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湘云照例与宝钗同乘。姐妹两个一路说说笑笑,眼见离着什刹海龙王庙不远了,薛宝钗突然就说起‘海上丝路’的事儿。史湘云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姐姐可真是问住我了,我哪里知道这些经济仕途上的东西,都是焦大哥在指点着家里张罗。”说到焦顺,她害羞之余又隐隐透着些与有荣焉。毕竟焦顺提出的‘海上丝路’,不但彻底盘活了保龄侯府的局面,使得兄弟姐妹转为和睦,还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尤其是奏疏中那句‘寇能来,我亦可往’,近来在京中广为流传,保龄侯史鼎的风评也从十足倒霉蛋,朝着当代纵横家的方向靠拢。眼见湘云这副羞喜交加的样子,薛宝钗心下禁不住萌生了出一丝丝后悔,虽然综合评价上贾宝玉仍然高过焦顺——主要是家世、元春、以及相貌上的加成——但若论个人能力和胸襟眼界,宝兄弟却明显不如这焦顺多矣。不过她很快就又调整好了心态,毕竟如今后悔也晚了,且薛家追求的始终还是稳妥为上。宝钗端正了一下坐姿,这才对湘云道:“论理我不该拿这些俗事搅扰妹妹,可我那哥哥……所以只能厚颜托你帮忙给侯爷带个口信。”“如今既是要开拓海路,自然绕不开东南那边儿,我家在两广江浙一带有些积聚,对这海贸生意也颇有兴趣,若两相便宜的话,还望侯爷能看顾一二。”虽是请托之词,但一番话说的坦坦荡荡,倒让人生不出反感来,再加上史湘云近年来多受她照应,一直无以为报,自然不会拒绝她的求助。当下反手握住宝钗的手,认真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两家本就是世交,有姐姐家里帮衬,总好过叔叔所托非人!不过这些事情我着实插不上嘴,最好还是请焦大哥帮着提一嘴,这样也显得更有分量。”说着,她无奈一笑:“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史’来,可他如今说话,却比我说话管用多了。”薛宝钗也反手挽住了史湘云的柔荑,笑盈盈的打趣道:“你既做得了他的主,那我就更放心了。”“呀!”湘云娇呼一声,扑到宝钗身上扭股糖似的撒娇:“宝姐姐怎么也学那林丫头?要是再这般,我可不帮你了!”两人正笑闹着,就觉马车突然放缓了车速。二人下意识侧耳倾听,就听外面人声鼎沸,显然已经到了极热闹的所在。翠缕好奇的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向外窥探了几眼之后,有些不确定的道:“这好像离着龙王庙还有一段路吧,怎么前面就挤成这样了?”莺儿也凑上去往外张望,嘴里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说每年端午这边儿都是人山人海……呀!”说到半截,她突然惊呼了一声,猛地拍开翠缕扯着门帘的手,嘴里呵斥道:“快别看了,仔细脏了眼睛!”“呀!”翠缕手上吃疼,吓的往后一激灵,又听莺儿这般说,不由纳闷道:“什么脏了眼睛?咦!姐姐的脸怎么红了?”薛宝钗和史湘云此时也被她们惊动了,宝钗因见莺儿满面通红又羞又恼的,忙问:“怎么了这是,你方才瞧见什么了?”“这……”莺儿吞吞吐吐的道:“前面路口的马车顶上,好像、好像有个没穿衣服的男人!”众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怎会有这般荒诞离奇有伤风化的事情?翠缕下意识又要往外窥探,却被莺儿一把扯住,没好气道:“你这丫头乱看什么,你也不怕长了针眼!”“兴许是姐姐看错了呢?”翠缕小声嘀咕道:“再说这么远也看不着什么。”被她这一说,莺儿也有些不确定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确认一下,就听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就算是游街示众,总也要遮住那丑物才是,怎么就……这若是污了姑娘们的眼睛,可如何是好?!”