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乾清宫。容妃站在一众嫔妃前列,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杏黄帘幕,眸子里却早已经没了焦点。自打人事不省的皇帝,被从景仁宫玉韵苑转移回乾清宫后,宫中妃嫔全都云集于此,但大多数连殿门都进不来,只能在外面为皇帝祈福。而进到殿内的,绝大多数也都被这道帘幕所阻,能跟着太医一起入内探视的,除了皇后也就是吴贵妃母子了。至于贤德妃贾元春,因皇帝是在玉韵苑出的事儿,她虽没被直接打入冷宫,但也被太后勒令禁足,留待日后发落。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容妃还有些幸灾乐祸,但在被这道帘幕拦下足足半日之后,幸灾乐祸的心思却早已经荡然无存。因为这一刻她真切的意识到,如果皇帝真的就此撒后人寰,那眼前的这道杏黄帘幕所隔绝的,便是天堂与地狱!除了皇后与诞下了皇子——不出意料很有可能也是未来皇帝的吴贵妃,等待其它人的,将是无尽的凄凉与冷寂。到那时,冷宫之外与冷宫之内,又能有多大的区别?这让容妃在惶恐不安之余,又将漫天神佛求了个遍,祈祷着皇帝这次中风只是一时不慎,很快就能像先前一样重振雄风。只是和先前不知多少次的祈祷一样,这次她依旧没能等来任何转机。帘幕内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会传出几名太医的窃窃私语,以及小皇子忽高忽低的童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守在殿外的储秀宫女官,无声无息的进了门,凑到那帘幕前轻声禀报道:“皇后娘娘,太上皇命夏总管来探望陛下了。”“请他进来吧。”帘幕后面传来皇后有些暗哑的嗓音。那宫女躬身应了,转身退出门外,不多时便领着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折回来。那夏守忠是太上皇的亲信,年纪已有六旬开外,提着裙摆有些吃力的跨过门槛,先冲着殿内的嫔妃们拱手作揖,然后才在那宫女的引领下,挑开帘幕走了进去。见到皇后和吴贵妃的瞬间,他的嵴梁就弯了下来,对着二人露出悲伤又不失亲近讨好的表情,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了坐在椅子上,正无聊踢动双腿的小皇子身上。“劳太上皇惦念了。”见完礼,皇后便道:“经太医们诊治,痉挛踌躇的症状已经大大减轻了,只是一时半刻还没能醒过来。”“那就好、那就好。”夏守忠点着头一脸欢喜,却心知肚明这只是报喜不报忧的说辞,毕竟眼下的重点并不是痉挛抽搐的症状,而是皇帝还能不能再醒过来。但他也并未就此追问什么,毕竟他回来主要的任务并非如此。“已经这般时辰了……”夏守忠的目光不再闪躲,直接转向了一旁的皇子:“殿下也该早些安歇,养足了精神才好在万岁爷驾前进孝。”皇后闻言忙道:“我方才正准备让吴贵妃带他回去安歇。”“贵妃娘娘却不好轻离。”夏守忠姿态越发谦卑,言语中却透出不容置疑:“太上皇担心这会儿宫里兵荒马乱的照顾不周全,所以想着不如将殿下送到仁寿宫去,有太上皇和太后照管,想必贵妃娘娘也能全心全意侍奉陛下,再无后顾之忧了。”“这……”皇后面色微变,太上皇自从双目失明之后,便各位排斥新鲜事物,只对脑中有印象的旧人旧事心心念念,故此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皇孙并不亲近。这时候突然要将孙儿接到仁寿宫去,只怕是存了册立新君的念头。但这是不是太过急切了?皇帝是昨儿才突发急症,这才过去不到一天……皇后下意识看了眼人事不省的皇帝,旋即一咬银牙肃然道:“太上皇好意,本宫代吴贵妃心领了,但如今陛下突然病倒无法理事,太上皇便是这宫中唯一的定海神针,不知有多少大事小情要操心,本宫那好再让他老人家为了繇哥儿操劳?等陛下醒过来知道此事,只怕也是要怪罪我与吴妹妹的。”