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静站在旷野中,半仰头望着天空。瓦蓝的天上,朵朵白云飘,白云下,两只雄鹰徘徊飞旋,时而掠向远处,时而又飞掠回来。应龙和少昊走来,应龙想要上前禀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着急。风呼呼地吹过荒野,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时低一时高,好似海浪翻卷,一层又一层绿色的波涛,无涯无垠,无边无际,寂寞凄凉。夜风吹得阿珩青丝零乱,裙带乱翻,她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鹰,唇边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许久后,阿珩才发现应龙和少昊,笑容淡去,带着几分倦意,问道:“有事吗?”应龙奏道:“我和……子臣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可以随时发动全面进攻。”阿珩点点头,平静地说:“那就准备全面进攻,和神农决一死战。”“是!”应龙领命而去。少昊心下惊怕,阿珩对蚩尤的深情,他比谁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杀的命令后,竟然能平静至此,他心头全是不祥,急促地说:“你真想好了?你应该明白蚩尤就像山岳,要么昂然伫立,要么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气杀了蚩尤?一旦开战就再无回头的路。”“如果不开战,就有路可走吗?”少昊无话可答,黄帝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统一中原的雄心,而蚩尤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任由黄帝侵犯神农、诋毁榆罔。自第一次阪泉大战到现在,黄帝和蚩尤之间打了将近二十年,双方死了几十万人,累累尸骨早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尘往事俱上心头,忽然间无限酸楚:“阿珩,你嫁给我的那日,我们都雄心勃勃地不甘愿做棋子,都曾以为只要手中拥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如今我贵为一国之君,你掌一国兵马,我们却仍然身不由己?”阿珩想起当日,香罗帐下,两人天真笑语、击掌盟约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阂淡了几分。她对少昊温和地说:“哪里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实现了最大的愿望——登基为俊帝,守护人间星河。”“这世上,你已经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来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与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从此后酿造的酒再无人能品尝,醉酒后再无人笑语。”风从旷野刮过,呼呼地吹着,荒草起伏,红蓼飞落,两人的眼睛都被风吹得模糊了。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驭玄鸟而来。那个兼具山水丰神的男子惊破了漫天的华光,惊艳了众人的眸光,可几百年无情的时光,终是把他水般的温润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漫天星光下,轩辕妭一袭青衫,纵酒高谈,言语无忌,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费尽心思只为引得少昊多停驻一会儿,彼时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后的几百年间,她竟然绞尽脑汁,只为逃离少昊。阿珩凝视着少昊,这个男子其实越来越像一位帝王,纵然心中不舍,依旧会无情地舍弃一切,坚定不移地前进。也许她是最后一个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许在将来,他会像黄帝一样,人们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杀予夺的俊帝,而忘记了他也曾有一个亲切温和的名字——少昊。青阳、昌意、昌仆……那些能亲切地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和着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过去。她和蚩尤却不能,他们永远都不能,永远都做不到舍弃那些给予了生命温暖的人。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边是什么?”少昊看了看,如实地回答:“土地、山川、人。”阿珩指向神农山的方向,“那边呢?”少昊尽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阿珩又指向轩辕的方向,“那边呢?”少昊不解,却仍然用灵力仔细看了看,“还是土地、山川、人。”阿珩道:“这个天下不可能仅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仅仅只有轩辕族或者神农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颗能容纳天下的心,不管高辛,还是轩辕、神农,都是土地、山川、人。”少昊心中惊动,不禁深思。阿珩说:“不要只想着高辛美丽的人间星河,轩辕有万仞高峰的雄伟险峻,神农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飘香,君临天下的帝王应该不分高辛、神农、轩辕,都一视同仁。”少昊神色震动,心中千年的种族壁垒在轰隆隆倒塌,看到了一个更广阔辽远的天地。他对阿珩深深行礼,起身时,说道:“你一再帮我,我却从没有机会兑现给你的诺言,阿珩,不要让我做一个失约的人。”阿珩低头而立,神情凄婉,半晌后抬头道:“人人都说蚩尤无情,其实你才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心中永远权位第一,必要时,任何人都可以舍弃,所以我实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让自己失望,让你为难呢?”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张口欲反驳,可发现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父王、兄弟、昌意、青阳、诺奈、甚至阿珩,从亲人到朋友,不都是他舍弃的吗?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恳求,“不过,如果可能,请在你的权力下,尽力保护小夭。这个孩子也许会带给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请恨我,不要迁怒她!”少昊眼中隐有泪光,“你忘记你昏迷时,是我日夜照顾她了吗?每日下朝,只有她热情地扑上来抱我,看我皱眉会用小手不停地来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说我板着脸好难看,敢对我发脾气。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爱着我的人,她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别的不敢许诺,但我向你承诺,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阿珩深深行礼,“多谢。”起身后,大步离去。“阿珩。”阿珩回身,神情肃杀,“请子臣将军立即去配合应龙将军,准备对神农全面进攻。”少昊明白,阿珩决心已定,从这一刻起一切以军令说话,他只能弯身接令,“是!”自阿珩出征,云桑就一颗心高高悬起。因为被严密监视,难以得到外界的准确消息,云桑只能通过偷偷观察黄帝的一举一动来判断战场上的战情。几日前,云桑察觉黄帝行踪诡异,似乎在秘密筹划着什么,她试探地求见,如果是往常,黄帝都会立即接见她,可最近都拒绝了她,十分反常。云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后,终于从颛顼和宫人的对话中偷听到,黄帝已经不在轩辕城,不仅仅黄帝,还有离朱、象罔都一起离开了。云桑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领兵的大将离开,肯定不妥。几经思量后,她决定离开轩辕,亲自去把这异常告诉蚩尤。半夜里,她偷偷逃下了轩辕山,赶往阿珩和蚩尤决战的冀州。可是,她刚离开轩辕山,就被黄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卫发现,几十个侍卫追来,劝她回去,云桑拒绝了,侍卫无奈下,只能按照黄帝的密令,强行捉拿云桑。云桑驾驭坐骑白鹊,边打边逃,边逃边躲,一路逃向中原。虽然这些年,云桑在嫘祖的教导下,神力大进,可毕竟难以抵挡几十个侍卫,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经身受重伤。坐骑白鹊的一只翅膀受伤,也难以再飞翔。迫不得已,云桑落在了宣山。几个侍卫想趁机锁拿住她,带回轩辕山。云桑一边用言语威吓他们,一边用手指挖开泥土,将藏在耳坠中的一粒桑树籽种下。