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妇人围在一个大扁箩前,扁箩中有十几堆颜色各异的蚕种,阿珩一个个拿起来细看。“大荒内最常见的蚕种有桑蚕、柞蚕、蓖麻蚕、木薯蚕、马桑蚕、樟蚕、栗蚕、樗蚕、乌柏蚕、柳蚕、琥珀蚕……大部分顾名思义就可以明白这些蚕主要吃什么。不同的蚕种用途各有不同,比如蓖麻蚕茧不能缫丝,却能做绢纺,而这个金黄色的蚕种是琥珀蚕,以楠木叶为食,丝质坚韧带琥珀光泽,只是产量低,用来制作上等衣料……”妇人们拿着蚕种一边仔细辨认,一边低声讨论。阿珩走到一旁的竹席上盘腿坐下,筛选着村人们收集来的野蚕种,因为耗神耗力,天气又热,不一会已经是一额头的汗。她随意擦了下额头的汗,正想找水喝,一碗水递到了眼前。她以为是哪个妇人,随手取过水碗,一口气喝光,笑道:“谢谢。”侧身递回水碗,却看见是少昊。他半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筛选蚕种,而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早走空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阿珩十分意外。“今日朝中没什么事,我去外面村子里走了走,听说家家户户都可以免费来领蚕种,正好顺路,就来看看你,看到你正在给村妇授课,听着很有意思,我就站在外面一块听了一堂课,真没想到小小的蚕都有这么多学问。”阿珩一笑,低头继续干活。少昊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你忘记父王和王后赏赐的东西了?一些有特殊标志的王族用品,我命半夏都收好了,别的东西扔在库房里也是落灰,不如拿出来雇人收集野蚕,培育蚕种。”“难怪十里八村的人都在称赞父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用的是父王赏赐的东西,当然是父王的恩泽了。”少昊低声说:“谢谢你。”阿珩看少昊神色消沉,似乎刚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他不想说,阿珩也不方便主动问,指指面前的蚕种,“帮我筛选蚕种,你用灵力探视,如果蚕卵健康强壮就留下,如果不好,就不能养,只能放回野外。”少昊盘膝坐到阿珩身旁,开始干活。他灵力高强,蚕种从他手里经过,自动分成了两拨,做起来丝毫不费力,阿珩索性偷懒停了下来,一边纳凉,一边看着他筛选。少昊问:“昌意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青阳已经派了使者来,向父王请求明年接你回轩辕,参加昌意的婚礼。”阿珩大喜,“父王怎么说?”“父王答应了,命我陪你一块过去,拜见岳父岳母。”阿珩想到四哥的婚事,想到可以回家,心情十分愉悦,眯着眼睛看着树顶灿烂的太阳。他们俩不说话了,外面乡村里的声音开始分明。耕牛犁地的声音,顽童追逐的声音……阿珩想起了九黎,马上就是九黎山中桃花盛开的日子了,米朵和金丹是不是已经儿女成群?是不是仍会在一个夕阳洒满江面的傍晚,高唱着山歌,倾诉着对彼此的情意。少昊问:“在想什么?”阿珩轻声说:“如果永远不要有战争,可以永远这么安宁就好了。”少昊柔声说:“会的,一定会的。”阿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神农国最近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想知道蚩尤最近怎么样。自从嫁到高辛,身边不是被俊帝的探子包围,就是被黄帝派来的侍女包围,阿珩几乎与世隔绝,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很有意思。”“嗯?”“蚩尤利用祝融去攻打潼耳关的时机,建立了一支军队,刚开始只有几十人,还都是九黎族的男儿,蚩尤贴榜在整个神农征召勇士,不论出生贵贱,门第高低,短短几月后就变成五百人,祝融在潼耳关坐不住了,可榆罔命他守关,明里是嘉奖他,维护他的战功,实际是阻止他回去阻碍蚩尤的事,祝融现在有苦说不出。”阿珩不禁笑道:“等于是把祝融变相发配边疆了,这么阴的招数可不像是榆罔的主意,肯定是蚩尤的意思。”