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荒的西边有一座秀丽的山峰,叫玉山。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进入玉山就会失去法力,是永无兵戈之争的世外桃源。所有执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训,不入红尘、远离纷争。历次神族争斗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护过不少神和妖,就是神农和高辛两个上古神族都曾受过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帝也礼让三分。执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称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称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举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齐聚一堂。这几日,又是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宾客从八荒*****赶来赴宴,玉山上客来客往煞是热闹。蚩尤一身红袍,大步从瑶池边走过,神情冷漠,目光锐利。瑶池岸边遍植桃树,花开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烂漫,岸下碧波荡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团团、一簇簇,交相辉映,缤纷绚烂。一阵风过,桃花瓣犹如急雨,簌簌而落,轻拂过蚩尤的眉梢、脸颊、肩头,他的步子渐慢,看着漫天花雨,目光变得恍惚迷离,氤氲出若有若无的哀伤。他的视线随着几片随风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远处-淼淼碧波,烟水迷蒙,十里桃林,九曲长廊,朱红色的水榭中,一个青衣女子倚栏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低头撕扯桃花蕊,逗弄着瑶池中的五色鱼。蚩尤的心骤然急跳,大步而去,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张望着青衣女子,可隔着重重花影,那抹青影若隐若现,总是看不真切,等他奔到水榭处,已经不见青衣女子。他急切地四处查看,阵阵清脆的笑声从桃花林内飞出,蚩尤飞奔而去,一群少女正在戏闹,有穿青衫的,蚩尤伸手欲抓,"阿珩!"少女娇笑着回头。蚩尤的手停在半空,不是她!碧波廊上的身影几乎一模一样,一时间昏了头,竟然以为是阿珩,可阿珩已离世两年,刹那的心跳竟只是斜阳花影下的一场幻觉。他神情怅然,转身而去,瑶池边的映日红桃开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缤纷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彩,透着难言的寂寥。桃花林内,两位女子并肩而行,从外貌看上去,年龄差不多,实际却是两个辈分。一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传说玉山之上宝贝无数,云桑好奇地问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么神兵宝器。王母毫不避讳云桑,详细地一一道来。云桑出身上古神族,颇有家学渊源,王母所说的神器她都听闻过一二,可位列神兵之首的兵器却从未听过,居然是一把没有箭的弓。云桑问王母,"只听闻盘古大帝有一把劈开了天地的盘古斧,从未听闻过盘古弓,难道这世间竟没有一支箭可配用?既无箭,那要弓何用?"王母性子严肃,不苟言笑,对云桑却十分和蔼,温和地说:"这把弓并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寻找。太祖师父的残存手稿上说盘古大帝劈开天地后,因为忙碌于治理这个天地,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盘古大帝为了再次见到她,于是穷极心思,打造了这把弓。