她割破手腕,以血为水,浇灌树籽。这粒桑树籽是父王留下的遗物,朝云殿内,谈起父王时,她曾给嫘祖看过,想送给嫘祖。嫘祖拿去在蚕茧中培育了三年,又还给她,叮嘱她随身携带,若有危急时刻,可以种下,用鲜血浇灌,就能和桑树灵息相通。云桑也不知道这颗桑树籽能如何帮她,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姑且一试。在鲜血的浇灌下,桑树籽迅速发芽、长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长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树,树干合抱足有五十尺,树枝交叉伸向四方,犹如一把巨大的伞,树叶硕大,方圆有一尺多,碧绿中镶嵌着红色的纹理,犹如丝丝血痕。巨大的树叶中又结出累累串串的花朵,黄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鲜艳夺目,散发着阵阵清香。随着桑树的长大,天地间灵气异动,汇聚到桑树周围。无数五彩斑斓的蛾子嗅到气味,听从召唤而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几乎遮盖了整座山头。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飘落,连空气都变得混浊。侍卫们从来不知道小小的昆虫聚合在一起时,会如此骇人。一点蛾粉没什么,可这么多呛人的蛾粉,让他们呼吸困难,用神力打死一团,会有更多的围聚过来。侍卫们根本不能靠近云桑,却因为黄帝的命令,又不敢离去,只能在山下徘徊。云桑无力地靠着桑树,心中默默对炎帝和嫘祖说:“谢谢父王,谢谢母后。”嫘祖曾对她说过,世上最强大的动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虫,它们看着弱小,却数量庞大,无处不在,而且它们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昆虫的耳目。云桑曾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桑树是她的灵血灌溉而生,她依靠着树干,与桑树息息相通,一只只蛾子飞来飞去,或停落在树干上,或栖息在树叶上,只要驱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间发生的一切事情。这样做非常耗费灵力,她已经身受重伤,可是,她想知道蚩尤和阿珩的战争开始了没有,她想看到神农的故土,她还想看到他!她望向东面,飞蛾们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飞向东面,密密麻麻,犹如一团团彩色云霞,煞是好看。随着彩云的飘拂,云桑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大地。景致越来越熟悉,飞快一点,再飞快一点!鲜血漫漫而流,滋养着桑树,云桑倚着桑树干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农了!东边的天空,云霞涌动,金光绚烂,又是一天的黎明。黎明时分,冀州旷野上,嘹亮激昂的号角吹响,惊天动地的战鼓擂响,大地的宁静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应龙的指挥下结阵,准备进攻。魑魅魍魉立即去叫蚩尤:“大将军,大将军……”不想蚩尤已经跃出营帐,望向轩辕。阿珩一身战衣,站在云端,双手握槌,敲击战鼓,鼓声隆隆,悲壮激烈,她在亲口告诉他,今日是两国死战,请全力以赴!蚩尤对风伯和雨师说:“今日轩辕必有奇谋,想将我们置于死地,你们务必全力以赴。”“是!”风伯和雨师立即集结全军,准备迎战。应龙催动阵势,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神农的士兵刚结成整齐的方阵,准备迎敌,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现了波涛汹涌的河流,向着他们奔流而来,不禁惊恐地大叫。风伯和雨师立即领兵做法结阵,对抗应龙的阵势。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大树被连根拔起;疾雨铺天盖地落下,巨石被卷起,河流的方向渐渐扭转,朝着轩辕族而去。应龙大叫:“子臣。”少昊站入了阵眼,有了他的灵力牵引,形势立即逆转,奔涌的河水再次流向神农族。魑、魅、魍、魉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汇聚天地灵力帮助风伯和雨师,可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力量都抵挡不住应龙的攻势。风伯皱眉大叫:“应龙虽然是龙族,可我和雨师的神力绝不会比他弱。逆转地势,从地下把暗河导上地面绝非一般神力所能为,究竟是谁在帮他?”滔滔河水,越来越多,越流越湍急,弥漫了荒野,天地都变成了灰白的青色,透着难言的恐怖。风伯和雨师已经精疲力竭,却连水的速度都难以慢下来,眼见着大军就要被冲走。魑魅魍魉绝望地惊叫:“蚩尤,怎么办?”蚩尤驾驭大鹏飞起,凝聚起全部灵力,举刀劈向大地,一声巨大的响声,大地烟尘弥漫。烟雾中,一条深壑在大地上裂开,深不见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神农大军绝处逢生,齐声呐喊,向轩辕军队示威。轩辕军队看着一身红袍,脚踩大鹏,杀气凛凛,立于半空的蚩尤,心惊胆寒。蚩尤望向轩辕大军,看不到阿珩在哪里。“逍遥!”逍遥知蚩尤心意,变幻体型,化作了鱼身。蚩尤脚踩北冥鲲,随着瀑布坠下深壑,刹那就被瀑布吞没。一瞬后,众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开始向着地势更低的方向流去。应龙知道蚩尤在地下捣鬼,立即动用了全部灵力,灵力化作无数条色彩各异的蛇,沿着水流而去。灵蛇速度迅疾,游过时,犹如电光,水中一道道红色、蓝色、紫色、金色、银色闪过,流光飞舞,美丽不可方物。水被灵蛇驱动,竟然像有生命一样,开始翻山越岭,向着神农而来。蚩尤凝聚土灵,飞出千把黄色的土剑,寒光闪烁,穿水破土,直追灵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黄光迅疾闪过,把一条条驾驭水流的灵蛇全部斩杀。应龙身体晃了晃,眼鼻中渗出鲜血,已是受了重创。“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应龙不是蚩尤的对手,上前掌控了整个阵法。在少昊的灵力推动下,地上的水汇聚到一起,犹如愤怒的大海一般扑向前方,想要冲过隆起的土坡。眼见着海浪漫过了土坡,就要淹向神农,蚩尤驾驭逍遥从地下呼啸而出,立于半空,双掌牵引着土坡越隆越高,变成了山峰。少昊和蚩尤的灵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条巨龙,与大地上的山峰拧在一起,水龙想把山摧毁,山却想把水龙压死。天下灵力最强大的两位神交战,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个世界就要毁灭,连神力高强的风伯、雨师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惊惧地躲避,整个天地都变成了蚩尤和少昊的战场。激战了半晌后,五条水龙把山峰卷缠起来,水缸般的身躯勒得山峰越来越小,眼看着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鹏背上的蚩尤大喝一声,冲向水龙,把手中的长刀全力扔出,长刀化作了一把血红的巨刃,携雷电之势,劈死了两条水龙,随着水龙的嘶声悲鸣,蚩尤也被愤怒的水龙打下了大鹏的背,坠入深渊,被湍急的水流卷得消失不见。应龙、离怨他们齐声欢呼,风伯、雨师他们却怒发冲冠,悲伤溢胸,齐声惨叫:“蚩尤!”逍遥呼啸而下,冲入地底,在水下猛冲猛撞,寻找着蚩尤。又过了一会儿,当众人都以为蚩尤已经死了,陷入绝望时,蚩尤却脚踩大鹏从深壑中一跃而出,脸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击鼓!”他重伤了对方,对方也伤到了他。如今的大荒,凭神力能伤到他的不过少昊一人,少昊竟然亲自来助战。蚩尤固然吃惊,少昊更加震惊,他的全部灵力加上周密部属的阵法竟然不敌蚩尤的随性而为。他和青阳神力虽高,可仍是用心法来控制天地间的灵气为己所用,蚩尤却和他们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鹰、水里的鱼,与天地造化融为一体,大道无形,信手拈来,随意挥洒。魑魅魍魉敲响了大鼓,风伯和雨师领命全力进攻,暴雨冲击着一切,狂风袭击着一切,因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泛滥,轩辕族的阵势被冲散,士兵们四散逃亡。应龙迫不得已化回龙身,试图暂缓水势。阿珩问少昊:“不能再把水导回地下吗?”少昊面色惨白,鲜血从胸前渗出,刚才他被蚩尤斩断了两条水龙,显然已受重伤,即使再和蚩尤斗,只怕也是输。他摇摇头,“蚩尤为了阻止水流,进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来可以复原,可刚才北冥鲲为了救蚩尤一阵乱冲乱撞,无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毁了。地势被毁,逆天而行,一定会有大灾,如今这么多的水无处可去,只能要么淹灭神农,要么淹灭轩辕,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前方的河水被蚩尤抬起的山峰阻挡往回涌,后面还有源源不绝已经化做了地上河的河水流来,眼见着整个旷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少昊对阿珩说:“你立即带兵撤退,我去开一条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应龙也对阿珩说:“王姬,赶紧撤退,我挡不了多久。”