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焦顺在后院花厅等了片刻,眼见薛姨妈领着四个丫鬟从外面进来,忙躬身垂首见礼,表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暗地里却又故意抬眼偷瞧。不想这一抬眼,竟恰与薛姨妈四目相对。感受到焦顺目光中的热切,薛姨妈心里除了慌张、窘迫之外,更多的却是羞愧与自责。她哪知道焦顺暗地里藏了多少算计?竟还善良又天真的以为,都怪自己始终没能把话说清楚,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导致了误会。如今阴差阳错之下让顺哥儿越陷越深,自己却又要绝情的斩断这一切……薛姨妈内疚又心虚的避开了焦顺的目光,借着走到正中罗汉床上落座的空闲,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境。虽然有些对不住顺哥儿,但若是再这样继续给予他虚无的念想,自己岂不成了话本里那些玩弄少年人感情的艳鬼狐妖了?坚定了决心之后,薛姨妈便对两侧侍立的丫鬟摆了摆手,道:“我有话要单独交代顺哥儿,你们先下去吧。”其实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在有违礼法,可今儿薛姨妈打定了主意要慧剑斩情丝,一时也就顾不得这些小节了。丫鬟齐声应是,然后鱼贯而出。眼见房门重新关闭,薛姨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将目光转向焦顺。四目相对,她面上虽竭力维持住了慈爱长辈的形象,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却紧张的拧成了麻花,莫说是掌心,连鼻尖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薛姨妈勉力稳住心神,正色道:“顺哥儿,我这次找你来,其实是想……”“太太!”就在这时,焦顺陡然从椅子上起身,如恶狗扑食一般往前欺了两步,满脸潮红的激动道:“您不用说了,我、我都明白!先前我还生怕是自作多情,平白唐突了太太,如今蒙太太三番两次的传召垂青,我才知道、才知道……”说着,又往前欺了半步,离着那罗汉床已然不足半丈。焦某人如今在风月一道上的造诣,比之西门大官人也只差了副好皮囊,又如何看不出薛姨妈的真正意图?真要是把让她把‘误会’给解开了,别说什么更进一步,只怕连卷土重来的机会都未必能有。故此焦顺当机立断,选择了先发制人!面对他这冲冠为红颜的举动,薛姨妈吓的直往后瑟缩,粉背撞在茶几上,才又冷静了些,忙道:“你、你别误会,我、我……”“我知道、我知道!”焦顺再次激动的打断了薛姨妈,靠着暗中憋气的把戏,活灵活现的演绎出了一条舔狗,得到梦中女神垂怜之后的亢奋与忐忑。他继续往前迈了半步,再次激发了薛姨妈的慌乱之后,又急忙缩回了脚,一面目光灼灼盯着薛姨妈那冻龄的姣好面容,一面又底气不足的惶恐道:“太太冰清玉洁活菩萨似的人品,纵肯包容我的任意妄为,我又怎敢妄自亵渎?能像如今这般,三不五时的见上一面,我、我就已经欢喜的心肝都要跳出来了!”说着,把手按在因为憋气缺氧而狂跳的心肝上,一脸的如痴如狂似梦似醉。面对焦顺如此姿态,薛姨妈同样是心如鹿撞,这几句当面剖白虽比不得戏词文雅,却仿似直接楔进了她胸腔里,让本就躁动的心脏几乎不堪负重。在这心率狂飙的加持下,她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急速升温,仿佛就要在焦顺炙热的目光下溶解一般。她颤巍巍的抬手扶住同样颤巍巍的心口,紧蹙着秀眉、微微张开小嘴儿,丰腴饱满中平添了三分病态美,一时恍如西子魂穿杨妃、黛玉夺舍宝钗,直瞧的焦顺躁动难耐,染指之心溢于言表。不想那太过赤裸裸的目光,却反倒薛姨妈恢复了三分冷静,下意识脱口道:“你误、误、误……”这回却不是焦顺打断了她,而是她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言语。既然顺哥儿所求的不过是偶尔见上几面罢了,自己又何苦、何必,非要伤了他的心不可?而也就在她心神动摇的当口,焦顺果断发动了‘必杀技’。他先是轻‘咦’了一声,伸手在胸前划拉了几下,好像是突然发现怀里有什么东西似的,然后抬头在眉心捶了一拳,自责道:“该死,我竟差点忘了正事儿!”