据说把弓拉满,只要心里念着谁,不管距离多么遥远,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都可以再次相聚。"怎么相聚呢?难道这把弓能指明寻找的方向?""不知道。据说当年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娲大帝因为相思难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尽全部神力,满弓射出后,连对伏羲大帝的一丝感应都没有,更不要提相聚了。"云桑虽然稳重,毕竟少女心性,一听立即生了兴趣,感叹道:"原来女娲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会因为相思而无计可施。只是盘古大帝神力无边,无所不知,怎么会找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呢?""不知道。""盘古大帝铸成弓后和他心爱的女子相聚了吗?"王母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别较真了!太祖师傅只是根据传闻随手记录,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许压根就是一段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蚩尤听到这里,分开桃树枝桠,走了过去,"我想要这把盘古弓。"王母心内暗惊,她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在近处,语气却依旧温和,"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给你。"云桑赶在蚩尤开口前,抢着说:"王母,这次蟠桃大会用来做彩头的宝贝是什么?"又对蚩尤说:"你若想要神器,到时候去抢这个宝贝。""肯定不是盘古弓,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器。"王母打算离去,"轩辕王姬第一次来玉山,我还要去见见她,你们随意。"云桑少时曾跟随轩辕王后嫘祖学过养蚕纺纱,与轩辕王姬轩辕妭(Ba)朝夕相伴过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来妭妹妹也来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待会就去找她叙旧。"云桑看王母走远了,对蚩尤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说:"我知道你一向无法无天,任性胡为,不过这里不是神农山,你可千万别乱来,否则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知道了。"蚩尤笑了笑,打量着桃林的方位布局,云桑心思聪慧,博学多识,行事果决,就是祝融都让她三分,她却拿蚩尤一点办法没有,看到他的笑意,心里越发忐忑,只能暗求是她多虑了,"父王让我带你来蟠桃宴,是想让你熟悉一下大荒的形势,可不是让你来胡闹。这大荒内有几个女子得罪不得,第一就是王母,你千万不要……"蚩尤打断了她,"第二呢?""轩辕族的王姬轩辕妭。"蚩尤打趣道:"难道不是你?"云桑嗔了蚩尤一眼,"轩辕黄帝侍嫔很多,有四个正式册封的妃子,这四个妃子总共生了九个儿子,却只有一个王姬轩辕妭,并且是正妃嫘祖所生,轩辕妭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最有可能继承帝位的轩辕青阳。轩辕妭自幼和高辛族定亲,夫婿是高辛少昊,也是极有可能继承俊帝之位。"蚩尤的视线在桃林中徘徊,漫不经心地说:"这个轩辕妭倒的确惹不起。"云桑含笑道:"不过,她性子是极好的。王母却……"蚩尤一听她还要转着弯子劝他别乱来,转身就走,云桑蹙眉,一瞬后又笑摇摇头,以蚩尤的性子,能忍耐地听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云桑看看时辰,估摸着轩辕妭那里已清净下来,问清楚她居于凹凸馆后,沿着侍女指点的方向,独自一个前去拜访。云桑博闻强识,见过不少名园奇林,知道名要与景相呼应,才算好名。凹凸二字做馆名,倒也奇突别致,只是实在想不出来景致要如何凹凸才能切中名字。一路行来,离瑶池愈远,愈是荒凉,草木渐显野趣,碎石小径蜿蜒曲折,一条小溪潺潺而流,时隐时现。