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贾宝玉目送焦顺远去,一张椭圆脸庞登时垮了下来。想着过了十八,就要跟着焦顺去衙门里‘玩物丧志’,他就忍不住长吁短叹。他虽也喜欢那些精巧玩物,却并没想过要深究其中的道理,甚至赖此‘谋生’的想法,且一想到这些东西和‘志向’二字挂了钩,便觉着那些精巧玩物索然无味。“二爷。”正准备回转院内,茗烟却从墙角绕了出来,对着焦顺消失的方向狠啐了一口,刻意挑拨道:“这厮原本不过是李贵手下一个碎催,如今得了势,竟就爬到二爷头上去了!若是我……”“是你怎得?!”不等他把话说完,门内就传来了晴雯的声音:“焦大爷出身再差,还能差的过咱们?!”说话间,她跨过门槛出来,先冷冷横了茗烟一眼,又对宝玉道:“先前有焦大爷在,倒没来得及告诉你,二姑娘已经搬回来了……”“当真?!我这就找她去!”宝玉闻言登时把烦恼抛在了九霄云外,撩起衣襟下摆就要往老太太那边儿跑。“你急什么!”晴雯忙拉住了他,指着里面道:“姑娘们早都过来了,一个不少都在咱们屋里呢。”宝玉忙又调头跑进了院里。等他这一走,茗烟那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仰头瞪着台阶上的晴雯,阴阳怪气的道:“怎么?姐姐得了那焦顺一些鸡毛蒜皮的好处,就忘了自个的出身不成?我舅舅……”“哼~”晴雯将袖子一甩,嗤鼻道:“少拿大总管压我!大总管早放了话,赖二爷那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又让咱们避着焦大爷些,千万莫要招惹他——凭你方才那些话,就算官司打到大总管面前,我也是不怕的!”这几句夹枪带棒的,茗烟的气焰登时就馁了。那赖大实是个能屈能伸的,既有谈笑杀人的手段,也有唾面自干的隐忍,自打焦顺入了皇帝的法眼,又成了贾政的座上宾忘年交,他就暂时熄了报复的心思,一门心思只在长子的功名仕途上。茗烟因与焦顺有旧仇,还被他叫去专门叮咛了一番,勒令他不可招惹是非。茗烟虽然不服不忿,却不敢违拗舅舅的吩咐。方才也是见贾宝玉似对焦顺有些怨怼,才忍不住生出了挑拨离间的心思。如今见晴雯半点不虚,他自己先就退缩了,赔笑道:“是我一时冲动了,姐姐饶了我这回,千万别告到舅舅面前!”“哼~”晴雯又是一声冷哼,昂着白玉杆儿似的脖子,道:“我才懒得理会你这些鸡零狗碎的心思,只是日后在二爷跟前仔细些,莫要一心把他往歪道上引!”说着,甩袖子扬长而去。&ui!”眼见她走的远了,茗烟跨上台阶冲里面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不知死的浪蹄子!大爷治不了那焦顺,还治不了你?!”再说宝玉。他急匆匆进门,见众女早占据了厅中各处,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方才的事情。宝玉不由笑道:“好啊,原来你们刚才都在听我的墙角!”“呸~”林黛玉噘嘴道:“不过在里屋避一避罢了,谁乐意听你受人调教?”因见宝玉笑吟吟盯着自己,她又拿帕子遮了半边:“瞧我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姐姐妹妹们都记仔细些,等去了那衙门里,再想在一处顽可就难了。”她嘴里说的是姐姐妹妹们,实则却是担心宝玉日后无暇陪伴自己,真就变成孤零零一个形单影只。宝玉自然理会她的心思,登时也苦了脸,支吾道:“也不用日日都去的,且我便是不吃不睡,也万不能冷落了妹妹。”说话间,他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就忘了旁人在场。“宝兄弟。”这时就听薛宝钗道:“你既不愿走是仕途经济,那焦顺所言也不失为一条立身之路,等去了工部且不可分心懈怠。”探春也附和道:“他这虽不是什么正经路子,却也有些可取之处。”迎春虽未开口,却也是连连点头。眼见姐妹们都在规劝自己,贾宝玉愈发苦了脸,可这回是打着让他‘玩物’的名头,总不好再用那些‘读书人不过是些蠹虫’的言语搪塞。林黛玉见他窘迫,忽就噗嗤一笑,掩嘴道:“你们忒也高看那焦顺了!