风伯、魑魅魍魉站在山峰上,眺望着被水流冲散的轩辕士兵,高声欢呼:“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蚩尤却默默地凝视着一切,神情疲惫倦怠,眼中都是隐隐的无奈与痛楚。阿珩驾驭这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还没开好,应龙在风伯和雨师的合力进攻下,已经神竭力枯,轩辕族逐渐陷入绝境。阿珩看向族人们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们就会节节败退,直到让出轩辕山。颛顼故作坚强的稚嫩面孔,黄帝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颜,轩辕城中绝望哀戚的百姓,无数像岳渊一样为国捐躯的轩辕男儿,他们的妻子、女儿……她不能再让她们像那个小女孩的娘亲一样饿死!她不能让岳渊他们死后都不能安息!不,决不能撤退!应龙昂起龙头长嘶,请求阿珩立即带兵撤退。阿珩看向灿烂的太阳,刺眼的光线射入她的眼睛,她却连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吗?”阿獙毫不犹豫地点头。“活着!”阿珩跃下了阿獙,坠向大地,回头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阳。”下坠中,阿珩双臂张开,将身体内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时太阳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强大的时候,阿珩体内也如火山爆发一般迸发出最强大的力量,周身发出刺目的白光。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气息在消失,惊恐地昂头悲号,蚩尤和少昊听到阿獙的声音,回身间看到阿珩全身绽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时失声惊叫:“阿珩,千万不要!”可是已经晚了,阿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光中。阿珩落到了地上,散发着刺目的白光。随着她姗姗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个炽热的太阳,白光所及之处,地上的水刹那间就蒸腾成了白雾。在太阳的无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渐渐消失,土地,慢慢干涸,草木全部枯萎。魑魅魍魉扑过去,想阻止阿珩,却被阿珩的灼热烫伤,惨叫着后退,幸亏雨师及时降下云雨,阻挡了阿珩一会儿,才救了他们一命。阿珩刚开始还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腾完,可就如堵截的洪水的堤坝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预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将口子越冲越大,最后把整个堤坝彻底冲毁。阿珩体内的力量与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越涌越多,强大的力量冲击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渐渐变得赤红,神识渐渐消失。随着阿珩的走近,士兵们惨叫着倒下,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全被炙烤干,迅速化作了干尸。雨师从半空跌下,他修炼的是水灵,阿珩的太阳之力天生克他,他身体受到重创,连行走都困难。应龙已经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团白光中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像恶魔一般,看到什么就摧毁什么。应龙化回人身,迅速后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后面有少昊在帮他,他的身体只怕早就被炙毁。他惊恐地问少昊:“那究竟是什么?王姬究竟化作了什么?”少昊神色哀凄,一声不吭,只迅速地把本来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们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护住轩辕族士兵,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阿珩所做的。风伯扶着雨师,看着一步步走向他们的阿珩,恐惧地问蚩尤:“那究竟是什么?”即使世间真有这么强大的法术,可像这样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全部毁灭的法术也未免太惨无人道。蚩尤为了保护神农士兵,试图借水,可水全汇聚在地势低凹处,被少昊操纵着保护轩辕士兵。蚩尤虽然五灵兼具,但单论驭水的能力,毕竟不如专修水灵的少昊,根本无法从少昊手里调动水灵。地上的干尸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农族士气在惊吓中一溃千里,士兵惨叫着奔逃。蚩尤的亲随部队虽然也害怕,却一个个都站得笔挺,没有蚩尤的命令,绝不后退。魑魅魍魉看着周围的兄弟,悲愤地嘶叫:“这到底是什么魔物?难道天真要亡我们吗?”蚩尤脱下阿珩做给他的衣袍,将衣袍揉碎撒出,带着玉山灵气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长出了无数棵桃树,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带来了点点凉意,阻挡着炽热干旱的侵袭。风伯和雨师看性子狂妄的蚩尤只防守,迟迟不出手攻击,心里约略猜到几分,对蚩尤说:“这已经是神智全失、六亲不认的魔了,你千万不可因为顾忌旧情,手下留情。”蚩尤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阿珩,“军队交给你们,立即撤退,我引她离开这里。”“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在哪里汇合?”蚩尤答非所问地说:“我是山野蛮夫,行事随心所欲,纵情任性,能上战场,却不能治国,并不是能带给天下安宁的人。黄帝虽然私情有亏、大义不保,可君王都要这样无耻无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打了这么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经打累了,你们身为神农子民,能为神农做的也都做了,如果这次战役后,还能活着,就好好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点太平日子。”雨师赤松子盯着蚩尤,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蚩尤淡淡一笑,“人说高辛的诺奈将军容貌出众,才华盖世,性情文雅风流,是无数高辛仕女的香闺梦中人,可惜因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终日沉浸在酒药中,成了废人。只怕那些女子们没有一个想到他会自毁容貌,自残身体,潜伏在神农将近二十年。”风伯震惊戒备地看向雨师,雨师悚然而惊,知道蚩尤手段酷厉,他暗暗握紧兵器,准备随时自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很早就知道了。虽然你和少昊计划很周详,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惜毒毁容貌,伤残身体,又知道你们自小言传身教的贵族气质难以伪装,特意托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还强迫赤水氏配合他,伪造了你的出生和经历。不过我向来多疑,连自己的女人都不会轻信,何况你呢?”“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这十几年来一直待我如兄弟?”“如果是几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骗我,肯定立即就杀了你。可几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渊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还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愿意给你些时间,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谁。这么多年,不管你是诺奈,还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铸造技艺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让神农士兵有武器对抗黄帝;你领兵作战时总是不怕死地冲在最前面,殚精竭虑帮助神农对抗轩辕。