走了不多时,看到不远处的山崖上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四周也种着桃树,可不同于瑶池岸边的映日红桃,十里桃林,花色浓烈,这里俱是千瓣白桃,种得稀落间离,一树树白花,贞静幽洁,仿若空谷幽居的佳人,或静静绽放在小轩窗下,或只闻暗香,不见花树,待四处寻找,才发现乌檐角下,隔着青石墙羞答答地探出一枝来。许是为了不破坏馆中的清幽雅静,侍女也用得很少,云桑一路走来竟然没碰到一个侍女,无比贴合云桑心意,只是凹凸二字的意思仍看不出来,可建造此处者心思玲珑,想来绝不会空用凹凸二字。沿着花径慢走,只闻泉水叮咚,却不见水,转过山壁,远远看到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池畔的石上雕着古拙的凹晶池三字。云桑心喜,快走几步,站在池边,只觉习习凉意拂面,无比惬意,不经意地低头看到池中倒影,被吓了一跳,池面上竟然有好几个她,有的矮小如侏儒,有的高大如巨人,有的脖子细肚子大,犹如水瓮,有的四肢颀长脑袋硕大,犹如竹竿顶冬瓜……个个都无比趣怪滑稽。待发现其中奥妙,云桑几乎击掌称妙。原来这里不仅仅是水碧如玉,还是玉碧如水,眼前的整汪清池看似水波起伏,浑然一体,实际间中有无数碧玉,建造者利用碧玉的弧度巧妙地让池水时高时低,构造出无数个凹凸来,水面犹如玉镜,能映照出人像,也就形成了无数个凹凸镜,凹镜处会将人缩小,凸镜处会将人放大。云桑看看四下无人,童心大发,在潭边走来走去,伸手抬脚,看着池中的自己一会是个大胖子,一会是个小瘦子,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形态各异的她也笑,云桑越发笑个不停,乐得眼角的泪都要流下来。一个青衣少女躲在暗处,静静看着云桑。她起先在山壁上玩时,已看到云桑,只不过玩心忽起,想看看端庄娴静的云桑第一次看到这汪怪异的池水时会不会像她一样手舞足蹈,笑得直不起身,所以躲到暗处,打算等云桑笑得最没有防备时,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可等她真看到云桑大笑时,忽然就一点都不想打搅她了。云桑的母后早亡,小妹女娃在东海边玩水时溺水而亡,二妹瑶姬一出娘胎就是个病秧子,云桑小小年纪就心事重重,几乎从未失态大笑过。云桑的笑声突停,面色冰冷,斥喝道:"谁?出来!"青衣少女一惊,正打算乖乖地出去认错求饶,却看桃林深处,一个面容清逸、身姿风雅的男子踏着花香,分开花树,徐徐而来。他眼中唇边俱是笑意,"王姬,请恕罪,只是看到王姬犹如孩童般手舞足蹈、恣意大笑,所以未舍打扰。"云桑颊边泛起淡淡红晕,神情越发清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放肆偷看?"她粉面含怒,眼角蕴愁,一身素衣,俏立于凹晶池畔,身后是几株欺云压雪的千瓣白桃,她的身姿却比花更清更幽。男子翩翩施礼,诚恳地说:"不是在下放肆,只是当年耗费三载心血设计这座凹凸馆时,就是希望这汪碧池能让见者忘记世间忧愁,开怀大笑。今日看见心愿成真,多有失礼,请王姬恕罪。"云桑一愣,这巧夺天工、寓意深刻的"凹凸"二字竟然出自他手?不知不觉中,怒气已散。潭中的身影,有胖有瘦,有高有低,云桑低声说:"这千奇百怪的影像压根不像我们,却又都是我们,没有了华服的修饰,没有了外貌的美丑,暂时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只是自己为自己开怀大笑。你说心愿成真,刚才那开怀大笑只是一半,为了谢你让我开怀而笑,我就成全你的另一半心愿。"男子问:"另一半心愿?"云桑淡淡一笑,指着潭中男子的身影和自己的身影,"既然此潭中,再没有外物的修饰羁绊,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么你无需请罪,我也无权恕罪。"男子心头骤然急跳,眼中掠过惊讶欣喜,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云桑打量着池水说,"此处凹凸结合,虽然精妙,却仍在大凹中,如果只凭此就叫凹凸馆,未免太小家子气,你定不屑为之。如果此池为凹,想来应该有山为凸,有了水凹石凸,山水气象,才能称得上凹凸馆。"说着话,云桑沿着凹晶池,向着水潭另一侧的陡壁险峰行去。男子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凝视着云桑,默默不语。云桑四处寻找着道路,草木陡然茂密起来,找了一会才在峭壁下发现一条羊肠小径,只容一人通过,岩壁上刻着"凸碧山"三字。"凹晶池、凸碧山。"云桑一边心头默念,一边沿着石阶而上,攀援到山顶。