依着我说,他也未必就有什么高明见识,不过是仗着祖祖辈辈的传承,惯会揣摩上意罢了。”这所谓祖祖辈辈的传承,自是在嘲讽焦顺出身奴籍。迎春闻言心下就有三分不喜,只是她寡言鲜语惯了,又不愿意与姐妹们生隙,便只偷偷拿眼去拧黛玉。不想薛宝钗却直接上了手,两根青葱似的指头在那滑如凝脂的脸上作势一掐,笑着打趣道:“偏颦丫头这张嘴,真真不肯饶人!”林黛玉吃她偷袭,面上显出些不虞,正要抖出些尖酸刻薄的,宝玉却急忙上前打圆场道:“不说这些劳什子,趁眼下还有闲,咱们今儿多吃几杯,好生乐一乐,也算是恭贺二姐姐乔迁之喜!”姐妹们这才改了言语,说些风花雪月家长里短。这时晴雯也到了门前,却不急着进屋,而是冷了脸看向廊下那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呵斥道:“早不收拾晚不收拾,偏这时候弄给谁看?趁早去做些正经的,少在这里作妖!”那小丫鬟被她呵斥的抬不起头,嘴里嘟囔着还想分辨几句,谁知晴雯却理也不理,挑帘子进到了屋里。小丫鬟抿嘴盯着那摇曳的门帘,好半晌才错开了眼。…………返回头再说焦顺。他施施然回到家中,就见香菱、玉钏儿、柳五儿三人,正围着一桌子灯笼品头论足。“咱家怎么订了这么些。”焦顺任凭玉钏儿褪去大衣裳,又顺手接过香菱递来的手炉,坐到桌前品着柳五儿奉上的香茗,奇道:“我刚才进门时瞧见,院里各处好像已经挂上七八盏了。”“咱家就订了十二盏。”玉钏儿发愁道:“偏二奶奶送了些,二太太又送了些,薛家也送了些,可不就积了这么多么——我们几个商量了半天,连茅厕都算上都还要不少余下的!”“不妨事。”焦顺摆手道:“这院里有一个算一个,都选两盏带回去就是。”说着,又冲香菱招了招手,等她不明所以的走到近前,便一把捞到怀里,横放在腿上:“等元宵节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街上耍耍,省得总在这院里闷出毛病来。”玉钏儿闻言喜不自禁,连声应‘好’。柳五儿窥见焦顺那禄山之爪,直往香菱襟前攀爬,却是涨红了脸,闷头悄悄的退了出去。偏香菱却竟有些闷闷不乐,一时发起呆来。焦顺先是有些纳闷,想起她幼时的经历,这才恍然大悟。香菱原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就因为上元节外出赏灯时被人拐了去,这才沦落到薛家卖身为奴。如今焦顺说要带着她去赏灯,自是触动了她心弦。于是愈发搂的紧了,又在她耳边道:“到时我只在你腰间系条红绳,任谁也偷不去、拐不走!”“爷……”香菱被他说破心事,一时动情的仰起头,水汪汪的目视焦顺。焦顺自然不会客气,低头俯噙住香舌,好一番撩绕搅弄。直到玉钏儿吃足了醋,把那宫灯、走马灯翻弄的哗哗作响,二人这依依不舍的收了‘伸通’。焦顺任由香菱脱身,又看着桌上的各式灯笼道:“咱们也不好短了礼数——等我明儿去衙门当值是,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回礼,若没有合适的物件,就等十四去外面逛逛再说。”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唤过香菱耳语了几句,却是交待她去询问迎春、司棋、绣橘的有什么想要的,等元宵节逛街的时候一并采买。转过天到了正月十二。因这两天焦顺要去衙门里排班当值,天不亮便冒着刚起的风雪出了家门。香菱同玉钏儿把东厢收拾齐整了,又到堂屋里帮着五儿做了些家务,便寻到东间里,找正同伺候焦大的老妇闲话的胡婆婆告了假。得到胡婆婆的首肯,她又回屋裹了件翻毛领的披风,这才打着纸伞出了家门。迎春这次搬回来,仍是住在原来的小院。其实这院子原是她与黛玉合住——探春、惜春也是合住一处——只是老太太宝爱黛玉,将林妹妹留在身边照管,故此迎春才得以独居。绣橘正指挥两个小丫鬟扫雪,见是香菱来了,忙笑着迎了上去打趣:“姐姐这一身瞧着,真如仙子下凡似的,却不知来我们这儿凡俗所在有什么贵干?”香菱灿然一笑,跟着她走到廊下收拢了纸伞,这才问道:“司棋姐姐不在吗?”“跟我们姑娘去老太太那边儿了。”