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傻子抗冻’,这话在薛蟠身上倒是不假。先后下水的四个人里,被薛蟠缠住的船夫如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呢。另外两个‘划水’的船夫,此时也都病恹恹的。唯独这呆霸王,虽也是浑身直打寒颤,精神却倒亢奋的紧,骂骂咧咧把众人给的手炉揣入怀里,又用焦顺的大氅团团裹住身子,便比手画脚的讲起了‘水底见闻’。听那言语,若不是几个船夫非要碍事儿,他早从水里直接蹦到岸上了——顺带着,还能捞上来那么大那么大的一条活鱼!王夫人见他这时候还敢胡说八道,忍不住呵斥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方才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生生就往水里头跳,莫不是被……”因薛蟠落水前的举止实在古怪,她原是怀疑到了神神鬼鬼头上,可想着再过几天元春就要回家省亲了,忙又把后边的言语吞了回去。“这……”薛蟠听姨妈问起缘由,那机关枪似的大嘴登时卡了壳,先是讪讪的避开了王夫人的目光,随即又用眼角余光往姑娘们那边儿扫量。薛姨妈见状也急了,生怕儿子是被什么给迷了,顿足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啊!”旁边薛宝钗却瞧出了些端倪,悄悄顺着哥哥的目光在人群中锁定了目标,随后又打起了圆场:“想是哥哥光顾着看烟火,一时没注意脚下吧?”“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薛蟠如蒙大赦,忙把头点的拨浪鼓似的,一时也不知牵动了哪里,又连打了几个喷嚏。“你这孩子,平素也还罢了,怎么在船上也没个定性?!”王夫人倒也没多想,连声吩咐道:“快把他送到家里换一身干净衣服,喝上两碗热汤,再请个大夫好生瞧瞧!”她既发了话,立刻就有仆妇小厮上前扶起了薛蟠。薛姨妈和宝钗又对焦顺千恩万谢了一番,母女二人这才簇拥着薛蟠去了。王夫人也是满口的感激不尽,可除了感激之外,隐隐又存了些焦躁不安的心思。如今离她出尔反尔,也不过才月余光景,今天焦顺当众救了薛蟠一命,薛家必是感恩戴德涌泉相报。旁的也还罢了,若因此影响了那金玉良缘……正暗暗发愁之际,忽然得了林之孝家的禀报,说是史家差人送了湘云姑娘来,随行的管家娘子也不知为了什么,见过老太太之后,又要求见太太。听是史家来人求见,王夫人先与贾政告了声罪,又把姑娘们交由李纨看顾,便自去前院见客。…………却说薛家众人回到家中。那薛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虽嚷着自己一切都好,还是被母亲妹妹勒令在床上休养。贴身服侍薛蟠的丫鬟,因见那大氅不是自家的东西,便捧了来问薛姨妈该如何处置。“这是顺哥儿的衣裳。”提到焦顺,薛姨妈先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今儿亏是有他在,不然你们大爷只怕就……快把这衣裳好生洗干净,等明儿我亲自给他送家去!”薛宝钗在旁边听了,却觉得有些不妥。贾迎春的旧案且先不提,史湘云和焦顺之间,因金麒麟一事惹起的风言风语可还消停呢,她如何肯往这个坑里跳?当下忙劝说道:“妈妈不是说让他来咱们家么?到时当面把这衣裳给他就是了,何必再两头跑,反闹得彼此不方便。”因怕薛姨妈不答应,又顺势岔开了话题:“对了,哥哥先前到底是因为什么掉进水里的?”薛姨妈一听这话,登时把别的都忘了,做到床沿上拉着儿子的手,惶恐道:“说也是呢,我眼瞧着你就往水里跳,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吧?”“才不是什么脏东西!”见没了外人,薛蟠也没瞒着,当下一骨碌做起来,拥着被子激动道:“是林妹妹!两年多不曾照面,不想她竟就出落的恁般水灵,我见了她一时连骨头都酥了,满心就想着要与她亲近亲近,结果不留神一头扎进了水里。”说着,他反手扯住母亲的袖子,央求道:“我只道妹妹就是天仙下凡,不想还有个林妹妹——怪道宝兄弟总缠着她,如今我的魂儿都跟她走了,若不把她娶回家,只怕三五天就要死了!”“妈妈快去跟姨妈说说,好歹让姨妈把她给了我,到时候我只在家里守着她,再不出去胡闹了!”