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骄阳下,百余名胥吏一路穿过宣德门,朝延福宫大殿而去。踏在雕有缠枝花卉纹的青石板上,一众胥吏心潮激荡,面色激动。曾几何时,他们这群低贱的胥吏,哪有资格踏入皇城,入朝觐见。就算能入皇宫,那也是跟在上官身后,帮着拿一些公文账目,与奴才何异?而现在,时代变了。韩县长来了,要与胥吏共天下!穿过一重重宫门,一行人越发激动。走进延福宫大殿,一道高大英武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见过陛下!”百名胥吏行大礼参拜,齐齐高喊。这声陛下,喊得是真情意切,声容并茂。“免礼。”韩桢一手虚抬。闻言,众人这才纷纷起身。环顾一圈众人,韩桢缓缓开口道:“端拱二年,中书门下胥吏陈贻庆,私自参加科举,以周易学究登进士及第,为一甲第五名,此为赵宋第一例胥吏参加科举之事。由此可见,胥吏学问不弱于人。”“赵光义得知后大怒,言:科级之设,待士流也,岂容走吏冒进,窃取科名!下令对陈贻庆追夺所受敕牒,释其罪,勒归本局,并下令今后严禁胥吏参加科举。自此之后,胥吏彻底沦为低贱之人,永世不得翻身。”作为东京城里的胥吏,陈贻庆之事不少人知道。此刻,听韩桢再度提起,一个个面露愤慨。韩桢问道:“你们觉得,此事公平么?”“不公平!”百名胥吏齐齐高吼。韩桢点头道:“我也觉得不公平,干最多最累的差事,却拿着最微薄的俸禄,上官欺辱,百姓咒骂,子孙后辈更是抬不起头。”一字一句,都说到了这些胥吏的心坎里。此时此刻,在这些胥吏眼中,韩桢简直比亲爹还亲。“何隽,临淄人士,祖上三代皆为胥吏,现任寿光县知县。祁蒙,益都人士,曾任户曹胥吏,现任即墨知县……”韩桢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这些胥吏的眼神就变亮一分。一连念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后,韩桢顿了顿,朗声道:“我能给你们的承诺不多,只两点,提高俸禄待遇,打通上升渠道,至于能否活出个人样,鱼跃龙门,为官一任,全靠你们自己,明白吗?”“明白!”胥吏们再度大吼。韩桢满意的点点头,轻笑道:“伱等都是各省部寺院的高级胥吏,对部门如何运转了如指掌。眼下有个机会,就看你们能否把握住了,赵宋官员尽皆被我罢免,空出无数实缺,你等暂任各部门侍郎,为期三个月。若能通过考核,便可转正为正式官员,若不行,那就怨不得旁人了。”“在我治下,能者上,庸者下。”一众胥吏只觉呼吸急促,面色涨红,心中激动的无以复加,再度行大礼叩拜:“多谢陛下!”韩桢正色道:“如今京师混乱,民心不稳,我希望尽快安定下来,你等莫要让我失望。”胥吏高喊:“微臣(卑下)必定殚精竭虑,不负君恩!”“去罢。”韩桢摆摆手。一众胥吏神色亢奋的出了大殿,一个个脚下生风,意气风发。…………何栗的动作很快,下午时分,就在外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设置赈灾施粥点。南城西大街上。临时搭建的草棚下,一口口大锅散发出阵阵热气。数百名太学生端着碗,狼吞虎咽的喝着粥。陈东板着脸,呵斥道:“灾民还未吃上,你们倒是先吃上了。”闻言,一众太学生面色羞愧。一名太学生讪笑道:“陈师兄,吾等实在太饿了,若是不吃些粥垫垫肚子,只怕没走几步,就会饿晕在路边。”立马有人附和道:“是啊,俺们饿得连笔杆都握不稳,如何救民。”太学人多,粮食都是三日采买一次。先是金人围城,接着是韩桢,太学已经断粮好几日了,这些个学生一个个饿得两眼发昏,几乎与灾民无异。“……”陈东一阵默然。一旁煮粥的厨子劝道:“陈相公,你也吃些罢。”“好。”陈东点点头,接过米粥,三两口吃光。一碗米粥下肚,肚中顿时暖洋洋的,整个人总算精神了些。“陈相公再来一碗罢。”厨子说着,拿起木勺正要再给他添一碗,却见陈东摆摆手:“一碗就够了,我多吃一碗,灾民就少吃一碗。”放下碗,陈东朝太学生们吩咐道:“你们吃完就去各厢坊宣传。”“好。”一众太学生纷纷点头。能来帮忙的太学生,除开一些别有用心之辈,大多都是有志青年,满脑子都是救世济民,名留青史的想法。很幼稚,但却满腔热血。吃完粥,这些太学生便按照划分好的区域,三三两两去通知难民。不多时,就有百姓前来。这些个百姓一个个饿得浑身无力,走路都得有人搀扶,甚至有些饿得连路都走不动,还需太学生们抬着过来。在三班胥吏的指挥下,百姓们排成数条长队。赈灾的粮食,都来自军中。可军中粮食也不多了,山东的粮食过几日才能运到,所以暂且每人每天只能领到一碗粥。虽不多,却能保住一条命。开封府的胥吏一字排开,摊开纸笔,挨个记录。赈灾的同时,顺带做一次人口普查。有保甲与邻里作证,作不得假,如此也能防止有百姓重复领粥。“姓名。”“张阿龟。”“年龄。”“三十七……不对,三十八。”“到底三十七还是三十八?”“好似是三十八。”“家住哪个厢哪个坊哪条巷,家中几口人?”既是人口普查,自然要详细。