少昊却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大半晌后,低声说:“刚才在大殿上我被父王训斥了。”“为什么?”“说起来十分复杂,一言难尽。”“你可以慢慢说,我有很多时间。”“神农和高辛作为上古神族,几万年下来,门第森严,为了维护本族的利益,甚至禁止不同门第的人通婚。前代炎帝想娶出身低微的炎后都十分困难,后来假托炎后是赤水氏的旁支才勉强完婚,因为炎帝吃过这个苦,所以他在位期间,一直努力打破门第限制,可几万年的积习,若真想改革必定是一条血腥之路,炎帝本性仁厚,没有那么大的狠心,所以他再努力,也只是改了一点表象,无法憾动根本。但蚩尤和他截然不同,蚩尤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惜血流遍野,神农在他手里一定会改头换面。轩辕就不用提了,本就和我们截然不同。”“是的,轩辕和你们截然不同。”阿珩的语气中透着骄傲,“我发现高辛的仕女品评一个男子时,不是谈论他的品德才华,而是先谈他的门第和血统。似乎只有出生在一个好的门第,拥有高贵的血统,才值得嫁,这些看似是闺阁闲话,却反映了很多问题。我们轩辕虽然也不可避免受到你们这些大神族的影响,可我的父王说过,神、人、妖只是上天给的种族不同,没有什么荒唐的高贵和低贱的区别,都平等。不管他是人是妖,他的尊卑贵贱只由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在轩辕,不管你是神族,人族,还是妖族,不管你生在大家族,还是出生微寒,只要你有才华,就会受到大家的尊敬。”少昊说:“到现在为止,高辛依旧意识不到自己的弊端,还沉浸在上古神族的自满中,就连父王都没有察觉到神农正在发生世大的变化,他们都只把蚩尤和祝融的争斗看成了简单的权力之争。我今日在朝堂上说蚩尤和祝融的争斗其实是两个阶层的斗争,试探地提了一下改革,父王就很不高兴,说礼仪尊卑是立国之本,我却妄谈改变。”这些事情,阿珩也帮不上忙,只能宽解道:“慢慢来吧,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少昊叹了口气:“希望能让父王慢慢明白吧!如果高辛再这样墨守成规下去,迟早要亡国。有时候我真羡慕蚩尤,无所顾忌,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珩凝望着远处,默不作声。少昊筛选完蚕种,对阿珩行礼,“王子妃娘娘,我的活已经干完,我们可以回家了吗?”阿珩笑道:“好。”阿珩和少昊同乘玄鸟回去,阿珩想到四哥的婚事将近,盘算着应该给未来的嫂子准备个见面礼。少昊见她一直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我在想该给嫂子送个什么礼。”“你可打听了她的喜好?”“不知道,四哥那性子呀!问十句,他回答半句,我在他耳边唠叨了一天,只打听出嫂子是当地大姓濁山氏。”“神农的九黎、轩辕的若水,都是民风质朴彪悍的地方,只敬骁勇的英雄,你这个嫂子可不仅仅是出自大姓濁山氏,她是若水族未来的女族长。““啊?我四哥要娶若水的女族长?”阿珩眼睛瞪得老大,“我一直以为四哥会娶一个温婉柔丽的女子,没想到他竟然喜欢上了个女中豪杰!”“你想送什么礼给女英雄?”少昊笑。阿珩想了一瞬,眼睛一亮,歪着脑袋看着少昊,笑得贼兮兮,“自古英雄爱名器,最好的礼就要麻烦名闻天下的打铁匠少昊了,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听说他从不打造兵器。”“他倒也不是不肯,不过……”阿珩紧张地问:“不过什么?”少昊仰头看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当年白拿了你的雌酒方,这个就算回礼吧!只是时间有点紧,一年时间只能打造一把贴身的匕首。”阿珩松了口气,激动地直摇少昊胳膊,“谢谢,谢谢,谢谢…”比自己收了少昊的好处还高兴。少昊笑,“你们兄妹可真像,都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搜给对方。”阿珩倒不否认,笑眯眯地点头,“四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青阳呢?”阿珩笑容一黯,低声道:“大哥和父王很像,都是以大局为重。”