整块山峰都是玉石,凸起耸立,朝着潭水的一面凹凸起伏,凸起处颜色浅白,凹下处颜色深沉,由于反射光线的深浅不同,恰好中和了一些潭水中的凹凸,又因为是从高往下看,池水中的凹凸不再明显,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水平如镜,只清清楚楚地映着一男一女,并肩而立。云桑想了一瞬,才明白肯定是崖壁上另有机关,巧妙利用了玉镜的折射,明明她和男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岸这边,一个在岸那边,可云桑看到的影子却是她和他并肩而立,亲密依偎。云桑先是赞叹男子学识渊博,将各种技艺融汇一起,等看到水潭中她与男子的"亲密"时,明知道男子那个角度看不到,也不禁双颊羞红,狠狠瞪了男子一眼,心里嘀咕,他这么设计就存了轻薄的心!飞快跃下山岩,不愿再和男子多"依偎"一瞬,仓促间,也就没有看到几个小字投影在水潭中,影影绰绰:水月镜像、无心去来。云桑回到岸边时,依旧没有好脸色,讥嘲道:"心思倒是凹凸,可惜用错了地方!"男子却也是神情漠然,把一个玉匣递给云桑,淡淡说:"我奉殿下之命,来给王姬送这个,东西已送到,在下告退。"说完就立即扬长而去,十分无礼,和起先的谈笑自若、谦逊有礼截然不同。云桑一口气梗在胸口,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可又说不清楚自己恼什么。半晌后,低头看到玉匣上的玄鸟徽印-高辛王室的徽印,才突然意识到,"喂,你认错了,我不是轩辕王姬,是神农王姬。"青衣少女从山洞中跳出,一边拍掌,一边大笑,"好个凹凸,设计得妙,解得更妙,我都在这潭水边玩了半日了,仍没看破什么水为凹、山为凸。"云桑也不知为何,心中又羞又恼,竟是从未有过的古怪滋味,没好气地把玉匣扔给青衣少女,讥嘲道:"轩辕王姬,你的好夫婿千里迢迢派属下给你送礼呢,难怪把你笑成这样!"轩辕妭打开玉匣看了一眼,红着脸说:"哪里是送礼?只是些药丸而已。"一抬头,看云桑愣愣地站着,叫了几声,她都未听到。轩辕妭摇了摇她,"姐姐,你怎么了?"云桑说:"刚才那位公子是少昊派来给你送东西的?""看来是了。""他看我衣饰华贵,又住在凹凸馆里,叫我王姬,我也答应,其实是把我误当作了你。""是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轩辕妭一头雾水,不知道云桑究竟想说什么。"那他自然也就以为我是少昊的未婚妻了,以为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嗯。"轩辕妭点点头,仍然不明白云桑想说什么。云桑嫣然一笑,眼中隐有欢喜。"姐姐,你怎么一会怒,一会呆,一会喜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云桑含笑不语,半晌后才说:"你倒还和小时一个样子。咦?药丸?少昊为什么要特意派使者送你药丸?你生病了吗?难怪看着面色苍白。""唉!别提了,说出来都是笑话!我在人间游历时,受了点伤,被少昊救了。"云桑在轩辕妭鼻头上刮了一下,"这不是正好,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报。"轩辕妭撅着嘴,"好什么好?我压根没见到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当时高辛的叛乱刚刚平定,大哥说少昊还有要事处理。未等我苏醒就离开了,他看到了我,我却没看到他,我现在都亏死了!"云桑笑道:"别紧张,我虽也没见过少昊,可我敢肯定少昊绝不会让你失望。""哼,你都没见过能肯定什么?""你觉得刚才那男子怎么样?""他的言谈举止让我想起了知未伯伯。"知未辅佐黄帝立国,被誉为帝师,轩辕妭的评语足可以看出她也相当赞赏刚才的男子。云桑说:"良禽择木而栖,在高辛二十多位王子中,心思如此凹凸的男子选择了少昊,所以你就放心吧。"她迟疑了一瞬,期期艾艾地问,"你能打听到他是谁吗?""我让四哥去问问就知道了,不说才华,只说容貌,那么清逸俊美的公子在高辛也没几个。"云桑脸上飞起一抹羞红,"我还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什么?"云桑附在轩辕妭耳边窃窃私语,轩辕妭时而惊讶,时而好笑,最后频频点着头,两个女子坐在潭边说了一个多时辰,太阳西斜时,云桑才离去。晚上,浮云蔽月,山涧有雾。蟠桃园中的桃花犹如被轻纱笼罩,一眼望去,似乎整个天地都化成了迷迷蒙蒙的红色烟霞。蚩尤飞掠而入,站在桃园中央,取出一条红布蒙住双眼。白日里,他就发现玉山和桃林是一个大阵,若不想被幻象迷惑,就不能看,只凭心眼去感受微妙的灵气变化。他在桃林内走走停停,时而前进,时而转弯,时而折回,终于破了桃林中的阵法,进入玉山的地宫。