说着,把手伸进衣襟里,悄悄从袖袋当中取出那副图画,展开来,双手捧着托举到薛姨妈面前。“这是?”薛姨妈看了焦顺一眼,见他满脸的期盼鼓励之色,这才犹犹豫豫的接了过来。“这是?!”只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瞪圆了美目,那四句诗经焦顺修改之后,变得浅白俗套了不少,再加上应景的图画,薛姨妈又怎会看不出这是在描述寿诞当日发生的事情?“少年揽腕澄清意、遥望犹怜缩手时,难忘秋波红泥岸、倩掩轻裘倚此花。”她逐字逐句的念着那诗,眼前隐隐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羞怯逃走之后,焦顺遥望着自己的背影,非但没有因此失望,反而充满爱意的怜惜自己缩手躲避时的窘迫。等到再也看不到自己时,他又久久伫立在山石前,想象着自己先前在水池边山石后,倚着花丛等候的美丽模样。此情此景,宛若亲见!薛姨妈根本顾不上深究当时有没有花丛,只觉得那诗那画,仿佛凝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亦如先前的告白般刺入了胸腔,将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揉捏的酥麻酸软。以至于她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软倒。焦顺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了她的皓腕,连声唤道:“太太、太太?你怎么了?”薛姨妈恍惚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摇头回了句:“没什么。”旋即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腕,正被焦顺捏在掌中,她触电似的想要挣开,可脑中浮现出‘少年揽腕澄清意、遥望犹怜缩手时’的诗句,一时竟于心不忍起来。略做迟疑,干脆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颤声问道:“这是你、你写的?”“我哪有这等本事?”焦顺憨笑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实在是念念难忘,偏又写不出什么正经的东西来,于是这两日托人寻了数百首诗词,从中选了两首还算应景的拼凑修改了一番,以作纪念。”说着,又将修改的地方一一指给了薛姨妈,同时趁机把头凑到了宣纸上面,与薛姨妈那张亦喜亦羞,又兼具青涩【神态】与成熟【五官】的面庞,仅隔了半臂之遥。薛姨妈刚开始得知这首诗并非焦顺所做,不免有些失望,但听焦顺一番分说,发现这首诗和原本范文的意思,几乎已经完全风马牛不相干了。虽不能算是凭空生造出来的,可古今又有多少诗词是化用前人之作?按照某些书生的标准,这首诗说是焦顺所写也并不为过。尤其他本是个粗鲁不文的家生子奴才,能从数百首诗词当中,选出合适的来化为己用,又修改的如此应情应景,只怕其中的辛苦还要超出那些书生十倍不止!若换成那心思狡诈的,多半就要直接冒认了,偏他竟对自己坦诚相告,半点没有欺瞒的意思……如此一琢磨,薛姨妈非但不再失望,心中的悸动反而还超越了先前。她喃喃念着那诗句,下意识抬头看向焦顺,这才惊觉两人之间竟已是呼吸相闻。薛姨妈羞怯的往后缩了缩,却因为被焦顺抓着手腕,只能拉开一点点的距离。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未曾挣脱焦顺的禄山之爪,红着脸轻声道:“也、也真难为伱有这份心。”“我不过是胡乱窜改,只求太太勿要见笑就好。”“哪有!”薛姨妈急道:“这已经极好了!莫说是文龙,便宝玉也未必就能……”“太太!”焦顺装作被夸的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你喜欢就好、你喜欢就好,我、我真是太开心了!”薛姨妈见他如此,不禁有些莞尔,却不想焦顺似被她嘴角绽放的笑意所惑,竟‘情不自禁’的探头上前狠狠噙住了她的双唇!薛姨妈一双含情目猛然瞪圆了,自己竟然被亡夫以外的人给……她一时几疑是在梦中,恍惚了片刻才拼命的挣扎起来。焦顺考虑到这是薛家后宅,外面不远处就守着几个丫鬟仆妇,终归还是放弃了得寸进尺的打算。