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一声远远的娇叱,迎春和绣橘皆是一惊,但真正被吓的不轻的其实是探春。她隐在暗处,正琢磨着要不要凑近些,听一听迎春主仆究竟在聊些什么,忽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问,猝不及防之下,直惊的头皮都麻了。僵硬又机械的转回身,却见彩霞、彩云正合挑着一盏灯笼,站在离自己两三丈远的地方。“二、二位姐姐怎么来了?”探春心下暗暗叫苦,却也奇怪这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后。要知道因为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她沿途都是专门捡那人迹罕至的小径,如今所处的更是偏僻角落,彩霞、彩云无缘无故的,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要解释这事儿,还得把时间倒推到两刻钟前。王夫人眼见天色渐晚,担心去的晚了没能截住焦顺,便忙唤来彩霞、彩云两个,打着为儿子操心的幌子吩咐道:“我瞧宝玉下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可别在酒桌上又犯了癔症,你们去藕香榭打听打听,若是有什么不妥的速来报我。”顿了顿,才又补了句:“对了,若是老爷和焦大爷吃醉了酒,这天黑路滑的就别往外面送了,比着上回安排在客院歇息就好。”说来也是无奈,王夫人不似李纨、王熙凤二人,身边就有知根知底的人帮衬,偏她这身份又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故此一面要将事情交托给下面人去做,一面又需要找各种理由,竭力掩饰真正的目的。明明是抱着一肚子苦闷与冲动,偏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完之后,又要担心彩霞、彩云领会不了自己的意思,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反复纠结所耗费的心血与精力,简直堪称她平生之最!不过她最后的纠结,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彩云或许听不出什么猫腻来,但彩霞因为赵姨娘的影响,却是早就怀疑王夫人与焦顺有些不清不楚,如今听她主动提出要让焦顺夜宿大观园,心下便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故此领命出了清堂茅舍之后,心下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毕竟有所猜疑是一回事,真正确定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可是二太太,贵妃娘娘和宝玉的生母,荣国府里除了老太太之外最尊贵的女人!若不是自己亲耳所闻,谁敢相信她竟真与家奴出身的焦顺有染?!这满心都是窥探了豪门阴私的悸动,彩霞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故此领着彩云一路也是专挑僻静小径,结果就和同样心思的探春撞到了一处。听探春有些慌乱的反问,彩霞先稳了稳心绪,然后才答道:“是太太吩咐我们过来问问,看二爷可曾有什么失礼之处——三姑娘在这里,却又是为了什么?”探春虽隐隐觉得,彩霞彩云会出现在这里,肯定还有别的缘故,但听彩霞再次发问,一时也顾不得往深里琢磨了,忙急中生智,反手指着远处的迎春、绣橘道:“我也是方才瞧见二姐姐和绣橘往这边来,因担心她有什么闪失,所以才悄悄跟了过来。”因迎春近来的‘忤逆’之举,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此两人听了倒并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而这时迎春和绣橘也正有些不知所措,正商量着是走是留,忽见对面朝着这边点指过来,便知已是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原地,静等着对面三人找过来。等离得近了,发现来人是探春和彩霞、彩云的组合,主仆两个愈发紧张起来。毕竟老太太刚把迎春和孙绍祖婚事,交托给王夫人负责,偏迎春今儿就跑来讨‘退婚’的主意,若让王夫人知道了……但旋即,平时最不擅长应对这些的贾迎春,竟是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还主动往前迎了两步,招呼道:“三妹妹和两位姐姐怎么来了?”虽然已经蒙混过关,但探春终究还是有些心虚,于是选择了沉默不语,将主动权留给了彩霞、彩云。彩霞将表面来意说了,正要打探迎春缘何至此,迎春却抢先道:“我方才觉得气闷,故此就和绣橘随便出来走走,既然姐姐们有正事要做,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说着微微一礼,然后领着绣橘便急匆匆的去了。目送主仆两个远去之后,探春与彩霞、彩云面面相觑,半晌才感叹道:“二姐姐如今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彩霞、彩云纷纷点头,也觉得迎春的变化极大。不过想想贾赦那些骚操作,又觉得二姑娘有这样的变化,倒也合情合理。探春又道:“二姐姐既然没事儿,那我也先回去了。”说着,同样雷厉风行的辞别了彩霞、彩云。只是她刚走出去没多远,斜下里忽就又被人给拦住了,这人却是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袭人。袭人来藕香榭,自然是为了宝玉,不过半路上撞见探春,便想起了心下的为难事儿,于是忙拦下三姑娘道:“大奶奶将梅花扇的事情告诉我之后,我回去跟二爷商量了一下,二爷说要查出是我们院里的,就直接把人赶出去了事,免得在人前丢人现眼。”“可我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儿不太稳妥,毕竟这不单单是我们院里事儿,还关联到这么多姐姐妹妹,更不用说连南安郡主都已经入了社。”“若悄默声的压下去,姑娘们肯定还要再查,倘若最后还是被揭出来,反倒更显得我们理亏了……”她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自是觉得怡红院走漏讯息的嫌疑最大,所以想找素有主见的三姑娘,讨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最好既能帮怡红院悄默声遮掩过去,又能让诗社里不在追究此事。