看他做得很容易,可其实一旦入阵,踏错一步就是死,几万年来也只他一个成功闯过。整个地宫全部用玉石所建,没有一颗夜明珠,却有着晶莹的亮光。地宫内房间林立,道路曲折,收藏着各种各样的宝物,根本无从找起。蚩尤想盘古弓既然是神兵,那么就应该收藏在兵器库中,他凝神体会了一瞬,直奔杀气最浓的方向去。沿着台阶而下,甬道两侧摆着所有神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他却看都不看,只是盯着最前方。在甬道的尽头,是整块白色玉石雕成的墙壁,壁上挂着一把弓。弓身漆黑,弓脊上刻着古朴简单的红色花纹,似感觉到蚩尤的意图是它,弓身爆出道道红光,弓也忽大忽小,大时比人都高,小时不过寸许。蚩尤这才真正理解了王母说此弓无箭可配的原因-弓的大小随时在变,世间哪里有箭可配?蚩尤静静地凝视了它一会,用足灵力,一手结成法阵,一手迅速摘下弓。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地宫开始震颤,屋顶有一块块锋利的斩龙石落下,他急急闪避,好不容易闪避开,斩龙石化作千把利剑,飞击向他,他一边逃,一边撒出早准备好的桃叶。桃叶与玉山同脉,能掩盖住他的气息。蚩尤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地宫,浑身上下都是伤,样子狼狈不堪。侍卫已经赶到,他顾不上喘气立即逃跑,可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林中已无处可躲,他只能跑向瑶池。一轮圆月悬挂在中天,温柔地照拂着瑶池和桃林。晚风徐来,一池碧波荡漾,十里落英缤纷。重重花影中,水榭的栏杆上悬空坐着一个青衣女子,女子双手提着裙裾,脚上没有穿鞋,踢打着水玩。串串水花高高飞起,粼粼月光与点点波光一同荡漾在她雪白的足尖。刹那间,耳边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不见,蚩尤的眼中只剩下了月光下、桃花影中的青衣女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清晰缓慢。蚩尤几疑是梦,只一边跑,一边盯着她,眼睛眨都不眨,唯恐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叫嚷声传过来,打破了瑶池夜晚的宁静,青衣女子笑着闻声回头,蚩尤身子一震,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溶溶月色下,女子面目清晰,正是他遍寻不着、以为已死的西陵珩。"蚩尤?你怎么在这里?"西陵珩跳起来,满面惊讶,看似凶巴巴,眼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惊喜。蚩尤呆了一瞬,几步飞掠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仔仔细细地盯着她,这才敢确认一切是真,"你又怎么在这里?"西陵珩顾不上回答,指指桃林里的侍卫,"他们是在追你吗?你偷了什么?"蚩尤耸耸肩,大大咧咧地说:"我从玉山地宫拿了把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用了,待会还给他们算了。"西陵珩脸色大变,"你、你、你找死!这是圣地玉山,就是黄帝、炎帝、俊帝来了都要遵守玉山的规矩!"西陵珩急得团团转,蚩尤却一点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笑看着西陵珩着急。眼看着侍卫们越来越近,西陵珩飞脚把蚩尤踢到水里,"快逃!我来挡着追兵!赶快逃下玉山,立即把这破弓扔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永不要承认你进过玉山地宫盗宝,一旦承认必死无疑!"蚩尤一脸无赖相,脑袋浮在水面,紧张兮兮地说:"好媳妇,你若倒霉了,千万别把我招供出来。"西陵珩没好气地说:"快滚!"眼见着侍卫们蜂拥而来,西陵珩偷偷去觑水面,看蚩尤已经消失,才松了口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已被侍卫们团团包围住,顾不上多想,和侍卫胡搅蛮缠地拖延着时间。第二日,表面上玉山一切照旧,可所有的客人都察觉了异样。云桑派侍女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侍女回来禀奏说:"昨日夜里玉山地宫丢失了一件神器。"云桑气得双眼几乎要喷火,怒盯着蚩尤,正要发作,侍女接着说道:"据说已经抓住了贼子。"