你所作所为都有利于神农,我为什么要杀你?”雨师默默无言,紧握兵器的手渐渐松了。蚩尤笑问:“少昊给你的任务应该是要我和黄帝两败俱伤,方便高辛从中得利,你已经顺利完成任务。刚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尽力,虚与委蛇后悄悄离开,你却为了救魑魅魍魉,不惜对抗阿珩,以至重伤,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诺奈,还是蚩尤的兄弟赤松子吗?”近二十年的时光,对神族而言并不长,若太平清闲时,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铁马,转战四方,朝夕相处,生死相托,一起冲锋陷阵,一起饮酒大醉,一起受伤,一起欢笑……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时光能比铁血豪情的峥嵘岁月更令人激动?还有什么样的情谊能比生死与共的袍泽之谊更深厚?二十年前,他凭借一颗坚毅的心毒毁了自己的脸,脸没了没关系,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二十年后,他的心却已经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谁?蚩尤的兄弟赤松子,还是少昊的臣子诺奈?雨师神色怆然。风伯的戒备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师的肩,依旧亲密地扶着雨师。确如蚩尤所说,管他是谁,反正风伯心中的雨师是好兄弟,在战场上无数次救过自己的命。蚩尤笑了笑,“知道你是诺奈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你虽然毒毁了脸,自残了身体,可她自从婚礼上见到你后,就一直在怀疑。”蚩尤望向双眼赤红、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有多么丑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没变,在她心中,你永远都是你。”雨师吃惊地呆住,云桑竟然早就认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这里?那些模模糊糊的小细节全都清晰分明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身周总是会有彩蛾相随,有时是他孤独静坐时,蛾子会轻轻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着他;有时是他深夜巡营时,蛾子会跟在他身侧慢慢飞舞,静静跟随着他。无数个黑夜里,因为脸上的毒伤、身上的刀伤,即使睡梦中,他都痛苦难耐。半梦半醒中,总有夜蛾翩翩而来,萦绕在他营帐内,用磷粉涂染着他的伤口,缓解着他脸上身上的痛楚。亦真亦假,亦梦亦幻。梦醒后,一切了然无痕,只有榻畔坠落的蛾尸,让他怀疑自己昨夜又忘记了熄灯,以至飞蛾扑火。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即使远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灵力,守护着他。每天清晨,当别人神采奕奕地睁开眼睛时,云桑是否面色苍白、神虚力竭地从蛾阵中走出?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个孤独的夜晚?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默默守护她,她一无所知,可原来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护他,是他一无所知。雨师冰冷的面具上,缓缓落下了一串泪珠。随着阿珩的逼近,最外层的桃林渐渐化作了枯木,蚩尤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发白。“我得赶紧引她离开,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们立即撤退。”蚩尤要走,风伯拉住他,眼中泪花滚滚:“蚩尤,你一定要回来!”魑魅魍魉等几十个兄弟,全跪在了蚩尤面前,带着后面的万人军队也纷纷跪倒。蚩尤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耐烦地说:“要走就走,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没个男人样!”他已经尽力,无愧当日对炎帝和榆罔的允诺,也无愧于八十一位兄弟歃血为盟时的豪言壮语,既然无愧天地,无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蚩尤大步走向阿珩。阿珩已经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渐枯萎,蚩尤忙加大了灵力。桃林绿意盎然,并且因为温暖,开始结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绽放,缤纷绚烂,夺目犹如云霞,娇艳好似胭脂。阿珩呆滞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异常痛苦。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力量,毁天灭地的力量在毁灭天地,也在毁灭她,甚至她的神识都已经被摧毁,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只知道无意识地走着,摧毁天地,也终将被天地摧毁。可是,当千树万树桃花缤纷绽放时,那似曾相识的绚烂明媚,惊醒了她残存的神识。漫天绯红的桃花下,她看见了蚩尤,气宇轩昂,傲然立于桃花树下,他在等着她!她分不清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恍恍惚惚地无限欢喜,好似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逢于桃花树下时,又是一年的跳花节了吗?他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吗?蚩尤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着朝蚩尤走去,她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身体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蚩尤怀里,好好睡一觉。她笑着向蚩尤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这一次的幸福。可是,她惊恐地看见,蚩尤脚下的大地干裂,蚩尤的肌肤被灼伤,蚩尤的手变得焦黑,犹如枯骨。“阿珩,没有关系,过来!”蚩尤依旧伸着手,微笑着向她走来。她恐惧地后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变成了什么?她惊慌地摸自己,却发现头上一根发丝都没有,肌肤焦黑干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她已经变成了世间最丑陋的怪物。她抱着头,缩着身子,往后退,哀哀哭泣,眼泪却连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经干涸。她已经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阿珩,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坠魔道!”蚩尤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却哭泣着后退躲避。蚩尤悲伤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可是我怕,怕我这个丑陋的怪物让你灰飞烟灭,阿珩一边无限眷恋地看着蚩尤,一边无限悲伤地往后退。蚩尤看到阿珩痛苦的样子,心痛得犹如被千刀万剐。明明彼此深爱,却连靠近都不能,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明亮的阳光洒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艳剔透,可是,在太阳的映照下,阿珩体内摧毁一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阿珩最后残存的神识也开始消失。渐渐地,她什么都不记得,忘记了轩辕,忘记了神农,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蚩尤,忘记了一切,只牢牢记住了最后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这个桃花树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烧成了粉末。阿珩冲着蚩尤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里啊a呜呜地号叫,却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蚩尤依旧快步向她走来,阿珩为了躲开他,猛地转身,向着远方跑去。“阿珩!”蚩尤快步追去。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股灼烫,一股冰凉,风一般刮过旷野,消失不见。