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莺儿一路脚下生风,很快便来到了清堂茅舍附近。想到自己要办的事情,最好还是别让太太身边的人瞧见,所以她便没有进去,而是选择躲在出入必经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话说这块大石头后面,倒也曾藏过不少的妇人。藏好之后,莺儿便盯紧了清堂茅舍的院门,只等着焦顺从里面出来时,再伺机传讯。与此同时。王夫人与焦顺尬聊了许久,也终于鼓足勇气屏退左右,轻声道:“这次请老爷过来,主要还是为了宫里娘娘的事儿。”说来她对焦顺的称呼也是几经变换。最初见面时名姓一概不用,只以‘你’字相称,满满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后来为表亲近改用‘顺哥儿’,再后来则改成‘畅卿’。而这老爷的称呼一开始是在床上用的,到现在又固定成了两人独处时的敬称。因还敞着门只隔了道门帘,焦顺倒是没顺势摆出大老爷的嘴脸来,只是口中一下子就换了腔调,冷硬道:“娘娘又怎么了?我先前不是设法压下外面的传言了么?”“可是……”王夫人抿了抿嘴,一面不自觉的拔高了胸脯,一面怯声道:“可是那吴贵妃依旧咄咄逼人,若是可以的话,老爷能不能再……”“再什么?”焦顺其实来之前,就猜到多半还是为了这事儿,也已经做好了妥协打算,但准备妥协,却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松口。正相反,他不等王夫人把话说完,便板起脸来呵斥道:“这些天在宫中守制,那些文官们如何针对我,你也不是没看见,这节骨眼上我怎好再节外生枝?”顿了顿,又重重的补了句:“说到底,她又不是我的骨肉。”事实上元春比焦顺还大了几岁呢,也亏他有脸说的理直气壮。王夫人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她先前光想着焦顺深受皇后和吴贵妃倚重了,现在经焦顺这一提醒,才惊觉他如今的处境也并不怎么好。沉默片刻,忍不住关切道:“不会有什么凶险吧?”“放心,我也不是头回被针对了。”焦顺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操心这个,旋即又道:“不过眼下我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反正只要娘娘在宫中韬光养晦低调行事,最多不过是受些冷遇,总不至于真就被拉去陪葬帝陵。”怎么不至于?!王夫人张了张嘴,有心想把太后出面说情,却似乎起了反效果的事情说出来,但又怕焦顺听说此事,越发不肯沾包。思来想去,怕也只有‘另辟蹊径’才能让焦顺乖乖就范。只是……王夫人虽已经拿定了主意,事到临头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嘴。薛姨妈毕竟是寡居之人,且妹夫终归不是‘亲’的,再加上彼此郎情妾意,所以她卖起来并无多少心理负担。但宝钗可是自己亲手选定的儿媳妇!若是两人早就已经走到了哪一步,自己姑息养奸倒还罢了,若是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岂不等同于自己亲手给宝玉戴上了绿帽子?想到这里,王夫人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焊死了一般,好半天也开不了口。而就在两人相顾无言的同时,院门外的莺儿却发现文杏【也是宝钗的丫鬟】跑到台阶下面,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莺儿犹豫了,这才从大石头后面绕出来,轻轻拍了拍文杏的肩膀问:“文杏,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文杏吓了一跳,转身见是莺儿,立刻抚着胸脯道:“姐姐吓我一跳——是姑娘让我来找姐姐的,说是让你跟太太告个假,就说咱们姑娘身子不适,想要闭门将养两日,等好些了再去宫里守制。”莺儿听了这话暗暗蹙眉,对宝钗朝令夕改的做法很不以为然。正应了那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道理,自从发现姑娘与焦大爷有染之后,她的积极性就比宝钗本人高了十倍不止。这一来是出于对宝玉种种行径的义愤填膺,下意识想要进行报复;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姑娘既然失了贞洁,再想与宝二爷和好已然无望,那就该果断靠向焦大爷,借他的势力遮护自己与薛家才对。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此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若是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受苦的还不是姑娘自己?可再怎么不满,她也不好违抗宝钗的吩咐,于是无奈叹了口气,让文杏先行回去复命,然后迈步走进了清堂茅舍。彩霞彩云正在廊下窃窃私语,见莺儿自外面走进来,忙笑着招呼道:“莺儿怎么来了,可是二奶奶有什么传唤?”“是有些事情。”莺儿说着,抬手指了指堂屋客厅:“不知里边可还方便?”“这个么。”彩霞和彩云对视了一眼,迟疑道:“焦大爷在里边儿,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商量——二奶奶的事儿急不急,若是不急……”“我只需当面转告一句就成。”“那好吧,我去替你通禀一声。”见莺儿态度坚决,彩云便点头应了,起身到了门前,隔着帘子禀道:“太太,二奶奶差了莺儿来,说是有事情要当面禀报。”里面安静了片刻,这才传出王夫人的回应:“让她进来吧。”不知怎么的,这声音竟隐约透出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莺儿早也跟到了门前,听王夫人这么说,便干脆挑帘子走了进去,先悄悄斜了焦大爷一眼,然后恭声道:“太太,我们奶奶身子不适,想要闭门将养两日,等养好了再去宫里守制,还望太太能够恩准。”她在外面一口一个‘我们家姑娘’,但在王夫人面前可不敢这么称呼。王夫人听了这话,脸上显出肉眼可见的失望之色。她原本以为宝钗派了莺儿来,是因为恋奸情热按捺不住,谁曾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既然是要闭门将养两日,那自然不可能再见外客。