少昊想说什么,却又只是苦笑了下,什么都没说。夜晚,阿珩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衣袍。她的手从衣袍上轻轻抚过,当日神农山上,蚩尤让她许诺年年四月初八,相会于桃花树下,她告诉蚩尤,只要你每年都穿着我的袍子,我就年年来见你。言下之意,已是暗许了一生,蚩尤听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所以狂喜。和少昊成婚以来,她身边一直有侍女监视,而蚩尤那边,估计也是危机重重,她根本不敢给蚩尤任何消息,否则万一被发现,不仅会牵累母亲和四哥,还有可能把蚩尤陷入绝境。如今大概因为和少昊成婚日久,传回去的消息都很让黄帝满意,黄帝对她渐渐放心,侍女们也习惯了她走来走去的忙碌,没有以前那么警惕。明白要去人族的村寨看蚕,应该能找到机会让阿獙把衣袍偷偷带出高辛,送到蚩尤手里,蚩尤看到衣袍就该明白她想说的话。即使一再小心后,仍不幸被不怀好意者撞破,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一件衣袍。过了两日,阿珩向俊帝上书要去高辛的最北边传授养蚕,因为路途遥远,不能当日赶回五神山。这段日子来,轩辕妭在民间的所作所为,俊帝一直看在眼里,百姓对他的赞誉也自然全部听到,比起深沉精明的少昊来,他更喜欢这个会养花弄草、会谈品书画的儿媳,所以很爽快地准许了轩辕妭的所求。身边高辛族侍卫和侍女已经跟着轩辕妭出出进进了无数个村落,从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只看到王子妃真心为高辛百姓忙碌,警戒心自然而然也就降低了。傍晚,阿珩做了个傀儡代替自己,早早安歇了。她自己却和阿獙偷偷赶去了九黎,这边的村落距离神农国很近,月亮才上树梢头,他们就到了九黎。山坡上的桃花开得缤纷绚烂,山谷中的篝火明亮耀眼。少年少女们簇拥在桃花树下、篝火旁,唱着动人的情歌。阿珩站在桃花树下,静静等候。等到月过中天,蚩尤依旧没有来。阿珩抱着阿獙,低声问:“阿獙,你真的把衣袍带给他了吗?”“啊呜……”阿獙用力点点头,也着急地张望着。阿珩摸摸它的头,安慰阿獙,“别着急,他会来的。”可实际上她心里七上八下,比谁都着急。阿珩靠着阿獙,一边静听着山歌,一边等着蚩尤。篝火渐渐熄灭了,山歌渐渐消逝了,山谷中千树桃花灼灼盛开,寂寂绚烂。蚩尤一直没来。阿珩抱着阿獙,心中无限难过。高辛宫廷规矩森严,为了筹划这次见面,她大半年前就开始准备,借口向民妇传授养蚕,让俊帝同意她外出,又小心翼翼、恪守本份,换取了俊帝的相信,大半年的辛苦才换得一夜的自由,可蚩尤竟然再次失约。她本来准备了满腹的话想告诉他,她的无奈,还有她的生气,生气于他去年的失约,生气于他竟然这么不相信她,可是所有的甜密打算全部落空,满腹的话无处可倾吐。又是悲伤,又是愤怒,泪水不禁潸然而落。烈阳突然兴奋地尖叫,阿獙也一边兴奋地叫,一边欢喜地跳来跳去。阿珩仰头望去,云宵中一抹红色的影子正在迅疾飘来。她破涕而笑,紧张又欢喜地擦去眼泪,整理着自己的发髻、衣衫,担心地问阿獙:“这样可以吗?乱不乱?”大鹏鸟犹如流星,划破天空,直直下降,阿珩紧张地静静站着,阿獙兴奋地扑过去,想和以往一样扑到蚩尤身上,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困惑地看着大鹏鸟。大鹏鸟背上空无一人,他绕着桃花树盘旋一圈,把叼着的红色衣袍丢下,竟然一振翅,又没入云宵,迅速远去。“呜呜……”阿獙低声哀鸣,困惑地绕着袍子转来转去。阿珩脸色发白,她许诺只要他年年穿着红袍,她就来年年见他,她特意把红袍送回给他,他却让大鹏把红袍扔到桃花树下,表明他不会再穿。阿珩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捡起衣袍,失魂落魄地抱着红袍,怔怔发呆。桃花簌簌而落,渐渐地,阿珩的肩上,头上都是落花。烈阳嘎嘎尖叫,阿珩回过神来,看到他和阿獙担扰的样子,阿珩悲怒交加,用力把红袍扔到地上,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可是付出了的感情却不是想扔就能扔,她即使恨他怨他,他依旧在她心里。她仰头看着一树繁花,你们年年岁岁花依旧,可会嘲笑我们这些善变的心?说着什么山盟海誓,转眼就抛到脑后。