绣橘说着,又回身呵斥两个小丫鬟:“这没眼力劲儿的,也不说给香菱姐姐端杯茶来——再有,把屋里的脚炉也取一个来。”支走两个小丫鬟,她这才笑道:“若姑爷有什么要交代的,姐姐只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我们爷也没什么要交代的。”香菱认真道:“反让我问问这边都缺些什么,等元宵节逛灯会的时候,帮着买齐了送过来。”“也就是姑爷惦记着我们。”绣橘满眼感激,又忍不住抱怨:“昨儿说是什么‘迎春酒’,可除了宝姑娘问了两句,旁人哪管我们姑娘短了什么、缺了什么?”跟着,又迟疑道:“不过猛一下子,我也不知道都缺些什么,这样吧,等姑娘和司棋姐姐刚回来,我仔细问清楚了,再去家里给姑爷回话、道谢。”“这倒使得。”香菱略一盘算,便点头道:“我们爷出门时说了,这正月里排班不比正经当值,约莫申时【下午三点】就能回来,妹妹到时候过来就成。”二人计议得当,且不多提。却说焦顺到了衙门里,原是想去杂工所的,不想负责点卯的小吏却表示,因原本要坐镇司务厅的主事临时告了假,上面安排焦顺过去当值。这司务厅的主事,等同是工部的办公室主任,在主事里是独一份的位卑权重,相应的,要处置的琐碎事情也比旁人多出十倍不止。听说是让自己去司务厅代班,焦顺不由皱眉道:“本官又不曾在司务厅历练过,却只怕误了公事。”“大人多虑了。”那点卯小吏忙解释道:“厅里自有老吏当班,等闲也烦不到大人面前——即便真有什么大事,只要大人及时上禀下达,也断没有您的不是。”再三确认之后,焦顺这才领了临时签发小印,跟着那小吏赶到位于前衙的司务厅。因这司务厅不但是内务总管,还负有接待外客的职责,非但占地面积不比各司小,装潢布置也更胜一筹。只是……这正中的大堂里,却着实有些脏乱。果皮瓜子散了一地不说,那梁上竟还垂着半拉红肚兜,几个衙役正拿竿子往下挑,可不知是挂住了还是怎么的,竟死活拉扯不动。负责指挥的小吏急的直跺脚,连声催促道:“快别废这牛紧了,赶紧去搬梯子来!”那衙役们却表示杂库的管事还没到,现下库门都打不开,却到哪里寻梯子去?点卯的吏员见状,皱眉重重一咳,等众人循声望来,又扬声道:“诸位先别忙乱,快来见过今日当班的上官——杂工所的焦所正。”众人这才乱糟糟迎了上来,有职称功名的拱手见礼,那些白身的干脆就呼啦啦跪倒一片。焦顺也不急着让他们起来,指着那挂在梁上的肚兜问:“这是怎么回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每一个开口回话的。“怎么?”焦顺面色一沉:“我这代班的说话不管用?”若是等闲所正,这话还真未必能唬住司务厅的官吏,但焦顺被逼无奈之下,联合外人反戈一击,让军械司灰头土脸颜面全无的事情,可还在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这等混不吝的狠茬儿,谁敢不拿他当一回事?当下为首的绿袍小官儿,忙讪讪答道:“回大人的话,昨儿陈大人当值,因实在气闷,便寻了戏班子和几个……”说到半截,回头看看那肚兜,露出一脸无奈之色。不用问,肯定是屯田清吏司的陈永鹏!这厮是齐国公后裔,也属幸进之臣,却和低调的贾政截然不同,素来最是散漫浪荡不过。焦顺皱眉问:“为何夜里不及时清理掉?”“这……”那绿袍小官苦笑:“陈大人一心为公,昨晚上特意留宿在此,直到刚刚才离去。”焦顺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遂甩袖道:“速速清理干净,本官先在里间值房……”“大人。”那小官却又哭丧着脸禀报:“里间更乱,且气味不大好闻。”那姓陈的到底在衙门里干了些什么?焦顺无奈,只得先去了东厢,随便寻了个八品司务的桌子暂时安身。刚命人找来最近的邸报解闷,不想外面忽又嘈杂起来,就听有人醉醺醺的骂道:“爷那玉佩是祖上传下来的,太祖爷亲自开过光的宝贝,若找不着,便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管事的呢?今儿管事儿的是哪个?!”啧~这可真是不让人清净。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