说话之人正是宝玉,而有他这话佐证,莺儿方才所见自然是千真万确。且先不提车内众女都是惶惑不解,闹不懂街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却说外面宝玉闹着要把人赶走,免得脏了街上女子的耳目。焦顺急忙一把扯住了他,压着嗓子道:“宝兄弟先不要造次,那马车似是宗室所有,周围还有顺天府的衙役护持——按理说,顺天府担着卫护之责,断没有放纵别人生乱的道理,足见对方绝非等闲!”贾宝玉听了这话,登时也犹疑起来,踮着脚仔细打量了那马车两眼,正觉得有些眼熟,就见有个中年管事跳到了车辕上,扯着嗓子喊道:“静一静、都静一静!”四下里的衙役也跟着呼喝,围观众人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故此都逐渐降低了议论的声音。“我们是忠顺王府的人!”那中年管事这才开始自报身份,顺势又拿马鞭敲了敲车顶上的坦荡男子,抑扬顿挫的道:“这是我们府里一个小戏子,匪号琪官,因是内府出来的,原本极受我们王爷宠爱,谁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不识好歹,在外面跟兔儿爷勾勾搭搭,卷了我们王爷的银子要私奔!”说到这里,他满脸嘲讽的四下环顾:“你们说可笑不可笑,旁人私奔都是一男一女,这特么倒好,两个兔儿爷也学人家私奔!”哄堂大笑声中,焦顺再次拉住了贾宝玉,顺势还捂住了他的嘴巴,附耳警告道:“宝兄弟莫非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贾宝玉挣扎的动作一滞,等焦顺松开了他的嘴,便激动道:“可琪官这样都是我害的,我若坐视不理,岂不枉自为人?!”焦顺也认为这事儿跟他脱不开干系,毕竟根据他事后得到的反馈,蒋玉菡之所以想要逃离忠顺王府,正是因为贾宝玉平日里的怂恿蛊惑。结果蒋玉菡潜逃后的行踪,偏又是贾宝玉泄露出去的。不过……这和他焦某人有什么干系?他连戏都不喜欢听,就更别说是唱戏的兔儿爷了!且这回出来瞧热闹是他打头儿,若任凭贾宝玉闹出什么来,他自然也脱不开干系。因此焦顺连忙口不应心的劝道:“他若没有要逃的心思,谁还能硬拉着他做逃奴不成?再说了你贸贸然上前,也未必就能讨得了好——我瞧忠顺王闹这一出,必是有什么缘故,咱们不妨先静观其变,然后再伺机救下……”“啊!”正说着,贾宝玉突然惊呼一声,满脸恐惧的挣扎着拼命往后缩。这一下倒把焦顺弄懵了,他不是急着救人吗,怎么往后缩?但等焦顺抬眼往那车上一扫量,顿时就恍然大悟。却原来蒋玉菡低垂着的脑袋,已经被那中年管事用力托起,就见那原本风华绝代的面孔上,竟是横七竖八多了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疤!就听那管事得意笑道:“也亏是我们王爷宽宏,竟高抬贵手饶了这厮一条狗命,只坏了他的脸蛋和嗓子,就答应让他净身出户。”说着,冲两下里使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解开了蒋玉菡的束缚,将他从车顶拉了下来。这些人大手大脚的,压根也不在乎蒋玉菡的死活,使得他的额头在车身上磕了一下,血水登时顺着那些疤痕蔓延开来,愈发衬的他如同地狱恶鬼一般!因见蒋玉菡虽已经恢复了自由,却趴在地上没半点反应,那管事的跳下车在他肩头踹了一脚骂道:“装什么死?快找你的兔儿爷去吧!”旁边有人凑趣:“张管家说笑了,他如今变成这副鬼样子,那兔儿爷还能要他?”说着,便都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众人指指点点,却也大多是在幸灾乐祸。盖因伶人在这年头的风评,其实比娼妇也强不了多少,何况这还是富贵人家豢养的伶人,等闲人压根就攀附不上,自然乐得见其出丑。眼见两个王府豪奴,上前将蒋玉菡拉扯起来,逼着他向四下里袒露身子,贾宝玉直瞧的目眦欲裂,努着劲儿又要往前蹿。好在焦顺手疾眼快,第三次拦下了他,提醒道:“事已至此,忠顺王左右时要放人的,等王府的人走了,咱们再搭救他也不迟!