阿珩一掌怒拍到树上,满树繁花犹如急雨一般哗哗而落,她的指头摸过树干,依旧能摸到去年写下的无数个“蚩尤”。他若看到这些岂能不明白她的心情,可他压根连来都不屑来!阿珩拔下玉簪,在几百个蚩尤旁怒问,“既不守诺,何必许诺?”字未完,簪已断。阿珩坐到阿獙背上,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拍了拍阿獙。阿獙十分善解人意,沉默地赶回高辛。此时,蚩尤站在一座距离九黎不远的陡峭悬崖上,身体与悬崖连成一线,似乎风一吹就会掉下去。他身上只穿着中衣,没有披外袍,显然是脱下不久。在他脚下,是一个山涧,怪石嶙峋,草木葱茏,有一条溪水潺潺流淌,随着两侧山势的忽窄忽宽,溪水一处流得湍急,一处流得缓慢,最后汇聚成一方清潭。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山涧两边的崖壁上全是灼灼盛开的桃花,溶溶月色下,似胭霞、似彩锦,美得如梦如幻,风过去,桃花簌簌而落,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犹如雪落山谷。蚩尤默默凝视着脚下的景致,良久都一动不动。忽而,他如梦初醒,回头望向九黎,她来了吗?她真的在等他吗?她既然与少昊那么恩爱,又何苦再来赴什么桃花之约?蚩尤挣扎犹豫了一会,扬声叫:“逍遥。”大鹏落下,他飞跃到鹏鸟背上,急速飞往九黎。跳花坡上月影寂寂,清风冷冷,桃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件扔在地上的血红衣袍,已被落花覆了厚厚一层,显然在地上时间已久,看来袍子自被逍遥扔下,就没有被动过。蚩尤捡起衣袍,对着满树繁花冷笑,几次抬手想扔,却终是没扔。一瞬后,仰天长啸,跃上大鹏,决然而去。第二年的四月,当鲜花开遍山野时,阿珩和少昊前往轩辕,参加昌意的婚礼。在她还没成婚之前,阿珩对轩辕族的感觉很淡,在她成婚之后,不管走到哪里,大家看到她时,首先看到的是轩辕族,有神族因为她的姓氏蔑视她,也有妖族因为她的姓氏而尊敬她,她这才真正开始理解姓氏所代表的意义。她回过无数次家,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因为回家而激动喜悦。等看到阿獙进入轩辕的国界,她立即大叫起来,“回家了!”因为她的喜悦,阿獙和烈阳都分外高兴,阿獙边飞边鸣唱,它的叫声愉人心脾,连少昊的坐骑玄鸟都发出欢快的鸣叫。少昊落后了几丈,默默地看着欢呼雀跃的阿珩。她自成嫁到高辛,总是小心翼翼,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高辛的礼仪,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舞足蹈地放肆。阿獙越飞越快,一路冲到轩辕山,比他们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半日。阿珩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没想到青阳似乎早感知他们的到来,已经在殿前相候。倒是殿前扫地的侍女大吃一惊,立即往殿内奔跑,“王姬回来了!王姬回来了!”少昊下了玄鸟,打趣青阳:“几十年不见,青阳小弟风采依旧。”青阳淡淡一笑,“这里是轩辕山,你是上门的女婿,应该换个称呼,称我一声大哥。”少昊瞟一眼阿珩,笑道:“等你什么时候打赢我再说吧!”青阳道:“择日不如撞日。”指着桑林内,做了邀请的姿势。“好!”少昊没有拒绝,跟着青阳走进桑林。朱萸急得边追边嚷,“两位公子,都打了上千年了,也不用每次一见面就要分胜负吧!”少昊回头看了朱萸一眼,“你老说这块木头没心没肺,我看她倒不错。”青阳含着一丝笑意,“太笨了,调教了几百年,还是笨得让我惊叹。”朱萸敢怒不敢言,握着拳头,小小声地说:“我能听到,我能听到……”青阳和少昊两个说着话,已经布好了禁制。青阳手掌变得雪白,身周结出一朵又一朵的冰牡丹,桑林内的气温急速降低。少昊微笑而立,衣袍无风自动,身周有水从地上涌出,溅起一朵朵水花,如一株株盛开的兰花。朱萸无奈,向阿珩求助,“王姬,你快说句话。”阿珩已经看到母亲和四哥,对朱萸吐吐舌头,表示爱莫能助,朝母亲跑去,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娘!”