夏守忠明显没想到皇后会婉拒此事,不自觉抬了抬眼,然后再次恢复那副谦卑恭谨的态度,拱手道:“既然娘娘这么说,那老奴就先回去复命了。”说着,倒退几步用后背撞开帘幕,这才转身出了乾清宫。皇后目送他离开,直到那荡漾的帘幕重新安定下来,这才微微一叹,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吴贵妃。吴贵妃显然还没弄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在这节骨眼上,皇后怎么敢顶撞太上皇的吩咐,见皇后转头看向自己,便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皇后却也没有多做解释的心思,若是贤德妃贾元春没有受牵连,到还能与她商量一二,但这吴贵妃仅只是母凭子贵,单论心眼只怕还未必及得上有容乃大的容妃。当下喊来心腹宫女,让领着容妃和皇子就近找个房间歇息。殿内殿外的嫔妃们,也都排定好次序轮替着回去休息。等一切铺排好了,皇后坐到床前,先是伸手轻抚皇帝半边平静半边略显狰狞的面庞,继而将皇帝如鸡爪一般的右手捧在掌心,眼中不自觉的蓄满了眼泪。也不知是感觉到了皇后的掌心的热度,还是被滴落的泪水打动,皇帝紧闭的双唇忽然缓缓张开,吐出了两个含湖的音符。“皇上?!”皇后娇躯一颤,大喜之余又怕是自己看错听错,忙把探着身子侧头把耳朵贴到了皇帝嘴旁,激动地道:“皇上,您想说什么?”又隔了好一会儿,隆源帝再次突出两个含湖的音节。饶是皇后凑的足够近,也还是没能听的太清楚,只能连蒙带猜道:“亲征?勤政?还是……亲政?”难道皇上的意思,是想让繇哥儿亲政?皇后正疑惑间,隆源帝再次重复了那两个音节,这次皇后终于听清楚了,原来皇帝心心念念的是‘新政’二字。眼见丈夫落到如此境地,竟还不忘了推行新政的志向,皇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同时扬声大喊道:“太医、快传太医,陛下开口了、陛下开口了!”…………话分两头。却说那夏守忠从乾清宫回到仁寿宫中,将皇后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太上皇听完不由摇头道:“都说我这儿媳性子软,如今看来实是个绵里藏针的。”说着,又摆手道:“罢罢罢,她既有这般态度,寡人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且由她去吧。”夏守忠躬身应了,便徐徐退出殿外。太上皇轻叹一声,又吩咐道:“老三,你继续念往下念吧。”“是。”旁边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答应一声,便展开手中的奏折,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不过他只念了几句,太上皇便摇头道:“怎么又是弹劾那焦顺的?哎,这成天和臣子们打擂台,也难怪皇儿他整日里头痛。”那中年人闻言忙道:“皇上雄才大略远见卓识,胸襟气度非常人能比,于朝政上难免有乾纲独断之处,也怪这些文臣们不知体恤圣意,一味攻讦新政……”“新政、新政,历朝历代的新政有几个成事的?何况是这般急于求成?”太上皇却截住了他的话茬,抱怨道:“再说论革新制度,千古以来有几个能比的过本朝太祖?可咱们家毕竟是世宗一系!”那中年人闻言,面色变了几变,就势忙改了口风:“还是皇兄您烛照万里,新政确实不好操之过急,若能任用德高望重的大臣,徐徐图之,也或许不会引发这么多的非议。”这话明显对了太上皇的胃口。太上皇当初是因眼疾而被迫退位的,在他心中自己留下的自然是大夏盛世,偏皇帝一上台就极力推行改革,又将西夷侵扰海疆定义为积弊遗祸。那他太上皇的文治武功又从何体现?!故此虽然一直未曾干预,但太上皇心下对于新政其实是颇有微词的。而那中年人试探出太上皇的态度之后,正准备趁热打铁再夹带些私货,忽就见夏守忠又从外面走了进来,拱手托举着一份奏折道:“禀太上皇,查问荣国府的奏报呈上来了。”