何苦这时候节外生枝惹祸上身?”顿了顿,又提醒道:“世叔还在病中,婶婶也……你可不能再添乱了!”后面这句话,贾宝玉显然是听进去了,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远远望着蒋玉菡涕泪横流,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焦顺见他不再往前冲,便忙又吩咐管事的,看顾好车马,万不能让闲杂人等惊动了车上的女眷。不过其实这时候,车上的一众莺莺燕燕也早受了惊动。且因她们都经历过宝玉挨打事件,方才宝玉那些言语传回车里,两下里登时就对应上了。一时在车上面面相觑,却都不知该如何品评此事。最后只有湘云仗义执言道:“虽不是什么正经朋友,可宝哥哥这样的作为,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林黛玉则是欲要说些什么,可看看身旁一脸冷漠的贾惜春,又觉得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这会儿的功夫,忠顺王府的人也终于戏弄够了蒋玉菡,把他丢在人群里径自上车,在顺天府衙役的护卫下扬长而去。贾宝玉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呵斥一旁的李贵:“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去救人啊!”这一声喊,立刻惊动了围观的百姓,内中有人看到贾宝玉的相貌,以及这泪眼婆娑暴跳如雷的样子,立刻怪叫道:“呦呵,这兔儿爷还真来了?!”周围顿时哄然大笑。眼见贾宝玉羞愧难当,李贵连忙喝令家仆弹压,然后自领着四五个健仆,分开人群向蒋玉菡靠拢。也就在此时,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蒋玉菡也终于有了反应,他先是转头看向了贾宝玉这边儿,随即沙哑的嘶吼一声,朝着反方向狂奔而去。贾宝玉先是一愣,继而发现蒋玉菡是冲着什刹海去的,立刻跳脚呼喊道:“玉菡、玉菡、琪官,你快回来啊!快、快给我拦下他!”然而蒋玉菡还是义无反顾的跳进了水里。“琪官!!”贾宝玉大喊着,踉踉跄跄追到岸边,正要喝令李贵等人下水捞人,忽见蒋玉菡在五六丈外冒头,然后浪里白条似的飞快游向了对岸。与此同时,焦顺上前残忍的揭开了真相:“放心吧,他不是要庆生,只是不想和你照面罢了。”贾宝玉恍似心窝上挨了一刀,捂住自己的胃口,痉挛似的蜷缩着身子。“二爷?二爷!”这时周瑞挤出人群,喊了贾宝玉两声不见回应,便苦着脸请示焦顺:“焦大爷,您看这……是不是该先打道回府?”“打道回府?”焦顺斜了他一眼,反问:“宝兄弟如今这样子,回去之后要怎么交代?若因此害的世叔病重,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那自然是你担着!周瑞心下腹诽,嘴上却赔笑道:“是小的思虑不周,那依您的意思?”“观赛的地方可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我原本就是想禀报这事儿,不想……”“那咱们就先过去,让姑娘们开导开导他,另外你再派人去请两个大夫来,随时预备着救急!”周瑞满口答应了,先铺派人去请大夫,又和李贵一起连哄带劝,把贾宝玉弄回了车上,车队这才重又缓缓上路,在人群中艰难的朝着龙王庙跋涉。这越是离着龙王庙近了,周遭便越是热闹繁华,然而车上的气氛却大不如前……【原书里袭人的判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配图则是一簇花和一床破席,前人根据留存下来的‘本章说’,推断出花是袭人,破席是蒋玉菡,所以袭人最后跟了蒋玉菡,姻缘就出自那大红汗巾。但老嗷总觉得蒋玉菡那等相貌,就算出身不好又落拓了,也跟破席不太搭边儿。且原书中的忠顺王也不像是个宽宏大度的,所以就有了本章的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