云桑心下一松,讪讪地对蚩尤抱歉一笑,对侍女斥道:"下次说话不许大喘气,一口气说完了。"侍女新近才到云桑身边,还不了解云桑外冷内热的性子,怯怯应道:"是!"云桑问道:"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冒犯玉山?""没打听到因为事关重大听服侍王母的姐姐说王母亲审贼子审了半夜都没审出结果也没有找到赃物只得先把贼子放了还禁止侍女再谈论,不过、不过……"侍女一口气实在喘不过来,脸涨得通红。云桑无奈地说:"你把气喘顺了再说。"侍女不知所措,泫然欲泣,始作俑者蚩尤却笑起来,"不过什么?"侍女深吸口气,快速回道:"不过王母说地宫失窃时只有她一个在场,嫌疑最大,若她不能证明自己清白,就要幽禁她一百二十年。"蚩尤若有所思:"要幽禁一百二十年?"云桑挥手让侍女退下,淡淡道:"这已经很轻了。在玉山犯事,最怕的不是王母处罚,而是王母不处罚。王母直接把贼子交给他的家族,他们自然要给玉山一个交代,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刑罚只会重不会轻。"蚩尤凝望着窗外的百里瑶池、千年桃花,默默无语。蟠桃宴在傍晚开始,座位设在瑶池边,亭台楼阁内安放着案榻,参差错落,看似随意,实际极有讲究。主席上设了四座,王母坐主位,右手边坐的是高辛族的王子季厘,左手边坐的是神农族的王姬云桑,云桑下方是轩辕族王子昌意。挨着他们的是四世家的席位,再远处才是其余各族来宾。蚩尤坐在神农席中,一边举杯慢饮,一边用神识搜着西陵珩,没有发现她。想来因为犯错,被禁止参加蟠桃宴了。试炼台上开始比试神力法术,胜出者会得到一份王母准备的彩头,这是历年蟠桃会的传统节目,也许刚开始只是增加酒兴的游戏,上千年下来,却慢慢地演变成了各族英雄一较高低的绝佳机会,令天下关注,甚至由此衍生出了大荒英雄榜。王母命侍女将宝匣打开,匣内装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王母说:"这是玉山灵气孕育出的驻颜花,不但是兵器,还可以不耗费主人一丝灵力就帮主人停驻年轻的容颜,"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容颜永驻,不禁低声惊叹。蚩尤本已借口更衣,避席而出,听到惊叹声,回身看向驻颜花,心内一动,停住了脚步。蚩尤站在一旁,静看着比斗,直到最后一轮决出了胜负,他才掠向试炼台,几招就把胜者逼退,迅雷不及掩耳地夺取了驻颜花,对王母扬扬指间的桃花,"多谢!"旋即跃下试炼台,飘然而去。举座皆惊!刚才的胜者也是闻名神族的英雄,竟然被蚩尤几招就打败,却压根没有一个来宾认识蚩尤,大家交头接耳,纷纷打听着他是谁。云桑心内暗骂蚩尤,面上却仍全力维护蚩尤,为他寻着行事如此无礼的借口。王母倒也没介意,只淡淡宣布了神农族蚩尤获胜。昨夜与西陵珩相逢,蚩尤握住她手时,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一则在查探她的伤势,一则在西陵珩身上留下印记。此时按照印记牵引,很容易就能找到西陵珩。夜色中,西陵珩握着一卷绢轴,沿着瑶池而行,边走边回头查看,似在查看有没有被尾随跟踪,眼见着越走越僻静。蚩尤看她行动诡异,没有出声叫她,隐在暗处,悄悄尾随。月夜下,碣石畔,一个锦衣公子临风而立,面容俊美,气态清逸。西陵珩款款走到他面前,"诺奈将军?""正是在下。""我是轩辕王姬的闺中密友西陵珩。"西陵珩上下打量着诺奈,如同为女伴审视着情郎。诺奈因为容貌出众,才名远播,在高辛时,每次出行必会被人围观,他早就习惯被人盯着看,可不知为何西陵珩的视线让他心头浮现出凹晶池畔、凸碧山上的轩辕王姬,竟然局促不安,匆匆施礼道:"王姬传信说有重要的事情,让我不要参加蟠桃宴,在这里等候她,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重要的事就是不让你在蟠桃宴上见到她,西陵珩背着双手,歪着头,笑嘻嘻地问:"你觉得王姬如何?""王姬蕙质兰心,玉貌佳颜。""倒是不枉王姬对你另眼相待。"西陵珩把手中的绢轴递给诺奈,"这是王姬麻烦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诺奈大退了一步,没有接卷轴,神色冰冷,话里有话,"少昊殿下不论品性、还是才华都举世无双,与王姬恰是良配,王姬若有事,尽可拜托少昊殿下,无需在下效劳。"西陵珩含笑点点头,云桑叮嘱她,如果诺奈欣喜地接受私下传递,不但不要给他,还要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如果诺奈不愿意接受,反而要想方设法地把东西给他。