太上皇闻言,冲着声音来源一挥手:“交予忠顺王便是。”却原来那读奏折的,正是太上皇的亲弟忠顺王。太上皇毕竟好几年未曾理政,况如今宫中尚在封锁消息,也不便请大臣从旁协助,思来想去,便把自家这唯一的兄弟召入宫中,想着即便忠顺王拿不了什么主意,好歹也能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忠顺王结果镇抚司的奏报不敢怠慢,忙展开来先看了两页,待看到焦顺坚持进入荣国府迎亲,他眼珠滴熘熘转了几转,脸上不自觉显出冷笑来。虽然后来为了和南安王争锋,他不得不放低姿态拉拢焦某人,但一贯爱记仇的忠顺王可没忘记,当初自己试图插手轮胎生意时,焦顺面对王府长史是何等的不留情面。以前有皇帝宠着焦顺,忠顺王也无计可施。但现如今……这不正是有怨报怨的好机会嘛?!当下忠顺王朗声将这一段读给了太上皇听,又刻意道:“这焦顺也委实不知分寸,龙禁卫奉皇兄的圣谕前去查问,他也敢擅闯——同样是来迎亲的,那孙副将怎么就乖乖退走了?”太上皇闭着眼睛不置可否。忠顺王不死心,又给他上眼药道:“我瞧近些时日的奏折,也大都在参劾他,正所谓众口铄金,总不会都是在构陷他吧?”“唉~”太上皇忽然叹了口气,无奈抬手冲着忠顺王所在的方向点指了几下,摇头道:“你啊你,痴活了这些年岁也不见什么长进,说吧,这姓焦的小儿是哪里得罪你了?”“这……”忠顺王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讪讪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我先前确实与他有些小纠纷,不过这些奏折可不是臣弟我编的。”“新政刨了科举的根儿,他们不参劾这焦顺,难道直接参劾你那皇侄不成?”太上皇再次摇头,但旋即却又道:“不过事情闹到这般田地,那焦顺必然也有不是之处。”这话大有抛开事实不谈的风尚。忠顺王闻言喜不自禁,正想再加油添醋,忽听太上皇吩咐道:“下面呢,难道就只奏报了这些琐事?”“还有、还有!”忠顺王急忙往下翻看,然后便是一愣,忍不住脱口道:“意?贾赦死了?!”“嗯?”一直侧卧在榻上的太上皇,头回挺起了腰板,狐疑道:“谁?”“一等将军贾赦贾恩侯,就是荣国府的老大,贾政的哥哥。”太上皇帝蹙眉:“我自然知道他,可他怎么突然死了?”“倒也不算突然。”忠顺王虽瞧不上贾赦,但毕竟都是贪财好色的脾性,平日里接触的机会倒不少,何况贾赦还曾三番两次找王府借印子钱,故此他对贾赦近况倒也并不陌生。当下解释道:“去年贾赦就病倒了,听说一直养了大半年都没好,今儿他的女儿出嫁,原指着冲一冲喜,谁成想……这大喜大悲之下,一命呜呼倒也正常。”听完忠顺王的解释,太上皇眼中的肃杀与疑窦才渐渐澹去,又摆手示意忠顺王继续往下念。等忠顺王一五一十都念完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其实这荣国府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毕竟皇上是中风,又不是中毒。”听出太上皇话里似有松动,忠顺王正犹豫要不该顺势说两句好话,忽听太上皇话锋一转:“那焦顺也是今日成亲?”忠顺王登时来了精神,忙道:“正是今日,都说他虽是家奴出身,但也算是不学有术,就不知今日之事他猜出了多少。”这话显然存了陷阱。若是焦顺已经猜出了端倪,还执意要在今日成婚……“哼~”太上皇轻哼一声,屈指在床沿上敲了敲,忽道:“那工学且先不要急着……”“太上皇、太上皇!”就在这时,夏守忠又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喊道:“皇上开口了、皇上开口说话了!”太上皇闻言急忙问道:“说了什么?!”“说了‘新政’二字,不是一次,而是反复的说!”太上皇闻言沉吟不语,半晌摇头道:“罢了、罢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