嫘祖笑抱住她,阿珩靠在母亲怀里,上下打量昌意,“四哥的样子很像新郎官,恭喜四哥。”昌意脸飞红,阿珩笑着刚想说话,嫘祖拍了一下她的肩道:“今日是昌意的好日子,别欺负你哥哥。”“娘偏心,四哥已经有了嫂嫂疼,娘也开始偏心!”阿珩撒娇。昌意瞪她,“难道少昊就不疼你了?我们可都听闻了不少你们的事情。”阿珩脸俯在母亲肩头,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声音却中带笑的,“娘,娘,四哥欺负我,你快帮帮我!”突然间,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昌意惊讶地抬头。阿珩指指桑林内,“大哥和少昊在打架,希望他们不要伤得太重。”嫘祖笑接了几片雪花,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为雪倒下得正好,过一会去采摘些冰椹子。”朱萸小声嘀咕,“真不知道是为了想赢少昊,还是为了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下场雪。”少昊和青阳从桑林内走了出来,少昊脸色发白,青阳嘴角带着一点血痕,显然两个都伤得不轻。朱萸着急地从怀里拿出丹药递给青阳,青阳摆了下手,冷冷地说:“你的续命丹药对我没什么用,自己留着吧!”昌意道:“看样子还是少昊哥哥……少昊妹夫胜了!”昌意难得促狭一回,占了少昊的便宜,话没说完就大笑起来。少昊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快走几步,在嫘祖面前跪下,行跪拜大礼,改称母后。嫘祖受了他三拜后,示意昌意扶他起来。昌意对少昊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叫你少昊哥哥时,就盼着你真是我的哥哥,没想到如今我们真是一家子了!”少昊微笑如常,眼神却有些恍惚。嫘祖一手牵着阿珩,一手牵着昌意,向殿内走去,青阳和少昊并肩而行,跟在他们身后。阿珩和昌意还是老样子,边走边说,边说边笑,呱噪得不行。昌意斗嘴斗不过阿珩时,还要回头叫少昊,让少昊评理。少昊只是笑,从不搭腔,微笑却慢慢地从嘴角散入眼睛。高辛宫廷礼仪森严,他没有母亲,也没有同胞兄弟,在他的记忆中,他自小就要处处留意言行、时时提防陷害,他从来没有做过母亲的儿子,也从来没有做过弟妹的兄长,他以为王族就该是他们那个样子,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兄弟姊妹可以谈笑无忌、和乐融融。正午时分,侍者来报送亲队伍已经接近轩辕山,昌意立即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边戴帽子穿衣服,一边不停地问少昊,“你当日迎娶阿珩时说了什么?”不等少昊回答,他又说:“你们当时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阿珩和少昊对视一眼,少昊微笑着没说话,阿珩笑道:“四哥,放心吧,你不会处理,嫂子也会处理!”昌意瞪了阿珩一眼,朝天喃喃祝祷,“一切顺利,一切顺利!”可又迟迟不动,看着青阳,“大哥,你会陪我一起下去吧?”表情可怜兮兮,就好似小时候,一有了什么麻烦事情,就去找大哥帮忙。青阳实在受不了,直接把昌意推上了云辇,没好气地说:“你是去娶亲,不是去打架!我去干什么?快点去迎接新娘子。”昌意犹抓着青阳的袖子,紧张地说:“大哥,你等等,我还想问你……”“问什么问?我又没娶过亲!“青阳用力拽出袖子,一掌扫到驾车的鸾鸟背上,鸾鸟尖叫着往山下冲。云辇上下颠簸,消失在云海间,昌意的叫声还不断传来,“大哥,大哥……”青阳不耐烦地皱眉。阿珩笑得前仰后合,对少昊说:“在四哥眼中,大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不管什么事都要找大哥。”少昊微笑不语。他名义上有二十多个弟弟,可从没有一个弟弟把他看作大哥,他只是一块挡在他们通往王位路上的绊脚石。青阳看似不耐烦,可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们两个都明白,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不敢相信别人,更没有别人敢相信他们,能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赖都可遇不可求。