随着阿珩的离去,空气中的炽热虽然没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轩辕和神农的军队都松了口气。风伯和雨师下令撤兵,应龙见状,只是看着,没有进攻的打算。刚刚经历了毁天灭地的死劫,士兵们心惊胆颤,大将全部受伤,也实在没有能力再追击神农。突然,激昂的冲锋号角响起。轩辕和神农都震惊地抬头,看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烟尘滚滚,铁骑隆隆,上万人的军队出现在远处,当先一人驾驭着五彩重明鸟,一身黄金铠甲,散发着万道金光。雨师惊骇地说:“不是说黄帝重伤吗?他怎么可能还能上战场?不是说为了保家卫国,轩辕的全部军力都交给轩辕王姬了吗?怎么还有一支军队?”黄金铠甲,率领着千军万马奔驰而来,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个战士的眼睛。轩辕族的士兵,兴奋地叫着:“轩辕黄帝!”神农族的士兵,恐惧地叫着:“轩辕黄帝!”黄帝的声音,威严温和地响彻天地:“轩辕的儿郎们,最后一次大战,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充满灵力的声音绵延不绝地在旷野回荡,比任何号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壮语都激励士气。疲惫的轩辕士兵激发起了斗志,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回家……他们每一个都爆发出了全部力量,跟着黄帝冲杀向神农。曾经闻名大荒、骁勇彪悍的轩辕铁骑,雄风再现。士兵死伤大半,雨师、风伯、魑、魅、魍、魉都已经重伤在身,根本难以抵挡黄帝筹谋良久的伏击,他们都知道此仗必败。风伯脱下披风,对雨师呵骂道:“你这个高辛的卧底赶紧滚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雨师却和风伯并肩迎向黄帝,大吼着说:“等打胜了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风伯眼中隐有泪光,魑魅魍魉笑笑嚷嚷地说:“等打胜了,我们倒要去看看风流公子诺奈的温柔府邸,听说高辛的女人很是娇滴滴。”“杀——”“杀——”嘶吼声中,两边的军队交战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这是一场屠杀。神农族士兵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死亡。魑、魅、魍、魉倒在了血泊中。风伯被黄帝的金枪刺中,浑身鲜血,从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坠向大地,他却面带微笑,那是他最后的风中之舞,他依旧像风一般无畏不羁。于是被象罔的百杆竹筷射中,鲜血一股股飞溅而出,他身子摇摇晃晃,却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罔吓得往后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师的咽喉。少昊身影急闪,挡开象罔的竹筷,救下诺奈,抱着他逃离了战场。“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早就让你离开,为什么不撤离?我这就带你回高辛。”诺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想要做什么。少昊查探过他的伤势后,发现他全身经脉俱断,已经来不及施救,悲痛地问:“诺奈,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你做吗?”诺奈听而不闻,眼睛一直看着天空,天空高原辽阔,湛蓝澄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五彩斑斓的蛾子,三三两两,在蓝天下掠过,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飘舞在空中。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几次,终于颤颤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将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丑陋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十几年间,好几次,云桑从他身边走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悲伤与愤怒交杂,似乎在问他:“你是谁?你是许诺过保护我的诺奈,还是来祸乱神农的雨师赤松子?”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开她的双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的心没有变!他不需要戴着面具,见她!诺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蓝天,一只只彩蛾围聚而来,越聚越多,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犹如春临大地,一朵朵美丽的花朵盛开在他身周,还有几只美丽的蛾子竟然飞落到了他的指尖,诺奈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蛾子。仍然记得,几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无拘无束的笑靥搅动了一池春水,也惊动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独具,令他惊艳倾慕,甚至隐隐的痛心,知音难遇,可她竟然已经是少昊的未婚妻。世人的唾骂,战场上的血腥,多少个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撑着他的唯一力量就是云桑凹晶池畔的笑声,凸碧山上的倩影。他是多么想看到她,多么想再看她一笑,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后,不敢看她一眼。云桑,我现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现在一定还在轩辕山,那个名满天下的轩辕青阳是个好男儿,只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待你。云桑,我不能再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个家了,又失信于你了。我此生给你许过的诺言,似乎都没做到,可是,那个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并没有辜负你。一只只蛾子飞向诺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颊旁,翅膀急促地扇动,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可是,诺奈看不懂,他只能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它们。最终,他满怀遗憾,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手猛地坠下,双眸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凝视着那些美丽的蛾子。成千上万只彩蛾,萦绕着诺奈,翩跹飞舞,犹如春离大地,落花漫天。宣山顶上。自从战争开始,云桑就强撑着,爬到桑树上,凝望着东方。四周全是各种颜色的蛾子,一团团、一层层犹如彩色的锦缎,铺天盖地,遮云蔽日。云桑在等候。等着战役的可能胜利,和诺奈的死亡。如果神农战胜,作为高辛的卧底,他应该会作乱。她已经下令给蚩尤,杀了他。等着战役的可能失败,和诺奈的活着。如果神农失败,他的任务完成,应该会离去。不管何种结果,她都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战役失败,神农国亡,她作为长王姬,无颜苟活,只能以身殉国;战役胜利,诺奈被杀,她作为亲口下令杀他的人,也不可能独活,她要追随他而去。可是,她从来没想到,她等来的消息是:神农失败,诺奈死亡。诺奈,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不回高辛?隔着千里,与诺奈最后凝视着蛾子的温柔、缱绻的双眸对视,云桑明白了诺奈想要告诉她的一切,可是诺奈却无法听到她想要告诉他的一切。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会仔仔细细把这么多年的相思都告诉你。当诺奈的心脏停止跳动,手重重落下时,一只只蛾子惊飞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绕着诺奈翩跹,如漫天飞舞的哀伤落花。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骤然而起,疾掠轻翔,犹如彩云散、锦缎裂。云桑珠泪簌簌而落,唇边却绽放出最娇美、最温柔的笑颜。诺奈,我来了,我马上就来了,等等我!云桑把最后的灵力化作火球,烈火从桑树的根部开始,从下而上,熊熊燃烧起来,很快,整株桑树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状的巨大火把。