西陵珩把绢轴强塞到诺奈手中,"你紧张什么?王姬不过是恰好对园林机关很感兴趣,这是她这几年绘制的图样,诚心向你求教。"诺奈脸色稍霁,"王族内多的是名师,在下不敢妄言指点。"西陵珩悠悠轻叹,"你也说了不敢妄言,你以为那些所谓的高士敢妄言吗?再说了,别说轩辕族内,就是放眼天下,有几个能有诺奈之才?你看了图就明白了,只怕不输于你的凹凸馆,即使他们敢妄言,也没那个才华去妄言!"诺奈听到这里,犹如嗜武之人遇见宝剑,心痒难搔,竟然恨不得立即拆开绢帛细看,"那等我细细看过后,再给王姬回复。"西陵珩点点头,狡黠地笑道:"王姬行踪不定,过几日也许会派信使求见,将军可不要再无礼地拒之门外。"诺奈笑着行了一礼,告辞而去。西陵珩看他走远了,慢慢往回走,脑中仍在胡思乱想着云桑和诺奈,原来云桑姐姐也有如此促狭好玩的时候,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忽而脸上点点清凉,一抬头,只见溶溶月色下,漫天雪白的桃花瓣,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卷细舞着。犹如冬日忽临,天地间被白雪笼罩,却更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旖旎。西陵珩喜得伸出双手,接住一捧桃花瓣,放在鼻尖轻嗅,淡淡清香袭来,这不是幻术,是真的桃花。她忍不住在"雪花"中飞舞,一会轻扬长袿,一会猛翳修袖,身姿婉约,步态空灵,犹如花妖。她笑着叫:"蚩尤,是不是你?"蚩尤的身影渐渐出现,指间拈着驻颜花,笑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岳峙渊渟,气宇轩昂,令柔丽的桃花都带上了几分英武之气。西陵珩犹如做梦一般,停住了飞舞,怔怔地看着蚩尤。他们俩隔雪而望,都默不作声,只漫天白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个不停,也不知道是舍不得打破这一瞬的美丽,还是心中别有所感。半晌后,西陵珩轻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逃下山。"蚩尤微笑不语。西陵珩缓缓走到他面前,仔细看着他,"昨夜你走后我才反应过来,纵然是神族高手,也没有几个能从玉山地宫盗宝后全身而退,博父山上也是你救了我,对吗?你究竟是谁?""我就是我。"西陵珩嗔怒,"不要再骗我,我是说你的真名!""九黎族的巫师们叫我兽王,神农山上的神有的叫我禽兽,有的叫我畜生,师父和榆罔叫我蚩尤。"蚩尤平平淡淡地道来,西陵珩却觉得莫名的心酸,低声道:"你灵力不弱,我还以为你是神族内哪个成名的英雄,没想到竟然一点名气都没有。"蚩尤对指间的驻颜花吹了口气,驻颜花慢慢长大,足有一尺来高,枝桠上结满了花骨朵,有红有白,煞是美丽,他递给西陵珩。没有哪个少女不爱美丽的花朵,西陵珩惊喜地接过:"送给我的?"蚩尤点点头。"谢谢。"西陵珩刚道过谢后,却又撇撇嘴,狠狠瞪了蚩尤一眼,转身就走,"大骗子!你明明那么厉害,却在博父国欺负我!"她攀到山顶,找了块略微平整的石块坐下,蚩尤坐到她身旁,轻声叫:"阿珩。"西陵珩头扭到一边,不理会他,只兴致勃勃地把玩着驻颜花,看着雪越下越大。蚩尤坐看了一会,双手拢在嘴边,发出了几声鸣叫,一会后,竟然有两只鸟合力衔着一枝桃枝过来,叶儿碧绿,犹带着夜间的露水,间中长着一个粉嫩嫩、水灵灵的蟠桃,一看就知道十分好吃。神族能凭借神力驱策兽妖鸟妖,可想驭使灵智未开的普通飞禽走兽反倒不可能,西陵珩看得目瞪口呆。两只鸟儿在她面前振动着翅膀,娇声啼唱,似在邀请她吃桃子。西陵珩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看了一眼蚩尤,拿过桃子,咬了一口,甘香清甜,直透心底,竟然比以前吃过的所有果子都好吃。"真好吃!"蚩尤凝视着阿珩,笑而不语,这是整座玉山上最好吃的一颗桃子,曾经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只红狐狸,会把最好吃的东西送出去,可现在看到阿珩笑眯眯的眼睛,他明白了。阿珩心头莫名一阵悸动,竟然不敢再看蚩尤,低下头,只默默地玩着桃花,吃着桃子,觉得又是惶恐,又是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甜蜜。漫天花雪、纷纷扬扬,他们并肩坐在石崖上。蚩尤仰头看着皎洁的月亮,只觉心里宁静喜乐,好似回到了莽莽深山中,自在随意,却不再有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