顺着薛姨妈挣扎推搡的动作,他也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慌张的后退了两步,支吾:“我、我我…我……”连说了四个‘我’字也没下文之后,他猛地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啪~这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当即打散了薛姨妈七成的愠怒,心下又情不自禁的替焦顺开脱起来。而焦顺这时也适时的双膝跪地,摆出悔不当初的沮丧模样,道:“都怪我一时情不自禁,竟就……要打要罚都听凭太太处置,只求太太以后莫要因此讨厌我就好!”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都已经跪下了,自己还能怎得?何况态度又如此诚恳……回想方才,莫说他这少年人一时情难自禁,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神摇动,才任凭他攥着自己的手腕不放?想到这里,薛姨妈心下的恼怒就散了個九成九,无奈的软糯道:“你且起来说话。”“太太难道不准备责罚我?”“唉~”薛姨妈叹息一声,摇头苦笑:“方才也怪我没有……总之、总之你先起来说话。”她原想说也怪自己没能及时警示焦顺,可又不想让焦顺察觉到,自己是主动放弃了挣扎,任凭焦顺揽腕澄清意,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忙略过不提。“太太!”焦顺闻言大喜过望,猛地向前膝行两步,扑到罗汉床旁双手环住薛姨妈的小腿,将那一双绣鞋连同嫩足裹进了怀里,嘴里激动道:“我就知道太太普萨似的仁善,必定不会怪我的!”“你、你松开!你快松开啊!”薛姨妈见他再次‘情不自禁’,又羞又急的连声呵斥,抬手欲要拍打他的头颈,可看到他脸上你清晰的五指印,手上却就忍不住软了。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反过来其实也能说的通。“太太。”然而就在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两人的动作都是一僵,旋即薛姨妈翘起脚尖在焦顺心口上戳了戳,压着嗓子催促道:“还不快放开!”焦顺这才恋恋不舍的撒手,临起身前,还特意帮薛姨妈整理了一下鞋面上的流苏。薛姨妈看到他这小动作,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再次抬脚轻踢了焦顺的迎面骨一下,努嘴示意他退回原位,这才佯作无事的问:“什么事?”然而她却没注意到,自己这最后这一连串的举动,倒像极了情侣之间在打情骂俏。就听外面那丫鬟道:“二少爷和梅家谈妥了条件,想请您过去做主。”“他既谈妥了,还找我做主干什么?”薛姨妈不快的抱怨了一句,旋即又道:“告诉蝌哥儿,我这就过去。”等那丫鬟领命去了,薛姨妈才终于想起这次找焦顺来的最初目的,于是忙问:“你家那新宅子还缺些什么?托你的福,文龙在商盟讨了好彩头,我寻思着给你家填补些家什,也算是答谢答谢。”一听这话,焦顺立刻打蛇顺杆爬:“我那宅子不缺什么,只求太太赏个能贴身收藏的,我也好……”“你…唉!”薛姨妈羞恼的直跺脚,指着门外道:“你今儿着实太放肆了!罢罢罢,你快走吧,我也不问你了,只等过两天问你母亲就是!”焦顺连赔了几声‘不是’,见薛姨妈板着脸不肯理会,这才故作垂头丧气的推门走了出去。然而事实上他心下却是得意非常。薛姨妈一开始明显是想澄清误会,彻底斩断两人之间莫名明其妙的暧昧关系,结果却被他连消带打的化解,甚至还更进一步有了实质进展。有方才这一吻打底,往后薛姨妈再想要撇清关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等出了薛家老宅的后门,焦顺呡着嘴唇上若有若无的胭脂,狼也似的目光又转向了那无名小庙的方向。得了这‘开门红’,接下来就该一箭双雕了。与此同时。薛姨妈一面努力平复心境,一面也忍不住抬手轻抚唇瓣,虽然四唇相对只有短短片刻功夫,但当时的触感竟似一直萦绕不散挥之不去。“唉~”半晌,她似愁似嗔的幽幽一叹:“怎就生生让我遇到这么个小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