云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尘埃。那么巨大耀眼的火焰,带着神农王族生命化作的灵气,冲天而起,即使远隔千里,依旧看得到。这世间还有谁能有如此纯正的神农王族灵气?原来这就是诺奈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少昊扶着诺奈的身子,把他的头抬起,让他依旧睁着的双眼看向缤纷绚烂的天际流火,那一朵朵犹如流行一般滑过天际的烟火是为他而燃。“诺奈,看到了吗?云桑怕你孤单,来找你了。”宣山上,火越烧越旺,红光漫天,紫焰流离,犹如一场盛世烟火。云桑全身都已经烧着,发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洁的白光。她焚心炙骨,痛楚难耐。在一片白光中,云桑看到了诺奈,他一身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风流,儒雅卓异,犹如他们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时。恍恍惚惚中,云桑忘记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腾飞,好似是他们婚礼的焰火。天地间纸醉金迷,五彩缤纷,欢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为他们庆祝。她又喜又嗔:“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几日几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迎娶我了,让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诺奈但笑不语,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了她。云桑依偎着诺奈,喃喃说:“你答应要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云桑的俏丽身影被火舌吞没,消失不见。火焰越烧越烈,漫天紫光,摇曳绚烂,红焰团团坠落,犹如落花,缤纷凄迷。云桑最后的生命之灵消失了。断断续续的厮杀声仍在一阵又一阵传来,大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少昊的手掌轻轻抚过,慢慢地合拢了诺奈的眼睛,将一天一地的鲜血纷争关闭在了诺奈的眼睛之外。他们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这些了,而他依旧需要在鲜血中走下去。最后一个他年少时的朋友走了,是他亲手送走的。阿珩说他是世间最无情的人,何尝说错?他当年正因为知道诺奈对云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帮助神农为名,要求他去神农卧底,这难道不是一种利用?当他忧虑如何瞒过蚩尤时,诺奈主动提出毒毁容貌、自残身体,他可有丝毫反对?诺奈的死没有他的责任吗?难道只有黄帝为了天下,不择手段吗?难道不是他一步步设计着黄帝和蚩尤的对决吗?难道阿珩和蚩尤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黄帝合力而为吗?阿珩在前面飞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远近,依照着心底的本能,飞速地逃跑。蚩尤在后面苦追。随着阿珩的跑动,河流干涸,大地枯裂,树木凋零,走兽哀嗥,整个天地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千里赤地,万里干涸。百姓们恐惧地哭嚷着、叫骂着:“恶魔来了,杀死恶魔,杀死恶魔!”纷纷用箭射她,用刀掷她,用剑刺她,用石头扔她,想把阿珩驱赶走。阿珩缩着身子,抱着头,哀哀惨叫,四处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杀死所有人,她却不肯回击,只是边叫边逃。蚩尤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泪,她为了终止战争,给他们安宁,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为魔,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叫嚷着要杀了她。他一边不停地打开所有攻击阿珩的人,一边不停地叫着:“阿珩。”阿珩听到他的声音时,总会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他,似乎渴望着靠近他。可等他一走进,她就又用力挥舞着双臂,一边阻止着他接近,一边哭嚎着后退,转身飞奔逃走。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温度越高,她跑进了连绵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致一震,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白色的祭台,绿色的竹楼,绯红的桃花……周围的景致给她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她竟然不愿意再离去,似乎就想待在这里,就想在这里休憩。可是,干旱降临,一切都在被她毁灭,她仰天哭号,不要,不要!她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毁灭了它们,只能痛苦地后退、远离。“阿珩,没事的,过来。”蚩尤割破了双手的手腕,鲜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护佑住九黎。天地间赤红一片,干旱肆虐,万物俱灭。只有,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开,血一般的鲜艳,血一般的妖娆。蚩尤笑着说:“看,桃花都开得好好的,我们的家也好好的。”阿珩站在桃林尽头,痛苦不解地凝视着蚩尤,那灼灼盛开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无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唤着她,她应该过去,可是,脑海中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阻止着她。阿珩一时渴望地前进几步,一时畏惧地后退几步。蚩尤站在桃花林中,悲伤怜惜地凝视着痛苦无措的阿珩,渴望着拥她入怀,却知道自己再无法靠近她,不等他走进,就已经灰飞烟灭。就在桃花树下,可桃花树下的相会却变得不可能,就在他们的家门前,可长相厮守却不可能再实现。难道连一个拥抱都成了奢望吗?难道连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吗?阿珩痴痴凝视着桃花林内的绿竹楼,那青石的井台,那累累的丝瓜,那晚霞般娇艳的蔷薇花,那碧螺青的帘子,还有那风铃的叮当声,太过熟悉亲切。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声音响在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哭泣,撕裂着她,阿珩痛苦地抱着头,嘶声哀号,究竟是什么?“阿珩,过来,我们到家了!”男子站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高声叫她,阿珩听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却被那“我们到家了”所吸引,朝着蚩尤慢慢地蹭了过去。那里,那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她无法控制地想过去,却又不停地想后退。为什么心痛得好似要碎裂成粉末?她狂砸着自己心口,哀哀哭嚎。“阿珩!”悲伤温柔的呼唤声,出自男子之口,却像是从阿珩心底深处发出,她凝视着立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的男子,忍不住地向前飞奔,似乎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可突然之间,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不要过去!你会毁灭一切!她仓惶地后退,前前行行,迟疑不决。阿珩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纵使蚩尤的生命之血也再护不住九黎,桃花林在枯萎,阿珩看到那凋零的桃花瓣,不禁悲声嘶叫,不要枯萎!不要消失!当最靠近她的桃花树化作灰烬时,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留恋,盯着蚩尤,一步步地后退。“阿珩,不要走,你不会毁灭这里。”蚩尤悲伤地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鲜血在他的逼迫下,急速地汹涌而落,可还未融入大地,就化作红烟消失在半空。阿珩的身体也渐渐开始虚化,朦朦胧胧犹如一团青烟,蚩尤明白,太阳之火焚毁着万物,也焚毁着阿珩,阿珩的心正渐渐被烧完,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作烟雾,彻底消失。又有几株桃树化作了灰烬,在飘散的黑雾中,阿珩咧了咧嘴,似哭似笑,猛然一个转身,像风一般飘向远处,要再次逃走,并彻底消失。