等昌意的迎亲车队飞远了,青阳、少昊和阿珩才登上车辇,慢慢下山。阿珩注意到道路两侧全是树干赤红,叶子青碧的高大乔木,“这是什么树?”朱萸得意地笑道:“大荒除了汤谷扶桑外,还有三大神木——若木、寻木、建木,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若木。若木离开若水从不开花,我却能让他们今日开花。”随着他们的车辇过处,从山顶到山脚,道路两侧的若木都结出了最盛大的花朵,每个花朵大如碗口,颜色赤红,映照得整个天地都红光潋滟。阿珩被满眼的红色照得失了神,在一片耀眼的赤红花海下,看到一个更夺目的红色身影。蚩尤身形伟岸,一身红衣如血,令高大的若木都默然失色。他凝视着阿珩,神情冷漠疏远,眼神却赤热滚烫,丝丝缕缕都是痛苦的渴望。阿珩呆呆地看着他,心内有一波又一波的牵痛。车辇停下,青阳和少昊走到蚩尤面前,向蚩尤道谢,感谢他们远道而来参加婚礼。阿珩惊觉原来这不是幻象,蚩尤是真正地就站在若木树下。阿珩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蚩尤,心神慌乱,视线压根不敢往蚩尤的方向看,也压根不敢走过去,只能装作被若木花吸引,仔细看着若木花。青阳叫阿珩过去,阿珩知道躲不过,定了定神,才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云桑在大家面前,不想显出与阿珩的亲厚,格外清淡地与阿珩寒暄了几句,完全是王族见王族的礼节。阿珩知道云桑心思重,如今也渐渐明白了王族和王族之间很复杂,就如大哥和少昊,在众人面前也是格外疏远,所以也是绷着一个客气虚伪的笑。反倒是陌生的后土看到阿珩,一改平时接人待物的含蓄温和,态度异样亲切,带着沐槿过来向阿珩行礼,口称“王子妃”,蚩尤却是作了个楫,淡淡问道:“王姬近来可好?”沐槿还以为蚩尤是不懂礼节的口误,小声提醒,“女子婚后,就要依照夫家称呼,应该叫王子妃。”青阳和少昊都好似没听见,阿珩心里一震,有忧虑,可更有浓浓的喜悦,连对蚩尤的恨怨都消了一半,对蚩尤回道:“一切安好。”蚩尤笑问:“不知道王姬和少昊恩爱欢好时,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旧日情郎呢?”大家皆悚然变色,正在这时,若水的送亲队伍到了,喜乐蓦然大声响奏,才把蚩尤这句话盖了过去。两个侍女掀开车帘,一个朱红衣服的女子端坐在车内,女子面容清秀,眉目磊落,喜服收腰窄袖,犹如骑射时的装扮,衬得人英姿飒爽。喜娘把昌意手里握着的红绸的未端放到新娘子手里,示意新娘子跟着昌意走。只要下了送亲车,随着昌意登上鸾车,就表示她成为了轩辕家的媳妇。不想新娘子虽握住了红绸,却没有下车,反倒站在车椽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众人。大家被她气势所慑,都停止了交谈和说笑。昌意因为紧张,还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捏着红绸,埋头走着,手中的红绸突然绷紧,他差点摔了一跤。昌意紧张回头,才发现新娘子高高站在车上,一身红裙,艳光逼人。濁山昌仆抬抬手,她身后的送亲队立即停止了奏乐,一群虎豹一般的小伙子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站得笔直。轩辕的迎亲队看到对方的样子,也慢慢地停止了奏乐,原本的欢天喜地消失,变成了一片奇异的宁静肃穆。濁山昌仆朗声说:“我是若水族的濁山昌仆,今日要嫁的是轩辕族的轩辕昌意,谢谢各位远道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就请各位为我们做个见证。”四方来宾全都看着濁山昌仆,猜不透她想干什么。昌仆看住昌意,“我们若水儿女一生一世只择偶一次,我是真心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与你白头偕老,你可愿意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妻?”