宝钗听了哥哥这些‘肺腑之言’,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意动。林黛玉虽一向与她不睦,但论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做薛家的少奶奶绝对是绰绰有余。倘若哥哥真能就此痛改前非,也不失为……“这事儿决计不成!”然而薛姨妈却断然拒绝,连连摇头道:“林丫头身子骨弱,咱们家又只你这一根独苗,怎么也该寻个好生养的才是道理。”见儿子沮丧,她又举例道:“不单是咱们家如此,你姨妈不喜林丫头,也有这方面的缘故——他们荣国府选女主人,一贯都是挑好生养的,你姨妈、凤丫头、珠哥儿媳妇,甚至连先前没了的大太太也是如此。”薛蟠哪管这个?当下赌气又挺起了尸,嚷着说是得不到黛玉,自己这就要死了。他这一撒泼,薛姨妈的立场就有些动摇起来。但宝钗却被母亲的话说服了,板起脸呵斥道:“林妹妹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哥哥素来没个好名声,咱们真要上门提亲,只怕是自取其辱!”薛蟠闻言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愤愤的质问道:“我虽失手打死过人,却也不曾做过烧杀劫掠的勾当,怎么就名声不好了?”母女两个一时竟无言以对。…………却说经这一场插曲,彩排自然也就不了了之。等薛家众人离开之后,男女双方也便分道扬镳,各寻下处。贾政命人在稻香村摆下酒宴,因焦顺方才的壮举,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少不得争着抢着要敬了他一盏。而趁着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贾宝玉便脱身出来,一路扫听着寻到了藕香榭里。进门就见李纨领着姑娘们散坐在厅中,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方才的事情,期间自然也少不得对焦顺的溢美之词。贾宝玉方才在席间就已经灌了两耳朵,自不耐烦再听这些,又见多日未见的史湘云也在厅中,不由欣喜道:“云妹妹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我在岸边儿怎么没瞧见你?!”史湘云是腊月二十六,才被接回家过年的,一晃半月未来荣府,她和姐妹们都亲近的紧,唯独见了宝玉娇哼一声,偏过头对其不理不睬。贾宝玉碰了个钉子,挠头看看众人,见众人也都不解其意,便讪笑着凑到近前,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这在家过了个年,难道就与我生分了不成?”“亏你也好意思说!”史湘云本就是个绷不住的,当下叉着腰起身,将嫩葱似的指头往贾宝玉胸口上一戳,愤愤道:“都是你那日胡说,闹的外面也跟着乱说一气,到如今,竟连我们家里都问起这事儿了!”说着,把个金麒麟拍在正中方桌上,环视众人道:“我说是放在家里了,你们偏不信,如今一个个都过来瞧好了,往后再冤枉我,我可不依!”众人这才知道,那些谣言竟传到了保龄侯府,怪不得今儿她一见宝玉就要兴师问罪。贾宝玉自知理亏,忙不住的作揖赔不是:“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求你饶了我这一遭,往后谁要再敢冤枉妹妹,我就先和她急!”“哼~”史湘云冷哼一声:“我不听你说什么,只瞧你日后怎么做!”说着,一转脸却又笑嘻嘻的提议道:“今儿好容易凑这么齐,咱们总该耍些什么才好,何不让人去邢姐姐哪儿,借了那三国杀的牌戏来玩儿?”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探春绕到湘云身后,环住史湘云的脖子笑道:“上回就因为这牌戏起的头,你怎么还敢……”“这有什么不敢的!”史湘云不以为的翻了个白眼,昂起略带婴儿肥的小脸认真道:“听他们几句风言风语,难道就要当个绝情灭性的姑子不成?再说若为这些就和邢姐姐闹生分,我倒成什么人了?”见她如此爽利大度,众姐妹或是钦佩或是不以为意。李纨起身笑道:“是了,是了,咱们云丫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不过你们既要玩儿那费心费力的牌戏,可千万别拉着我,我精神不济,先回去歇着了。”史湘云忙挣开探春的环抱,起身关切道:“都这么久了,嫂子的病难道还没好透?”