这一来还怎么‘另辟蹊径’?王夫人一时乱了方寸,忽见下首焦顺起身道:“弟妹有恙在身,宝兄弟又不在家,婶婶理当前去探视——小侄今日就不多做叨扰了,告辞。”说着,迈步向外就走。莺儿见状就有些急了,但当着王夫人的面又不敢表露出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王夫人扬声道:“畅卿留步!”莺儿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王夫人先是一脸的纠结犹豫,旋即轻咬下唇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你若是不急,且先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女儿自从入了宫,就从未指望过家中帮衬,现如今头一次求家里帮忙,必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坐视不理!焦顺本就是欲擒故纵,听她这么说,当即转过身无奈道:“太太既然这么说了,那小侄在此地恭候便是。”说着,重又坐回了椅子上。眼见稳住了焦顺,王夫人便带着彩云和几个丫鬟仆妇,过在莺儿身后赶奔薛宝钗处。只是等了出了清堂茅舍,她又越走越是迟疑忐忑。原本计划的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眼,任凭二人兜搭,但现在宝钗摆明了不想配合,且做出这样的表态,是不是意味着宝钗与焦顺之间还没走到哪一步,更没有继续往下走的意思?要真是这样,自己却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做婆婆的真就逼迫儿媳红杏出墙吧?这般想着,她脚下正一步慢似一步,却忽见前面带路的莺儿主动停了下来。王夫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走得太慢的缘故,不成想莺儿摸着手腕惊呼一声,回头道:“太太,我、我的镯子好像掉在半路了。”“掉在哪儿了?”王夫人随口问了一句,见莺儿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便道:“这就在家里几步路的功夫,你也不用头前带路了,先回去找找吧。”莺儿如蒙大赦,连道了几声谢,便急吼吼的往清堂茅舍赶。少了莺儿这头前带路的,王夫人脚下的速度越发从心,两三里路愣是走了将近两刻钟,可再怎么磨蹭,终究还是来到了宝钗门前。王夫人心里乱糟糟的,始终也没能拿定主意,于是望门兴叹,迟疑了许久都没勇气踏出最后一步。…………另一边。莺儿一路风风火火回到清堂茅舍,可是半点都没有犹豫就闯了进去。“咦?”刚送了新茶进屋,顺便被揩了几下油的彩霞从里面出来,见到莺儿不由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太太让我回来取东西!”莺儿理直气壮的回了一句,便挑帘子进到了堂屋客厅。彩霞犹豫了一下,想想焦大爷在里面总不可能吃亏,于是就没在理会此事,径自回了厢房补妆。里面焦顺见莺儿去而复返,也是颇有些诧异的看向了她。“焦大爷。”莺儿平复了一下呼吸,立刻开门见山的道:“我们姑娘让我问一问您,史大姑娘又或者薛家那边儿,可曾有什么消息让您当面转达?”这便是莺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姑娘只说让她给太太传话,又没说不让她把先前那话传给焦大爷!且她还特意添了‘当面’二字,好叫焦顺闻弦知意。焦顺眼珠一转,便忍不住好笑起来。他是多聪明一人,听了莺儿这番话,立刻就明白薛宝钗之所以宣称要闭门修养,也是想以退为进,化被动为主动。毕竟她早就知道,王夫人对自己和她的事情有所察觉,却选择了隐瞒甚至纵容。正所谓有一就有二,现如今王夫人为了贤德妃,主动拉着宝钗一起告假,显然是打着故技重施的主意。但宝钗却分明不想让她浑水摸鱼,白白占了便宜,所以才搞出了闭门修养的事情。如今婆媳两个各怀鬼胎,谁先点破谁就成了被动的一方。考量到王夫人有所求,宝钗却基本无所求,这一局的胜负几乎没有悬念,唯一可虑的,就是王夫人最终选择袖手旁观一拍两散。心下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焦顺起身走到莺儿面前,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这是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所说,后来宝玉也曾对紫鹃说过,结果却被林黛玉听了去,很是闹了一场。如今焦顺东施效颦用在莺儿身上,登时让着丫头涨红了脸,软绵绵的缩了缩手,结果自然没能挣脱焦顺的熊掌,于是又低头羞道:“大爷快快放手,若让人瞧见可怎生是好?”“怕个什么?”焦顺非但没有放开,反而得寸进尺的捏住了她尖俏的下巴,逼着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若真被撞破,我就跟你们姑娘讨了你回家做姨娘。”莺儿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些,但很快还是坚定的摇头道:“我发过誓要守着姑娘一辈子的!”“真是个好丫头!”焦顺再次赞赏着,将头缓缓凑了上去。“大爷,使不得!”莺儿急忙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撑,羞道:“好歹换个所在……”“不怕。”焦顺依旧坚定向前:“彩霞一门心思要跟着环哥儿,自然拎得清里外亲疏……”说着,转身便走。“等一下。”焦顺却又唤住了她,正色问:“黄有才、黄德顺二人,你觉得谁更堪用?”莺儿一愣,这两个都是她叔叔家的堂弟,却怎么焦大爷突然提起他们二人?焦顺见她没反应,又换了个问法:“或者说,谁肯踏踏实实给你爹娘养老?你选一个,过几日我召进工学里,过几年给他弄个官身,继承你们家的香火。”莺儿这才恍然,心下顿时感动的不得了。官身什么的倒还在其次,主要是焦大爷日理万机,竟还肯为自家费心考量——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一口道破自家两位堂弟的名姓?这份体贴温情,却比什么富贵荣华还要来的让人暖心。莺儿一时眼中见泪,忍不住乳燕投林般扑入焦顺怀中,再次主动奉上了香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