“阿珩,不要离开我!”突然,巨大的呐喊传来。阿珩听不懂,可那声音里的悲伤和深情,震撼了她,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身。蚩尤神色凄楚,抬起手,盘古弓从绿竹楼里飞出,落在他的手掌间,发出森艳的红光。“阿珩,还记得这把弓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玉山地宫盗宝,并不是任性妄为,而是相思无法可解。”蚩尤盯着阿珩,慢慢地挽起了盘古弓,对着阿珩的心口。世间没有与弓匹配的箭,唯一的箭就是心。十指连心,十指握弓,蚩尤灌注最后的神力,通过十指,将自己的心与弓相连。他把弓用力地拉开,弓上看似空无一物,却有鲜血汩汩流下,随着弓身越来越满,鲜血越流越急,蚩尤痛得脸色煞白,整个身子都在簌簌而颤,犹如在经受剜心之痛。弓终于拉满了,蚩尤凝视着阿珩,十分温柔地射出,“阿珩,我不会让你再次离我而去。”铿!盘古弓骤然一声巨响,漫天华光,天摇地动,桃花林内,落花纷纷。“啊——”漫天飞舞的落花中,阿珩凄厉地惨叫,犹如胸膛被生生地扯开,射入了什么东西,她痛苦地捂着心口,身体内焚毁一切的灼热却在渐渐消失。蚩尤也痛苦地捂着心口,无力地半跪到了地上,头却高高地昂着,焦灼迫切地盯着阿珩。渐渐地,随着体内恐怖力量的消失,阿珩眼睛里的赤红色褪去,她的神志清醒了。漫天桃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犹如一场最旖旎温柔的江南烟雨。迷蒙的桃花烟雨中,蚩尤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声而叫:“阿珩,过来。”阿珩凝视着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蚩尤用力站起,也踉踉跄跄地向着阿珩走去。赤红的天,血红的地,天地间一片血红,万物都昏迷不醒,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对人影挣扎着走向彼此,仿佛他们成了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百里桃花,灼灼盛开,他和她终于相会在桃花树下。漫天花雨中,蚩尤笑着把阿珩拥入怀中,紧紧又紧紧地搂住。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瞬后,才发现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样炽热滚烫,澎湃着力量。阿珩惊恐地抬头,盯着蚩尤,蚩尤只是微笑地凝视着她,眼中柔情无限,她渐渐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就是盘古弓的以心换心,他用自己的心,换掉了她被太阳火毁灭的心。蚩尤他没有了心……他就要死了!阿珩凝视着蚩尤,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来,眼中有一种平静的决绝。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着紧紧地抱住了蚩尤。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在一起了,那么,生死都不再重要,就这样,长相厮守;就这样,永不分离;就这样,天长地久。蚩尤搂着她,虚弱地说:“还记得在朝云峰顶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想看着小夭、颛顼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我承诺一定让你如愿。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肯定会遗恨终身,永远不能放心小夭,难道你不想看着我们的女儿出嫁吗?不想知道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吗?”阿珩急切地张嘴,蚩尤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还答应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阿珩抓着蚩尤的手,用力地点头。蚩尤带着几分讥嘲,淡淡说:“这世间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讲述,小夭长大后,听到的父亲是一个欺上辱下、残忍嗜杀的魔头,勾引了她的母亲,她也许会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我自己无父无母,我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阿珩眼中泪珠滚滚而落,摇着头,不,她不想独自偷生!蚩尤温柔地说:“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女儿,等你看到女儿长大的那日,你一定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一定会觉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应我活下去吗?”阿珩看着蚩尤,不肯答应,只是落泪,蚩尤身子颤了颤,声音更微弱了,“阿珩,答应我!”眼中有哀求。蚩尤纵横一生,阿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无法拒绝,终于艰难地点点头。蚩尤握着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让她感受着心跳,“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让她对着天空好好叫几声‘爹’,让我仔细听一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叫我爹……”蚩尤的身子软倒在阿珩怀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我们现在立即去找小夭,让你亲耳听见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蚩尤忽而轻声而笑,竟然亲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语:“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下一个瞬间才想起了,博父山上,她也是这么背着他的,让他占尽了便宜。“你这么傻,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真不放心留你一个,记住了,以后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蚩尤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阿珩急促慌乱地叫:“蚩尤,蚩尤,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女儿,你还没听到女儿亲口叫你爹。”蚩尤强撑着说:“好,我会坚持……”眼睛却在慢慢合上。阿珩故作兴高采烈地说:“我可一点都不傻,你狡诈无赖,自以为戏弄了我,却不知道我一直有个小秘密,从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逢吗?不是那个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蚩尤很想告诉阿珩,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会忘。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阿珩的声音越去越远、越去越远,渐渐消失。“那是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你站在荒凉的旷野中……”与蚩尤初次相逢时,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他一身破旧的红衣,黑发未束未系,犹如野人一般披散着,站立在荒芜的大地,仰头望着远处,看不清楚面容,只一头黑发随着野风激扬,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狂傲。那身影,好似将整个天地都踩在脚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着他走过去。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那双眼眸中夕阳潋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东西,太过复杂激烈,她没有看懂,却让她的心为他漏跳了一拍。她明明知道博父国就在他刚才仰头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莫名其妙地问他:“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未作任何停留,扬长而去,而她竟然一刹那心中茫然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雷,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会那么急切地想挽留住一个陌生的男子。