若换在别的时候,探春或许还能认真帮她出出主意,但眼下心里乱糟糟的一团,自己的事情还理不清楚呢,那里有闲暇给袭人出主意?当下只敷衍道:“姐姐莫急,容我回去仔细想想,若有法子就告诉姐姐——若实在不成,最好还是让二哥哥把人交出来,咱们兄弟姐妹自然百无禁忌,可如今毕竟还有个南安郡主在,让人笑话御下不严,总也好过被人当成是蓄意欺瞒。”袭人微微颔首,细琢磨了一会儿,再抬头却发现身前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三姑娘的踪影。她不由愕然,心道这三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往昔怡红院里有事,她都是最热心肠的一个,偏怎么今儿连多说半句都不肯,就直接不告而别了?且不提袭人如何疑惑不解。却说探春回到秋爽斋里,依旧是愁眉紧锁。这一次去藕香榭非但没能达成目的,反倒间接证明了她的担心——只不过她一开始担心的是林黛玉,却没想到二姐姐竟然也有威胁。那惜春呢?她会不会也……一时间这大观园在贾探春眼中,竟就化作了黑暗丛林,无数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对手,都潜伏在丛林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与她争抢唯一的猎物。这让她心中的紧迫性拉到了满值,愈发期望能尽早敲定兼祧的事儿,最好能拿到一份书面契约。但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想要私下里见焦顺一面殊为不易——今儿的遭遇就可见一斑。思来想去,她忍不住又怨上了王熙凤,若不是二嫂子突然出现,自己早就已经得偿所愿了!不过……探春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或许也是个契机,如果自己和王熙凤挑破那晚发生的事,托她做中人定下兼祧之约,顺便再订立一个攻守同盟,岂不就能将坏事化为好事?至于这么做会不会为‘引狼入室’,贾探春倒并不怎么在意。平日里三妻四妾的事儿见多了,还有贾赦、贾珍、贾琏、贾蔷这些人做衬托,她原就不相信男人会对女人忠贞不二——若有,多半也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绝不会是焦顺这样胆大包天之人。只是自己愿意和二嫂子分一杯羹,却不知二嫂子又是怎么想的,她可是阖府闻名的醋坛子,想当初她霸着琏二哥,连平儿这样名正言顺的开脸丫鬟,都被排挤的近不了琏二哥的身。如若她存了鸠占鹊巢的心思……想到这里,探春一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至于通过赵姨娘传话,她是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这生身母一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交给她去办,还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返回头再说彩霞、彩云两个。送走了探春之后,彩云便主动提议道:“二姑娘说是随便走走,可方才明明在这里驻足,依我看,咱们还是早些禀给太太知道的好——眼见过了年二姑娘就该出阁了,这时候要是闹出什么丑事来,谁能担得起?”比起当初不曾留意的探春,她对迎春和焦顺的陈年旧事知道的要更多一些,因此也便更担心两人之间会死灰复燃。嘁~这府里丑事难道还少么?彩霞心下不以为意,但又觉着撇开彩云,自己一个人更方便行事,便点头道:“老太太刚把二姑娘托付给咱们太太,她的事儿也确实要尽早禀给太太——要不这样,我留在这边打探二爷的事儿,你先回去把这事儿禀给太太。”彩云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下里就此分开,彩云回了清堂茅舍,彩霞则是装模作样的找上了贾政的伴当,打听宝玉在酒席宴间有没有失态。以贾宝玉的抵触心理,要说一点都没失态,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过有贾政镇着,他最多也就是拐弯抹角的发些牢骚,万不敢明目张胆的宣泄情绪,甚至还被贾政催逼着,当场翻开那份奏折草稿,现学现卖的请教了焦顺几个问题。还是那句话,贾宝玉论才学见识虽不及那几个钟灵毓秀的少女,但还是当得起‘聪敏’二字的,即便是不情不愿,要理解这份奏折也并不困难,许多东西可以说是一点就透。可惜刚讨论了几句政论,他就明显不耐烦起来,当真是白瞎了这份天分。整体而言,这场宴会最后还是做到了宾主尽欢。等焦顺带着三分酒意出了藕香榭,迎面一眼就瞧见了等候多时的彩霞。他忙挺直了身板,尽量做出一副毫无醉意的架势,大声招呼着栓柱打道回……呃,打道回家。若是彩云留下来,见了这一幕,多半也就偃旗息鼓了,毕竟人家焦大爷瞧着没事儿人一样,藕香榭离焦家也没多远,硬留人家在客院过夜,岂不是多此一举?但彩霞却对王夫人的用意心知肚明,故此虽见焦顺一副耳清目明的样子,还是主动迎了上去,笑道:“焦大爷,太太托我给您带了几句话,您看……”说着,目视一旁的栓柱。栓柱见状,都没等焦顺开口,就自觉地退避到了一旁。见左右再无他人,彩霞立刻也唤了称呼:“爷,太太也不知为了什么,想让您留宿在客院里。”她这话自然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毕竟现下也还不能百分百确定焦顺和王夫人的奸情。焦顺却没有跟她泄底的意思,毕竟和彩霞拴在一条线上的是赵姨娘,若真让她得了什么证据,再传到赵姨娘耳中,那蠢婆娘还不知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当下摆摆手,故作不耐的道:“你们太太也真是关心则乱,我既然应承下要给宝玉谋一份前程,就肯定会尽心尽力去做。”这话半点破绽也无,闹的彩霞又有些拿不准了,还想再拐弯抹角试探两句,焦顺却已经唤来栓柱扬长而去。彩霞无奈,只得去回禀王夫人。她自然不敢说,自己明明瞧焦顺没有酒意,还故意上去试探,便只说焦大爷谢过了太太好意,但却坚持回了家里。王夫人听了,心下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她为了今天晚上能再续前缘,前后废了多少的心思?谁成想竟就落得这般结局!若对方是个洁身自好的也就罢了,偏焦顺对薛姨妈又是百般撩拨,丝毫不曾在意对方人妻人母的身份。难道自己真就比妹妹差了那么多?!难道自己真就半点不值得?!王夫人越想越气、越想越是不忿,却哪里知道焦顺这回之所以不敢留宿,就是因为他平日里太不懂什么叫洁身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