“已经大好了,只是虚火难消,晚上盗汗多睡不踏实,这白日里自然容易精神不济——你们耍你们的,不用管我。”李纨说着,便带着素云和两个小丫鬟出了藕香榭。而在园子里七拐八绕之后,她又表示心里实在浮躁的慌,要独自发散发散,将素云等人全都给打发了。等左右无人,李纨这才悄默声的寻到了稻香村左近。她如今是一刻也等不得,满心躁郁的几乎发狂,故此也管不得许多,只想着守株待兔等焦顺落单,便拉他去那山洞里一慰相思之苦。然而天不作美,她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酒酣宴散,焦顺却是和醉醺醺的贾政并肩出来的。李纨一直尾随着他们出了别院的大门,也没能猫着机会与焦顺独处,最后只得窝着一肚子邪火回了家,连着两晚上都没能合眼。焦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辞别贾政回到家中,就揽着金钏睡的昏天黑地。贾政原也想去赵姨娘处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成想却被王夫人半路截住,只得跟着她一起回了堂屋上房。王夫人亲自倒了杯茶给他解酒,见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想到先前偶然翻出来的虎狼之药,心下直觉好没意趣,可到了她这年岁,总不好再为此争风吃醋。于是板起脸道:“老爷,史家今儿差人送云丫头来时,还特意跟我打听了畅卿的事儿。”“嗯?”贾政因有三分酒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纳闷道:“史家打听畅卿做什么?”“这……”王夫人先把金麒麟的事情说了,又道:“谁能想到就这么巧,云丫头自小戴在身上的东西,偏畅卿手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结果被宝玉失口点破,如今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又是这小畜生作孽!”贾政重重一拍桌子,没好气道:“可是史家听了风声,过来兴师问罪的?若是如此,我就绑了这小畜生去史家负荆请罪!”“老爷先不要动怒。”王夫人劝了一句,又道:“先前宝钗的事儿,到底是留了芥蒂,若能把云丫头说给畅卿……”“这史家怎肯答应!”贾政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若论前程、论才干,二人倒也算般配,可史家即便再怎么落魄,也是正经八百的侯府,云丫头虽是孤苦伶仃,却也是正经八百的高门贵女,这门不当户不对的……”王夫人忙道:“我原本也觉得不合适,但今儿瞧史家的意思,倒像是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似的,甚至还专门问了畅卿的脾性呢。”“竟有这等事?!”贾政皱着眉头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捋须道:“既如此,等省亲之事了了,我就去保龄侯府打探打探,看那边儿到底是什么章程。”顿了顿,又犹豫道:“是不是该先问一问老太太?”“老太太早知道金麒麟的事儿了,却不曾像先前二丫头时闹起来,这态度不问可知。”贾政微微颔首,认可了妻子的说法:“其实抛开门第之见,若有畅卿这么个能做事的女婿,对史家也不无好处。”又忍不住叹道:“唉,也是表兄运气太差,原本掏空了家底想要谋个肥缺,偏就撞上朝廷要派驻欧罗巴公使,那边儿又最讲究爵位门第……”说着,摇头不已。王夫人却懒得理会史家如何,只想着这事儿若能成,宝钗那边儿也就稳妥了。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各自洗漱进了里间卧室。王夫人因惦记着那些虎狼之药,心下难免有些异样心思,又想着是不是该劝丈夫爱惜身子。谁知贾政却是沾床就睡,片刻功夫就起了鼾声。在赵姨娘屋里,却不见他这般!王夫人幽怨不已,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冷不丁想起让金钏丢掉的丝衣丝袜,不由暗悔当初不该为了面子丢了里子,现今再想向妹妹讨要,却又如何拉的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