为了领粥,这些百姓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一个。”记好之后,陈东摆摆手。下一刻,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见状,陈东微微皱起眉头:“我认得你,你家住杀猪巷。”“没错,相公好记性。”中年胖子谄笑着点点头。陈东质问道:“你家境殷实,如今各处米铺开门营业,粮价比之以往还低三成,不去买粮,为何要来与灾民抢粥?”那胖子早有应对,叫屈道:“相公这是哪里的话,若非遭了灾,谁会来领赈灾粮。俺家被丘八抢了,如今已是两日没吃饭了。相公别看俺胖,可都是虚的,俺自小就这样,喝水都胖。”只是听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也不像是饿了两天的样子。陈东心知他是在胡编乱造,却一时又反驳不了。强压下心头怒火,陈东问道:“姓名!”“徐大元。”待问完之后,徐大元领到一碗米粥。小口小口的喝完后,背着手悠哉悠哉的离去了,口中还哼着小曲。一旁的胥吏提醒道:“陈相公,这徐大元在说谎。”“我知道。”陈东点了点头。这些人的心思就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白得一碗粥,谁不愿意。至于多喝一碗,会不会导致一名难民饿死,那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一下午时间过去了,陈东发现类似徐大元这样的人,足有数千人。一片城区数千人,整个外城四片城区就是两三万人。“着实可恨!”陈东一拳砸在木桌上,面露愤慨。有胥吏提议道:“陈相公,不如明日让快班捕头,将这些人都抓起来。”“不妥。”陈东摇摇头。两三万人,如何能抓得过来。且,赈灾本是善举,若是抓人,舆情之下,恐怕会让许多真正的灾民心生恐惧,不敢来了领粥。傍晚,粥铺收摊后,太学生们纷纷回去了。陈东则与胥吏们前往开封府衙交差。府衙大堂内,负责其他三个城区的官员已经先一步回来了。赵鼎还是那身打扮,麻衣芒鞋,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尸臭味儿。何栗问道:“如何?”陈东阴沉着脸:“今日前来领粥的灾民,共计三万八千余人,其中有约莫五千人明明家境殷实,却也来抢灾民的救济粮。”闻言,许翰轻抚胡须道:“本官负责的东城,亦是如此。粮食本就是陛下从军中临时借调而来,数量不多,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何栗叹了口气:“人心不古啊。”就在这时,却见赵鼎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何解?”陈东忙问道。赵鼎好整以暇道:“只需在熬粥之时,加几把沙子。”“简直一派胡言,米粥乃是灾民救命的口粮,如何能在其中加……”陈东一脸愤慨,说着说着,却忽然顿住了。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后,他躬身道:“陈东受教了!”何栗拍案叫好:“元镇大才!”赵鼎摇头苦笑道:“无奈之举罢了,只是苦了真正的灾民了。”翌日。一大早,外城四个城区,再度开始施粥。没过多久,徐大元又来了。上好的锦袍下,肚子高高隆起,像极了孕期七八个月的孕妇。徐大元笑呵呵的问道:“陈相公,今日还需登记么?”“不用了。”陈东摆摆手。徐大元装模作样的说道:“如此倒也省事,快且给俺一碗粥,可怜俺昨夜被饿醒了数次,心里像是火烧似得。”很快,厨子便递过去一碗粥。粟米、黍米与大豆等粗粮熬煮的米粥,卖相并不好,里头还放了不少野菜,因此看上去绿油油的。沙子隐藏在其中,根本发现不了。接过米粥,徐大元吹了几口凉气,这才喝下一口。刚咀嚼了两口,便听咯噔一声。紧接着,牙齿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呸!”徐大元将口中的米粥吐了出来,叫道:“这米粥里怎地这般多沙子?”陈东冷声道:“即是救济粮,有些沙子不是常事?命都保不住了,还在乎沙子。”是的,难民都快饿死了,哪里会在乎有没有沙子?“这……”徐大元面色一滞,看着手中的米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陈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一旁维持秩序的快班捕头,也都眼露凶光。见到这一幕,徐大元只得咬牙继续喝粥。他不敢咀嚼,怕在硌到牙,可即便如此,沙子经过喉咙下肚时,也让他面色一阵扭曲。三两口喝完米粥,徐大元捂着嘴落荒而逃。而那些真正的难民,却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哪怕粥里有沙子,依旧吃的香甜。因为,这是救命的粮食!(本章完)