
“那成何体统?他们会润色的。”朱常洛嘴角含笑,“把这麻烦再踢回去,接下来便是孤看他们有没有曲解其义!”
成敬也笑了起来:“殿下,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