他背脊僵硬笔直,凝视着天尽头的晚霞,迟迟没有回头,她也一直没有放手,那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就在她再坚持不下去,想要缩手时,他笑着回过了头。眼眸仍旧是那双眼眸,却没有了刚才的摄人光华。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说“我知道怎么去博父国”,只能随着这个无赖,一路哭笑不得地进入了博父城。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了蚩尤回眸时眼中的摄人光华是什么,也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初次相逢,于他而言,只是百年后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愿的重逢。如果没有她的挽留,他们会再次擦肩而过。也许此生,再无交汇。他做他的神农将军,她做她的高辛王妃。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强势追逐,才把不经意的相逢变成一世情缘,却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如果,没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没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许她永远不会走进他心中,也许他永远都会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蚩尤,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还会去问那句,“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蚩尤,你说我该问吗?”背上的人没有回答她,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阿珩的眼泪簌簌而流,却装作毫无所觉,依旧把神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许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悬崖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不过有一点和你很像,霸道蛮横,有一次我带她去……”泪眼迷蒙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却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尽一切力量地走着,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继续,他就会永远在她背上。“蚩尤,你看天边的晚霞,好不好看?不过没有我们相逢时的晚霞好看……”天际流光璀璨,焰火缤纷,阿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突然间,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膝下的血红水泊,水泊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可怖的秃头女子,一瞬后,阿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而这血红的水泊竟然是一洼鲜血。她慢慢抬头,放眼望去——不知道何时,她置身在荒凉的旷野上,从她的脚下到天际都是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神农士兵尸体,无边无际。魑、魅、魍、魉。风伯。雨师……远处的轩辕军队,旌旗飘扬,意气风发,黄帝的黄金铠甲,在忽明忽昧的光影中分外刺眼。阿珩不敢相信轩辕竟然还有伏兵,自己的父亲竟然还能领兵作战。原来第二次阪泉之战后,黄帝就意识到,蚩尤神力强大,心思狡诈,他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打败蚩尤。黄帝知道阿珩身体里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蚩尤又似乎对阿珩有情,这世间唯有阿珩,既能克制住蚩尤的神力,又能牵制住蚩尤。可是,怎么才能逼阿珩与蚩尤生死对决?黄帝在逃回轩辕山的路上和蚩尤、少昊一样,听说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而嫘祖的死会让阿珩失去最后的牵挂,阿珩会离开轩辕。蚩尤明明手下留情,未杀死黄帝,黄帝却命离朱补打了他一掌,加重伤势,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后又利用阿珩的重情重义,用整个轩辕的百姓做棋子,逼阿珩出战,自己率兵埋伏在暗处,不管阿珩和蚩尤谁胜谁负,黄帝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进行伏击,都能成功剿杀蚩尤的军队。黄帝终于打败了神农,一统中原,两国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可是,魑、魅、魍、魉、风伯、雨师……阿珩看向天际,原来那璀璨的流光不是晚霞,而是云桑的生命,一朵朵摇曳而坠的烟花中浮现出云桑的容颜,浅浅而笑,似在和她最后告别。幼时朝云峰朝夕相处,亲如姐妹,分享心事;母亲病重时,两人一同膝前尽孝,彼此扶持……“姐姐。”串串泪珠滑下,阿珩很想闭上眼睛,将所有的血腥都关闭在外,但她无法做到,蚩尤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旧是不羁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睁开双眼,大笑着跳起来,用力把她拽入怀。阿珩双手哆哆嗦嗦地摸过蚩尤的面颊,“蚩尤,蚩尤。”可是,不会了,永不会了!他永不会再睁开眼睛,笑叫她一声“阿珩”了。阿珩抱着蚩尤,跪在满地尸首间,痛苦地对着天空哀号,“啊——啊——”凄厉的声音在荒凉的旷野上传开,却惊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尸体。蚩尤,为什么要留我独活?为什么要留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虽大,何处是她容身之处?你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背负所有的记忆活着太痛苦,我坚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儿长大,我想现在就来找你。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绝望,在剧烈地跳动,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蚩尤的尸体竟然冉冉飘起,如烟雾一般散开,化作一片片桃花,温柔地环绕着阿珩,悠悠飘舞着。蚩尤,你想告诉我什么?阿珩慢慢闭上了眼睛,仰着头,一手捂住心口,一手伸出。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拂过指尖脸颊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温柔的手,而掌心下,属于他的心正在为她跳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霎时间,阿珩泪流满面,原来,你就在这里!原来,你真的会永远陪着我!她喃喃说:“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会活着,为了死去的人,为了小夭,为了你。我要亲口告诉小夭一切,让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间最伟大的英雄。”渐渐地,桃花越来越多,从阿珩身周弥漫开去,整个旷野上都是桃花在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住了尸体,好似一场雪祭。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带着地上的泥土犹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翻涌的泥土渐渐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魉、风伯……所有的尸体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见。不一会儿,荒芜的大地上长出了无数桃树,渐渐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在蓝天下恣意张扬,鲜艳热烈,充满勃勃生机。阿珩缓缓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温柔地抚摸过每一株树干。蚩尤,这就是你为我建造的家吗?那我就在这里和你永世厮守,再不离开。一袭瘦弱孤单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蹒跚而行,越去越远,渐渐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见。只有,千树万树桃花,灼灼盛开,辉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