这是要昌意当着天下的面发誓再不纳妃,青阳立即变色,想走上前说话,阿珩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有恳求,“大哥!”青阳狠心甩脱了阿珩的手,走到昌仆面前刚要发话,回过神的昌意迅速开口“我愿意!”没有丝毫犹豫,他似乎还怕众人没有听清,更大声地说:“我愿意!”四周发出低低的惊呼声,青阳气得脸色发青,瞪着昌意,眼神却很复杂。昌仆又问道:“我将来会是若水的族长,我的族人会为了我死战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我也会为了保护他们死战到只剩下最后一滴血,你若娶了我,就要和我一起守护若水的若木年年都会开花,你愿意吗?”昌意微笑着,非常平静地说:“我只知道从今而后我是你的夫君,我会用生命保护你。”昌仆粲然而笑,因为幸福,所以美丽,容色比漫天璀璨的若木花更动人。她握紧了红绸,跳下车舆,飞跃到昌意面前,笑对她的族人宣布,“从今而后,昌仆与昌意祸福与共,生死相依。”她身后的若水儿女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轩辕族这边却尴尬地沉默着,大家都看青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阿珩笑着欢呼,朱萸偷偷瞟了眼脸色铁青的青阳,用力鼓掌,一边鼓掌一边随着阿珩欢呼,轩辕族看到王姬如此,才没有顾忌地欢笑道贺起来。若水的男儿吹起芦笙,女儿摇起若木花铃,一边歌唱,一边跳舞,又抬出大缸大缸的美酒,给所有宾客都倒了一大碗。大家被若水儿女赤诚的欢乐感染,原定的礼仪全乱了,只知道随着他们一起庆祝。昌意牵着昌仆走到青阳和阿珩面前,介绍道:“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小妹,这位是小妹夫少昊。”昌仆刚才当着整个大荒来宾的面,英姿飒爽、言谈爽利,此时却面色含羞,紧张地给青阳见礼,似乎生怕青阳嫌弃她。阿珩是真心对这个嫂子喜欢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地拿出准备的礼物,双手捧给昌仆,“嫂子,这是我和少昊为你打造的一把匕首。”阿珩绘制的图样,少昊用寒山之铁、汤谷之水、太阳之火,整整花费了一年时间打造出这把贴身匕首。“高辛少昊的兵器?”简直是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礼物,昌仆眼中满是惊讶欢喜,取过细看。把柄和剑鞘用扶桑木做成,雕刻着若木花的纹饰,她缓缓抽出匕首,剑身若一泓秋水,光可鉴人。昌仆爱不释手,忙对阿珩和少昊道谢。昌仆把手腕上带着的若木镯子褪下,戴到阿珩手腕上,“这是很普通的木头镯子,不过有我们若水儿女的承诺在上面,不管你什么时候有危难,我们若水儿女都会带着弓箭挡在你身前。”阿珩珊珊行礼,“谢谢嫂子。”昌意凝视着妻子,眼中有无尽的欢喜和幸福,昌仆脸红了,低着头谁都不敢看。青阳看到这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昌意无奈地说:“既然礼仪全乱了,你们就直接上山吧,父王和母后还在朝云殿等着你们磕头。”朱萸忙去叫了玉辇过来。阿珩把他们送到车边,直到他们的车辇消失在云霄里,她仍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发呆。耳边突然响起蚩尤的声音,“你可真懂得他们那般的感情?既然说新欢是珍珠,为什么又惦记着鱼目的旧爱,让阿獙把衣袍送来?”阿珩心惊肉跳,先侧身移开几步,才能平静地回头,“听不懂大将军在说什么,我和少昊情投意合,美满幸福。”蚩尤眼中又是恨又是无奈,“真不知道我看上你什么?你水性杨花、胆小懦弱、自私狠心,可我竟然还是忘不掉你。”青阳和少昊都看着他们,阿珩脸色一沉,“也许以前我有什么举动让大将军误会了,现在我已经是高辛的王子妃,还请大将军自重。”厉声说完,她向少昊走去,站到了少昊身边,青阳这才把视线移开。蚩尤纵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下。阿珩心内一片苍凉,只知道保持着一个微笑的表情,茫然地凝视前方。若水少女提着酒坛过来敬酒,少昊取了一碗酒递给阿珩,“尝尝若水的若酒,味道很特别。”阿珩微笑着喝下,满嘴的苦涩,“嗯,不错。”后土端着两碗酒过来,阿珩以为他是要给少昊敬酒说事,特意回避,不想后土追过来,把一碗酒递给她,笑而不语,一直凝视着她,阿珩心中尴尬,只能笑说:“多谢将军。”一仰头,把酒饮尽。后土眼中难掩失望,“你不认识我了吗?”阿珩愣住,后土这些年和蚩尤齐名,是神农族最拔尖的后起之秀,她当然早就听说过他,可唯一一次见他就是阿珩和蚩尤上神农山找炎帝拿解药,后土恰好奉命把守神农山,当时阿珩用驻颜花变化了容貌,所以认真说来,阿珩见过后土,后土却没见过阿珩。可后土眼中浓浓的失望让阿珩竟生了几丝感动,正想问他何出此言,有赤鸟飞落在后土肩头,将一枚小小的玉简吐在后土掌中,后土容色一肃,看着阿珩欲言又止,终只是行了个礼,匆匆而去。阿珩愁思满腹,也懒得多想,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把若酒像水一般灌下去。云桑静静走来,却看到朱萸守在阿珩身旁,含笑说了两句客套话,转身要离去,阿珩拉住她,“没事,朱萸是我大哥的侍女,绝对信得过。”又对朱萸半央求,半命令地说:“好姐姐,你帮我们看着点,我想和云桑单独说会话。”青阳离开前,只是叮嘱朱萸盯着阿珩,不许阿珩和蚩尤单独相处,却没吩咐不许和云桑相处,所以朱萸应了声“好”,走到一边守着。阿珩苦笑,仰头把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下。云桑心中了然,轻轻叹了口气,“真羡慕昌仆啊!纵情任性地想爱就爱,不喜欢与其他女子分享丈夫,就当众让你哥哥立下誓言。你哥哥也是好样的,明知道你父王会生气,仍旧毫不犹豫地发誓。”阿珩斜睨着她,“何必羡慕别人?炎帝榆罔是你的亲弟弟,可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情,你若愿意下嫁,诺奈也会毫不犹豫立誓,一生一世与你一个共白头。”“你这死丫头,说话越来越没遮拦!”云桑脸颊飞起红晕,娇羞中透着无言的甜密。阿珩笑看着云桑,看来上次诺奈的神农之行没有白跑,他们俩已经冰释前嫌,“你和诺奈什么时候?”“什么什么时候?”云桑故作听不懂。“什么时候成婚啊!你神农长王姬,下嫁给诺奈有点委屈,可这种事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压根不必管人家说什么,只要诺奈自己坚持,少昊肯定也会帮他。”云桑点点头,“诺奈倒没有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他压根没拿我当王姬看,只等我同意,他就正式上紫金顶求婚。”“那为什么……”“榆罔是个好弟弟,事事为我考虑,正因为他是个好弟弟,我又岂能不为他打算?你也知道榆罔的性子,这个炎帝当得十分艰难,祝融他们都盯着榆罔,蚩尤如今羽翼未成,就我还能弹压住祝融几分,我若现在成婚,又是嫁给一个外族的将军,对榆罔很不利,所以我和诺奈说,等我两百年。两百年后,蚩尤必定能真正掌控神农军队,有他辅佐榆罔,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出嫁了。“云桑笑着长舒口气,”我也就可以真正扔下长王姬的身份,从此做一个见识浅薄,心胸狭隘,沉迷于闲情琐事,只为夫婿做羹汤的小女子。“阿珩喜悦地说:“恭喜姐姐!,你为父王,为妹妹,为弟弟筹划了这么多年,也应该为自己筹划一次了。”云桑含笑问:“你呢?你从小就不羁倔强,我不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地听凭你父王安排。”“我也有自己的打算。”阿珩倒满两碗酒,递给云桑一碗,“看到四哥今天有多快乐吗?小时候,不管什么四哥都一直让着我、护着我,如今我应该让着他、护着他,让他太太平平地和真心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只要四哥、母亲过得安稳,不管我再委屈也是一种幸福。”云桑摇头感叹,“阿珩,你可真长大了!”可其实,云桑心里真希望阿珩能永远和以前一样。“干!”阿珩与她碰碗,云桑本不喜喝酒,可今日的酒无论如何也要陪着阿珩喝。她们两个左一碗、右一碗,没多久云桑就喝得昏迷不醒,阿珩依旧自斟自饮,直到也喝得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